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天堂向上 生活向下

  我们曾经都以为乔安和陈公子百年苟合,互相恨着,捅着对方刀子,永远不会有一天缴械投降,说我们差不多得了,直到他们死,直到他们不知不觉白头偕老,死在对方的血泊中。

  相爱的人不害怕憎恨,害怕的是突然某一天释然了,一笑泯恩仇了,扔下刀子说我输了不想和你玩了。

  乔安和陈公子经历了很多大事,坏的多好的少,但是坏的容易忘,好的记忆深刻。在他们爱情的贞观之治时,他捧着她的脸,说乔安你是坏女孩,你不会上天堂的。乔安说,我不去天堂,天堂里没有你。

  后来我也和乔安说过一样的话,她的脸在阴暗处,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听得出声音中的无奈。

  她说,在这个纷繁乱世走一遭的人,我们根本没有信仰,你以为谁能上得了天堂吗?

  1

  乔安知道韩铭磊割腕的消息,立马去了医院,还穿着那条为大秀准备的裙子,从集装箱出来,拦了辆车就奔医院去了。

  乔安到的时候,韩铭磊已经脱离了危险期,同事们已经走了,她在门口看到两个记者,向值班的护士打听刚才自杀的那个人住在哪个病房,护士和他们打着太极。

  办公室的Rubby跟乔安通的气,说韩铭磊差点死了,电话里Rubby还讽刺地说,一小时前还想自杀呢,救过来就变那么惜命了。

  但是乔安明白,他是碍于面子。这样回家怎么跟父母交代,又怎么面对同事,韩铭磊把自杀这件事看得太重了,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以为能达到万人惊愕的效果。其实,冯缈缈怕麻烦来都没来,交代Rubby,如果记者问,就说他不是正式员工,给点慰问金,但是千万别让他跟记者瞎说些什么,如果他说了什么,也一定要想办法和公司撇开关系。

  冯缈缈一定是预计到了各种新闻标题,像什么“外企公关部逼死员工”之类的。

  乔安到医院已经是后半夜了,医院没安排出病房给韩铭磊,他坐在急诊大厅里。

  后半夜的急诊大厅特别像香港的黑帮片现场。急诊台边上坐着两个打完群架的混混,医生正在为其中的一个混混消毒,那混混呲牙咧嘴地喊疼,医生讽刺说,打人的时候那么勇猛,现在倒知道疼了。混混大概是为了不丢帮派的脸吧,都憋着一口气说自己摔的,医生笑着,说没见过能摔出刀印的。还有一个酒精中毒的,吊着水,刚清醒过来,看到两个血肉模糊的混混,吓得全身哆嗦,满脸愁苦地对着医生说,“真不是我干的。”

  韩铭磊那点伤和全是血的混混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他手腕上包着绷带,低头坐着,脑袋靠在墙上,身上还搭着那件在会场时穿的银色西装外套。乔安走过去,混混和酒鬼都不吭声了,眼神一路追踪,直到她停在韩铭磊面前,他抬头,脸色惨白,看到乔安时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尴尬,最后挤出一个扭曲的微笑,像是对自己的笑,嘲弄的笑。旁边正给混混消毒的医生看两个人不叫了,跟着回头看,看到乔安。

  乔安站在韩铭磊跟前,还没开口,听到门口护士喊着,这不能进的,一道闪光灯就射了进来。门口那两个记者争先恐后往里钻,挥舞着记者证给护士,说我们是合法的采访,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进。

  乔安二话没说,侧脸对着他们,啪嗒两滴硕大的泪珠掉在韩铭磊大腿上,混混们倒抽一口冷气,全都忘了疼准备看好戏。

  乔安深情地伸出颤抖的手,抚摸他的脸,酒精中毒的也不哆嗦了,看得目瞪口呆,当然最惊恐的还是韩铭磊,他下意识地躲,乔安索性另外一只手伸出来,捧住他的脸,忧郁地看着他,一眨眼,又一滴眼泪滑下来,“以后别再做傻事了。”

  闪光灯的闪也停了,她用哀怨的神色看两个记者,其实是想确认他们失望的表情。

  韩铭磊惊得身体僵直,比那个酒精中毒的哆嗦得还厉害。

  韩铭磊看着记者,想开口,乔安皱着眉,小幅度摇头,手指捏着他的肩膀,力气大得甚至在他的衬衫上留下深深的褶皱,帮他把滑落的西装搭回他身上,像熟悉到一定程度的夫妻,自然地扶他起来。韩铭磊坐着不动,但也没什么力气挣扎。

