“胡老要给你活计?”
阮氏惊讶道,“做什么?难不成你一个女人家,跟着他去拉埋死人?那可是大晦气,莫当着公爹面前说。依着我的意思,你和胡老推辞了吧,你若是应下,爹闹僵起来......”
秦巧听着院中拖沓的脚步声,没应声。
她觉得胡老是善心,保不准就跟今日非往她手里塞了一把黄芽菜的黄婶一样,是看在她娘面上,帮衬一下呢。
再说了,一家四口吃喝开销难不成指望从天上掉馅饼?
她道:“咱们总得吃喝吧,嫂子,往后家里营生你就别担心,我先前给的银子能顶上几天,再往后我会想法子养家的。”
阮氏没说话,她看了看垂首坐在一侧等着公爹上桌的小姑子,想到下晌自己出门做的事情,之前压下去的愧疚再一次翻涌上心间。
脑子里竟也滑稽地信了这小丫头的话,可这信任没几息,被刚进门的秦禾生阴森一笑给截断了。
秦禾生只听着了那句‘先前给你的银子’,便知阮氏这个贼妇人又藏了银子,若不是顾忌着秦巧尚在,早就大嘴刮子上脸收拾了她。
“二娘懂事,知道家里日子难,想着法子补贴些。你这好吃懒做的贱骨头,白吃我秦家数年的粮米,连个承香火的后嗣都生不出来,还有脸在这儿杵着。滚!还不快去院子里跪着反省!”
阮氏不等他说完,早已缩头乌龟一样,匆匆放下手中的碗筷起身要走。
哪知身子起一半,又被一股力道强硬地拽回去,她惊愕地回头去看。
秦巧把人拦住,看着作威的秦禾生:“你不供奉那什么神仙,家里的日子就不会难。莫说嫂子是非,看您精神头回来了,若是不饿,就回屋反省着吧。”
阮氏吓得急忙捂嘴,生怕自己呼吸重了,这火就烧到自己头上。
果然,秦禾生先是一愣,及反应秦巧的话后,手比嘴巴快,‘啪’的一耳光甩在了孽女的脸上。
常年吸食如意膏,早就掏空了他身子,一巴掌力气没多大,但落在人脸上,难堪比痛感更多。
“你这不孝的孽障......”
他话音未落,另一侧的秦丰收却突然暴起,嘴里唔呀叫着,一双拳头虎虎生风直冲秦禾生的头脸上,一边捶人一边哭着喊着叫‘不准打妹妹’。
好好的一顿夜食,最后桌子掀翻,碗碟滚地,不大的灶屋里吵吵嚷嚷,哭声喊声咒骂声,声声不绝隔着不厚的墙垣传到四邻家中。
邻家林家娘子哀怨地叹一声,“又闹,又闹。这一家子真是祸害,怎么就不能消停消停,让咱们过个安生日子呐!”
当家林大福安抚道:“算了算了,今日那蔡爷刚来过,许是秦二娘知晓了他爹的勾当,这一会儿算账呢。”
说到秦二娘,林娘子怒气稍弱几分。
林家和秦家从祖上一辈就做近邻,轮到这一代,她和秦巧的娘走得格外近,私底下姐姐妹妹称呼着,当年她生产因胎儿过大,险些难产丧命,若不是秦巧娘在一侧撑着,只怕...
想到往事,林娘子又感伤起来:“当时二娘丢了,春桃险些急疯了,整日就倚靠着门框哭。如今二娘回来,她倒是撒手走了,真真是...唉!”
“命里的事,认了吧。”林大福拉她往屋子里走,“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你怀着咱家二全时,是不是跟秦二娘说要定娃娃亲?”
林娘子嘟囔一句‘几时说过’,跟着丈夫回屋中,门扉一关,倒也听不真切隔壁的撕闹。
至于她们口中正和亲爹‘算账’的秦巧,端着一碗菜粥,施施然吃着。
哥哥和亲爹在地上滚成一团,阮氏分不开这两个,求也没用,再一扭头,见秦巧倒是独身自在,不由暗火:“二娘,你别急着吃了,快些叫丰收停手吧。”
公爹是个空壳子,丰收虽瘦弱些,毕竟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每一拳头都很实在。
她揉着自己的胳膊,方才不防让秦丰收挥了几巴掌,这会儿正火辣辣地发疼呢。
秦巧抬眼,瞧着秦禾生眼睛翻白,再几拳下去就得呕血沫了,这才喊一声哥哥。
喊哥哥最有用,秦丰收一听妹妹叫,才不管爹死活,翻身爬起来,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凑到秦巧跟前:“妹妹,脸疼不疼呀?”
“哎哟,疼死老子了!”