  乔安俯身在他耳边小声说:“你如果现在对着镜头说话,肯定还得再死几次。”她再一次伸手扶他的胳膊,“都是我不好,原谅我吧。”

  护士这时候把两个记者拉出去了,她不用拉两个人也会走,这里并没有他们想要的新闻,不是生活逼死人的故事,不是因为压力大而绝望的情节,只有无聊的夫妻不和。他们怏怏离去。

  医生瞥了他一眼:“你也不用住院了,输完液可以回去了,夫妻吵架难免的,如果你们需要心理咨询可以明天来我们这的精神科。”

  韩铭磊咬着牙对医生说,“让护士把针拔了,我要去见记者。”

  医生哼了一声,“夫妻吵架要死要活的多了去了,你也冷静一点,对你身体好,你们好好聊聊吧。”说完把蓝色的围帘拉上,把他们和黑帮世界隔开。乔安还不忘一脸愧疚,点头感谢医生。

  “低头快走,这两个是记者。”乔安这样拖着韩铭磊,快步走出医院。

  乔安站在韩铭磊面前,没说话。韩铭磊两只眼睛布满血丝,脸色却是惨白,他有气无力地对乔安说,“你够了吗?现在还要来奚落我?我一定会让大家知道真相的!”

  乔安瞬间丧失刚才亲密的样子,双手抱在胸前,冷眼看他,“你这是不是血放得还不够多,你怎么那么没种,都下手了还不来点狠的,现在演砸了吧。”

  韩铭磊把肩上的西装摔在乔安身上,丧心病狂地大喊:“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别他妈来这装圣母玛利亚行吗?!我他妈就不信了,只要我去找,要是老天有眼一定有人会检举揭发,是你泄密的!”

  乔安笑起来,带着嘲讽,“我还真告诉你,别再威胁老天了,刚才人家已经放你一马了,世界这么乱,你自杀给谁看啊。”乔安捡起地上的西装,重新搭在他的肩膀上,“我不会留下的,你安心养病,不用麻烦去找什么检举我的人证物证了,找不到你就又要寻死了不是。”

  乔安这句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他身上,让他瞬间冰火两重天,脸色还是狰狞的,嘴里却再也蹦不出一个狠字儿,变成一根冒着黑烟的大头火柴,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瞬间安静,仿佛都能听到点滴顺着塑料滴下的声音。

  “韩铭磊,如果我是你,第二天会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办公室,说今天的事是因为女朋友闹分手,感情受挫,好好跟冯缈缈赔礼道歉,让她留下你。”乔安冷静地讲着,“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爸妈,没人在乎你的死活,谁生活压力不大啊,就咱们两个从这说话的时间,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为生计着急难过绝望想死,可是你见过哪个企业因为员工自杀倒闭了?你当你是谁啊?你今天死了,顶多明天冯缈缈再招个人,也可能连人也不招,只是把放在你桌上的文件夹堆到Rubby面前。你最好现在想想怎么才能把这件事的影响变小,明天乖乖认错,努力留下来,在能保证自己生存之前,先熟悉游戏规则,别光想着改变世界,你不是阿基米德说的那根杠杆,你就是根一次性的筷子,轻轻一折,‘啪’就断了。”

  “你安的什么心,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乔安呆在原地,窗外月亮照着她的黑色头发,月光是没有温度的,为什么还是会让人感觉冷呢?

  “因为你运气好吧,现在还能站在这。”乔安扔下这句话,立马转身走了。

  她低着头,不停摩擦着自己的肩膀,白色的路灯一盏盏晃在她脸上,她盯着自己的脚背快步走,这次她是真的想哭,想用快速走路的方法让自己麻木,变得不会感受和回忆。

  乔安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和韩铭磊说这些。也许生猛如她,也惧怕死亡。

  她想过,如果哪天她死了,千万别给她举行葬礼,她不想一群平时巴不得她死的人,最后来虚情假意掉眼泪,委屈了别人也委屈了她自己,只要记得,每年清明节,给她烧上十亿冥币。

  2

  在乔安的十六岁,那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乔安回家,妈妈在饭桌上,破天荒地帮她把牛排切好,分成大小适中的小块,刚好放进嘴里,推到她面前。好像电视上在放女高中生因为压力过大跳楼身亡之类的新闻,坐了一圈专家,义愤填膺地分析,现在教育多么害人,对面还有老师和他们辩论。乔安没在意,低头想着自己的事,妈妈盯着电视,突然跟她说:“不管什么情况,你千万要活着,想想看,连你爸都跑了,死给谁看。”

  乔安点头,哦了一声,这个话题就结束了,看上去是再平常不过的晚饭话题。第二天乔安的妈妈就远嫁国外了。前面乔安也知道,妈妈在和一个褐色头发、绿色眼睛的叔叔交往,可是她没想过会这么快,也没想过会扔下她。

  其实无论当时还是现在,乔安都挺理解妈妈的,毕竟在考虑是不是能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逛公园之前,先要考虑生存问题。如果三个人在不同的地方,都能买得起公园门票、爆米花和氢气球,那样也不错,乔安常常这样想。

  因为妈妈的远嫁,她能保证每月丰厚的零花钱,虽然她离开后,只见过自己两面,一次是回来办理相关的手续、护照、身份证什么的。还有一次,纯属巧合。乔安和陈公子去马尔代夫玩,在马累机场见到妈妈,已经整整两年没见过了。免税店里,隔着几排香水,乔安开始不敢确认,只是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女人背影。后来女人回头,的确是妈妈,一秒钟之内就能辨认,因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连发梢的活力都不曾丧失。乔安小心地跟在她身后,她希望她不经意地回头,哪怕看到她像看到老同学那样,假笑寒暄,说些无关痛痒的近况,之后各走各路,都无所谓的。她应该了解自己,不是难缠无理取闹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回头看她一眼呢?

  她始终没回头,静静地听导购小姐推荐两款香水,用蹩脚的英文说它们的区别,但是她还是耐心听着,温婉地点头,不知道的人一定会觉得她是个好妈妈。小姐说了半天,她还是为到底挑选哪款香水的味道为难。乔安了解她,她就是喜欢选择时挣扎的快感,自己果断的行事风格完全遗传了爸爸。后来陈公子叫她走,乔安索性从她们面前走过,路过两人时,导购小姐刚好按下香水的喷雾,香水在乔安面前散开,时间仿佛定格了,这个味道在她的鼻子里变得具象,像是梯田,用肉眼就能看出深浅有致的层次。前调是风信子和白麝香,中调带香根草和红胡椒,柑橘味道过度,后调有琥珀和广藿香。

  原来这就是久别重逢的味道。

  可是,她依旧没看到她。也可能看到了,没认出来,乔安不愿意承认第三种情况:看到了,也认出来了,但是没上前打招呼。当然,这也不意外,乔安不也是这样的吗?

  她临走时把两款香水都买了,留在柜台,给妈妈写了一张条子:

  我是乔安,我很好,以后不用再打钱给我了,也祝你好。

  她也嫉妒韩铭磊,嫉妒他能像个任性的小孩甩着胳膊对天大喊不公平,她多想揪着他的衣领质问,凭什么你有资格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而我却要一直提醒自己:乔安,好好活着,你只有活得好,他们才能看到你,看到你离开任何人都能活得好,如果你死了,死给谁看。

  3

  你说,这样长大的女孩,怎么可能懂得相依为命,她只知道唯利是图。

  她看到在门口亮着灯的出租车,乔安赶快仰起脑袋,捏住鼻子,让还没流过眼眶的眼泪跑回去。陆远扬还在车上等着,她必须振作起来,在新的公司,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她坐进车里,陆先生撑着脑袋看着乔安,眼里还带着刚才的温情。她甩上门,深吸一口气,陆先生刚开口问她同事的情况,乔安简洁地回答,“人没事。”

  陆先生点点头,乔安还是盯着他,也不说话。他以为她要一个吻,又或者要点别的什么,陆先生给出疑惑的眼神,试图靠近她,直到快要贴到她的脸颊,乔安终于开口,直切正题,“我决定去你那里,但是条件必须事先谈清楚,一条一条谈清楚。”

  陆先生拉回身子,露出喜悦的表情,“好呀,你想什么时候谈来我办公室。”

  “现在就谈,去你家。”乔安说。

  出租车在这一刻跳表,司机听到他们对话忍不住笑了一声,是那种确认下来“果然是一对狗男女”的得意微笑。鸟开始叫了,路灯在一瞬间熄灭,天也亮起来,万物生灵的千呼万唤中,夏天来了。