秦禾生原地挣扎几下,才一身狼狈地站起身。
一身骨头跟散了架似的,这要是放在几年前,儿子别说将他扑翻在地,就是持着棍棒,都未必能跟空手的他打成平手。
他眼底蕴积着怒气,却不得已为情势所迫,狠狠地瞪了儿女一眼,一瘸一拐地回了正屋。
心说:二娘是个祸害,从小野在外头,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看来得尽快卖了,若不然,他这条命怕是要不得了。
阮氏畏惧使然,虽不曾被吩咐,却老老实实地端了粥米送到正东屋子去。
秦巧看着,并未阻拦,将碟子里的芽菜分出一小块留给她,和哥哥说着小话,没一会儿便吃罢饭菜。
要去上工,虽不知胡老要让她做什么,但是头脸干净,总给人印象好一些。
有粗柴在,烧水更快。
等到阮氏端着空落落的碗回来,秦巧方将木盆里盛满热水。
热气蒸腾,她看阮氏一直侧着脸不说话,上前扯了人往门口走。
天还没全黑,残余暖光,映得阮氏脸颊上的巴掌印格外清晰。
“他打你了?”
阮氏点头,比这更难熬的事情都经历过,一巴掌已经是轻的了。
“二娘,你称我一句嫂子,就听嫂子一句劝,别再和公爹对着干了。这院子好歹还能容得下咱们两个女人,真要得罪他狠了,一张奴籍卖去那下三滥的地方,连后悔都没地去说。”
她是善用女人优势的,一番话下来,尾音哽咽着,闻者哪个不心软。
目光所及,果然见二娘点了点头,这才欢喜几分。
“你要是不走了,往后就跟嫂子一条心,咱们两个未必撑不起门户来。”
又忆起公爹先前的话,“丰收这般,我是没法子生养。但你回来了,等日子稳当,给你招个上门女婿,秦家不愁有后。”
“上门女婿?”
阮氏笑笑,“咱们满井村和别处不一样,招个上门女婿,那是嘴皮子动动的事情,容易得很。”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就是有一点,你这户籍须得早些寻保长落定了,如此才好说合女婿。”
秦巧看她像是随口一言,面上无异样,心里却有了计较。
“嗯,过几日吧,看胡老给寻了什么活计再说。”
人在跟前,今日搜寻包裹看过那户籍文书。
她算是看明白了,只要丰收在,二娘就是那线上拴着的风筝,挣脱不得。
过几日便过几日。
阮氏无声一笑,又转口道:“这一回打,公爹怕是三五日下不得床呢。你出门做活的时候,也能放心。”
她挥舞着筷子,见秦巧不走,眼神转转,便觉得该多与她说说话,亲近亲近。
“二娘,胡老是个怪人,许是看你力气大,这才相中了。要照我说,你若是想上工挣铜板拿,不一定听他的。”
秦巧目光游移过来,听她细说。
阮氏:“咱们满井村往西半里地,有好几座茶山,那可是县里最大茶家,吴家的产业。每年的清明、端午、中秋还有入冬前,茶山都要聘不少外边的短工做活。我看呀,你力气大,最适合去那儿扛肥。”
秦巧将她说的话记在心里。
又问:“只有茶山要人,有没有织坊缺小工呢?”
阮氏便知她心里还惦记着织娘的活计。
可惜了,“咱们镇上两三个家中有织机的,人家守着手艺,自然不肯外人随意看了去。县里也有,占地大,听说有好几亩地连作工坊,去也行,只收签了卖身契的。”
好容易发还良籍,秦巧自然不会再走回老路。
“也有别的,朝廷眼下在造大船,村里不少男人都去码头上卖力气呢。
听他们说,那大船比海浪卷起来还高,光是桅杆就有十个丰收那么高。等大船造好下海吃水,百十来号人吃喝拉撒都在上头,好几月不用上岸嘞。”
秦巧心里默默划去。
再卖力气,她也是个女子,跟一帮赤膊的男人们混在一处,多有不便。
“还是跟着胡老看看再说。”
阮氏悻悻,说的多了,唇干舌燥的,一口气咕咚了小半碗粥,起身自顾收拾灶屋。
睡前擦过头脸,还空余了水泡过足。
秦巧熨帖地倒头就睡,心里惦记要早起,提着神呢,门缝里刚透出一点光,人便醒了。
胡老刚开门,就看到坐在对面门槛上打盹的姑娘。
哼,来得还算早,挺识相。
他心说,脚步放得重一下,果然秦巧腾的一下站起身,唤了一声胡老早。
“早什么,天都亮了,哪里早了!”
秦巧也不在意他的坏脾气,看他从里边拽了一个板车,急忙上前帮着拉出门:“胡老,咱们是去哪呀?”
胡老随手往外指了指:“出村,收尸。”
他幽幽道:“听说过罪奴村吗?”
秦巧慢慢回过头看他,心说:倒也不必如此吓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