  4

  也是那一天,从郊区回来,我和齐飞饿得要死,去火锅店胡乱吃了一堆,吃的时候谁也没说话,不停把牛羊肉往嘴里塞,那架势像是我们开了一个吃肉PK,我们不让自己的嘴停下,一停下沉默就显得诡异,可是谁都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

  吃完之后我们又到了另一个极端,撑得要死。反正车还扔在郊区离家也不算很远,齐飞说走路回去吧,消化一下。开始我还是挺开心的,因为两个人要掏心掏肺聊一聊的开端就是一起走走,我搓手撅嘴皱眉头,说好冷,他英姿飒爽地脱外套,说穿上,然后我们俩就莫名其妙地好了。

  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可是齐飞好像没这个意思,我搓手搓得都快手心着火变八神了,他还是没回头。齐飞像一架没有方向盘的喷气机,笔直向前开,把我扔在身后,我小跑地跟着他,深夜遛狗的老奶奶无不揪住身边老爷爷的衣服,对着撇撇头,潜台词是:老头快看,有两个在黑夜中盛装竞走的疯子。

  走到后来我脚都磨出泡了,还是没和他说上一句话。我偃旗息鼓,小心提出一个极具建设性的建议:咱们打车吧。提了好几次,飞机驾驶员齐飞也不回头,呼呼向前。后来我蹲在地上对他喊,老娘不走了,要打车。

  齐飞停顿了几秒,背对着我,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万只小鹿在翘首期待,希望他回头看我,随便说点什么,希望他像之前那样像扛麻袋似的扛起我,把我带回家。没想到他直接挥了挥手,说拜拜,自己接着呼哧呼哧向前走,不等我站起来,风一样的男子已经消失在风中了。我还蹲在那里,心里的一万只小鹿沮丧地跑开。

  最可悲的是,当我想骄傲地伸出手,拦下一辆车时,发现自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打电话给齐飞,已经是无法接通的状态,乔安也是。于是我只能像中弹的烈士,咬紧牙关,一瘸一拐地走回党的营地。

  那天晚上,乔安没有回家,我也一夜没睡。

  这个晚上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比我愤怒吃下的所有牛羊肉生菜萝卜蘑菇虾滑还要多,不知道要消化多久才能变成一坨随着大江东去的大便。我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拿着游戏机使劲打和齐飞上次没打过去的那一关,麻木地操纵手柄,前进,后退,匍匐,跳跃,中弹,等待回血,从头来过。一遍又一遍,看着光慢慢从窗帘里渗进来,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

  中间我几次想去敲齐飞的门,可是敲开门之后,又能说点什么。到底是解释昨天是我情急之中才说出那些,大家一笑泯恩仇接着丢手绢做朋友。还是说,让我们好好谈一谈吧,我是真的喜欢你,你能喜欢我一下吗?

  九点多种,乔安才回来,没有倦怠,还是平时不卑不亢不喜不悲的死样子,她看我坐在地上玩游戏,问我要不要一起下楼吃早餐。

  我问她不用上班吗?她说再也不用去上了,跳槽了。

  我对此开始还怀着震惊的态度,但是五分钟后就豁然开朗,也没什么好问的,她是乔安嘛,女王身上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意外,都是惊喜。她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瞥见我满脸油腻,花到像京剧脸谱的脸,“不至于化次妆兴奋成这样吧,就算十天不卸妆那条眼线也不可能长在你脸上的。”

  我怏怏地从地上站起来,伸个懒腰,去洗手间卸妆,一圈圈用卸妆油涂抹脸颊。看着脸上的粉底、睫毛膏、眼线、口红,丑陋得混为一谈。

  女王的水晶鞋坚不可摧,而我的水晶鞋,是糯米纸做的,大白兔奶糖外面的那层糯米纸,经不起推敲,一触碰到舌尖就融化了。

  “乔安,你知道齐飞很喜欢你。”我实在忍不住心里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从洗手间探出脑袋,对坐在沙发上用我的养生蜂蜜抹面包的乔安说出这句我都找不到逻辑的话。

  “我知道啊。”她头也不抬,用餐刀把蜂蜜在吐司上涂抹均匀。

  “但是你不喜欢他?”

  “没说不喜欢。”

  “那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

  “这个蜂蜜味道好奇怪啊。”乔安咬下面包,皱着眉头,“不是你上次把发胶弄到里面了吧?”

  “如果你喜欢他,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我正儿八经,一字一句重复这句话。

  “倪好。”乔安把面包扔进垃圾桶里,走到我面前,伸手抽过我身后挂着的毛巾递给我,“你喜欢江齐飞的吧,那么按照你的逻辑,喜欢就对他说,说完就在一起,没必要大清早在这里质问我。”

  乔安说完,伸着懒腰转身回到房间。我拿着毛巾,怔怔立在原地。

  是啊,我的逻辑就是喜欢他,然后在一起。一个故事的男二号和女二号本来就应该在一起,爱着不对的人,之后幡然醒悟,像是卖不出去的牛奶和面包,被写着“打折促销”的黄色胶带绑在一起,放在货架的最前排,紧紧抱在一起,看着无数双错过我们的手指,之后静静过期。

  本来就应该这样。

  我扯掉毛巾,打开门往楼上跑,我根本等不得电梯。上一次这样跑还是上学的时候,害怕迟到,每一步都卡进心跳的节奏了,很可悲的是后来我变成旷课老油条,也在生活中越来越难以捕捉心跳加速的瞬间。如果电视剧里,这个画面应该是我的脑海中狂闪各种画片儿,我俩怎么遇见,他炸坏了我的羽绒服,之后乌七八糟搞在一起的,可是现在的脑子里什么都装不下,只有一颗拟人的心脏,穿着西装,扎着领带,有一搭没一搭地蹦跶着,在公交车站等待八点半的49路,拎着公文包,不断看手表,握着手绢直擦不断涌出的冷汗。

  我使劲砸齐飞的家门,大声喊他的名字。像小时候喊楼上的小男生一起下楼玩,用尽全部力气喊,让他的名字在整栋楼里荡气回肠。

  让江齐飞的名字在我脑袋里荡气回肠。

  砸了半天,江齐飞围着浴巾悠悠然地开门,抢在我脱口而出的喜欢之前开口,“喂,倪好,昨天折腾了一晚上你不困么?!”他一脸被吵醒的焦躁。

  “不困啊!”我回答他,声音特别大,像是给自己壮胆。

  突然两只白皙娇嫩的胳膊绕过齐飞的腰,之后长长的黑发从齐飞肩膀上垂下来。靠,白天闹鬼吗?我揉了揉眼睛,一个尖尖下巴的女孩从他的肩膀上抬头,身上晃着齐飞的衬衫,吻着齐飞的脖子,眼睛笑笑地看着我,“你好呀。”

  “嗯?”我瞪大眼睛,对这一幕猝不及防。

  “Hello.”她伸出手来,微笑昭示着友好。

  我心里骂了一万遍,齐飞这速度也太他妈快了吧,我们吃火锅的时候都快十二点了,短短几小时去哪找了个小妞啊!还有这妞,你丫不就一个一夜情的小妞么,有必要跟个女主人似的跟我装亲切么。可能我这番内心活动十分鲜明地表现在脸上,齐飞看我一直没动作,跟身后女生说了句,“她就叫倪好,倪萍的倪,好坏的好。”

  “好好笑哦。”女生捶着齐飞肩膀,发出细碎的笑声。像是所有台湾电影里,看得电视机前女孩们想乱箭射死的假清新。

  “既然都起床了就一起去吃早饭吧。”乔安的声音在我身后出现。齐飞的表情变得警觉,并凝固了这种警觉,下意识把女孩的手从身上抽开,生硬机械。之后眼神回避,和我一样,变成一尊石像。

  “好耶!”女孩高兴地转身去换衣服。乔安笑着跟齐飞说这个女孩挺好看的。

  谁也不知道,其实我们的石膏身体里埋了一颗会跳动的心脏。因为颤抖得太厉害了,身体都开始出现裂缝。

  单恋本身就是一件足够卑微的事了吧,卑微到齐飞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失落到在迷幻的音乐和灯光中抓起一个搂住他的陌生女孩。比他更卑微的是我,我当时在想,就算是生乔安的气,他为什么不找我,我明明是一个信手拈来的利用对象,方便快捷经济实惠,就像一家汽车旅馆。

  让我做一下汽车旅馆也好啊。

  5

  不过那一刻我突然有点明白问题的答案。

  我们不被选择,是因为我和齐飞都是汽车旅馆,建在某个高速路边,不会离开。而陆先生和乔安不一样,他们是客人。他是一个开着墨绿色复古老爷车的客人,他狡猾多变带着故事,随时都会走。客人只会爱上客人和五星酒店,不会爱上一家汽车旅馆。

  当他们讲起旅途中的冒险时,肯定早已把小破旅馆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了。

  真正发自内心地讨厌乔安,把她放在完全的对立面,不顾情面地用刀枪厮杀。厌恶,背叛,应该都是从这个初夏的早晨开始的吧。

  6

  每个夏天都过去得特别快,那段时间我们都过得不太快乐,但是时间也没能好好停下来让我们梳理情绪。

  乔安很忙,忙着进入新公司的事,我和齐飞也很忙,装着很忙。各自忙各自的,谁也不去干涉对方。

  我一直跟着陈乔治混,他帮我联系了一个平面模特当采访对象,我们一起去唱K,说是他朋友,反正刚失恋,就当一块玩吧,他说,别看她现在是不入流的平面模特,但是她马上要红了。

  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红,反正她声称自己要红,但是个秘密,到时候大家就知道了。也没人当真,觉得是她失恋创伤过大,只有陈乔治特别当回事。

  因为她要红了,我们暂且叫她小红,反正她真名也是挺土的什么什么红,但是她不叫真名,她有一个高端冷艳上档次的艺名。陈乔治信誓旦旦地说,这次她真的能红,那咱们不就沾大光了吗,现在的流行更迭多快,十年河西十年河东这句话已经彻彻底底过时了,现在是十秒天堂十秒地狱,没什么好奇怪的,哪怕是全人类生存的地球,也不过是悬在宇宙里的一块大石头。

  好比最近国内时尚界的神话“静染”。

  “静染”二字非常符合品牌形象,在边远山区静静的染布,无人问津。这是个默默无闻的国内服装品牌,卖得还不便宜,但是能消费的精英阶级一般都是对欧美大牌趋之若鹜,所以这个品牌沉寂多年,无论时尚圈刮多少阵国货风,也只能带来片刻的销售高峰,和那些奢侈品大牌比起来它的高峰也顶多算个旺仔小馒头。在商场有一些专柜,搞得跟卖古玩字画似的。我每次路过时都会感慨,得多少青春期没得到发泄、多少不食人间烟火的中年妇女才能踏入这家店。我相信好多人带着和我相同的疑问,为什么这样的牌子能卖这么多年,那些店就像是商场里的冷宫,富丽堂皇,无人问津。

  直到最近才真相大白。政要人物的太太穿上了这个品牌四处出访,出奇端庄大方,第一夫人范儿扑面而来,原来品牌创始人是政要夫人的好朋友,于是这个品牌一时风头无二。这件事让好多时装推手和设计师感慨自己瞎忙活了十几年。

  不知道多少广告公司疯抢这次新品发布的生意。几年前,陆先生的上司,奥里斯的大老板,也就是Fiona她爹,很会用发展观看世界,接下了“静染”的单子,每年的新品发布都是奥里斯在做,虽然合约刚好会在今年到期,但是也不会有什么意外,至少陆先生和乔安都这么觉得。

  不过意外还是发生了。这是后话,我们先说小红。

  小红当野模当了好些年,每年攒够了钱就去托人把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向后改一改,再做点微整形什么的。她谈过无数段恋爱,做过无数次肮脏交易,但还是在第一次见面时,对着我用一脸纯洁说出,我从来没喜欢过别人,真不知道爱是什么滋味。后来也绷不住了,她还跟我不好意思地说,没对我真诚,可是她们这行没办法,大家都假,别人也知道她们假,不过没人戳破,这么年轻美丽的身体,需要一条裤衩。

  她一边混世,一边等着,等待下一个机会和冤大头。签公司也就是去年的事。那天小红找了好些人一起喝酒,我因为需要收集素材,一晚上都开了录音笔。

  小红特别兴奋,酒量也好,喝吐了一拨又一拨,她却屹立不倒,拿着话筒感谢她那群姐妹,说是以后红了绝对不会忘了她们。姐妹们应付着说好。野模的生活其实很艰辛,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凭着胸大无脑,活得轻松自如。

  拿大家最好奇的傍大款这点来说吧,她们的确接触大款的机会比一般女孩多,因为有专门的介绍人,但是大款也不是傻子,也不会把她们当一般女孩。之前我说过,乔安就做过这种介绍人。定期的各种游艇或者跑车俱乐部聚会,或者销售会什么的,她们会集体被空投过去,扔在派对的各个角落,像是那些放在高档服装店门口的糖果,不过她们不是免费的。

  后来小红也喝多了,只有我清醒。因为陈乔治说我们必须坚挺一个,送另一个回家,所以他喝酒我负责扛人。小红看大家要么倒在沙发上,要么就是蹲在厕所吐没回来,抱着唯一竖着的我讲起好多自己的事。她说如果不是家里特别困难的女孩,过了青春叛逆悸动期,不可能出来当野模的。以前她参加过一个局,找了好多“小红”女孩,几个老板一起玩,玩High了让会所的服务员拿出一盆活的黄鳝,说谁能玩“活进活出”谁就拿下北京内环一套房。

  所有女孩都傻了,但是短暂的惊吓后,真的有女孩颤颤巍巍走过去,抽出一条黄鳝,之后第二个女孩,第三个女孩纷纷走过去从盆里拿起黄鳝,她也不是没动过心,但始终不敢迈出步子。那天小红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个姑娘拿下了那套房,也亲眼看着救护车怎么呼啸而来,把女孩们抬上车,然后她们哭着跟医生说,就算我死,也别联系我家人,求求你们了。

  她说这辈子再也不会点黄鳝来吃,别说点,在菜单上看到都想吐。

  她不顾我惊呆,自己又干了一杯轩尼诗,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家六口都要我养,还好我弟考上大学了,也没白辛苦那么多年,但是之后就不一样了。说着说着她眼泪掉下来,明明脸上还在笑,“我会红的,以后就赚大钱了,说不定还能当演员,也能当歌手,那些甩掉我的男人都会后悔的,谁没点不堪的过往,你说对吗?你看电视上那些明星,哪个没经历过那些事。”

  说到后来她已经语无伦次,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安慰也不对,赞许也不对,对于真实世界里的食物链,我们到底该说点什么呢?

  拿起了当晚的第一杯酒,真心诚意地祝贺她,祝她大红大紫,红透半边天。

  这大概是我酒场上最真心诚意的祝福了。

  小红拿起话筒,对我说她唱歌其实真的特别好听,要我点她唱,我说唱她最拿手的。她自己晃晃悠悠去点歌台那忙活了半天,点了首据她自己说是她最喜欢的大款最喜欢她唱的那首歌。她唱了一首王菲的粤语歌,叫《邮差》,内地版本叫《蝴蝶》。那时王菲还没有再次当妈,还是和谢霆锋在谈恋爱,还是那个装酷女青年,整首MV,吃饭走路打保龄球,都是生活的片段,墨镜没摘下来过。

  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你是一封信,我是邮差。最后一双脚惹尽尘埃。

  这个故事里我写了太多拜金的女孩,写到我自己都有些烦了。可我们生活的城市,不就是一个金钱帝国么,我每天看到的,接触到的,哪怕是在便利店里擦肩而过的,都是这样的女孩,除了她们我又能写下点什么呢?

  遇到了这么多在食物链底层挣扎的女孩,我对小红的印象最深,她唱歌的样子日后常常像突然弹出的广告出现在我脑子里。不仅仅是因为她唱歌最好听,还因为她显而易见的真挚灵魂,她们和乔安不一样,她们不伪装,野心显而易见,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是没有足够心机来算计。她抽着烟和朋友们说起以后再也不用五个人凑钱买一只Chanel之后轮着用了,她红了之后一人买一只,不一样颜色的,一起背着拍照片。这个瞬间让我想起了好多老港片,像是《花街时代》里面的女孩,去鸡店把自己卖掉,说出“我爱慕虚荣啊”那句话时像吐烟圈似的轻巧。

  这是多俗不可耐的一件事,但我依然祝福她,如果哪一天我真的能从网上看到她们背着不同颜色的名牌包,凑在一起撅嘴照相,我一定衷心祝福,她在沉沉浮浮中笑得猖狂。

  7

  那天晚上我干了一件令我之后特别后悔的事,绝对能在临终前排入人生十大悔恨Top3。

  我回到家特别激动地把小红的故事讲给乔安听,还拿出我录下来小红唱歌的视频给她看。她看完之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我说原来她们也好不容易啊。

  乔安说,谁都不容易。

  好女孩,坏女孩,不好不坏的无聊女孩,都不容易。

  那时候我们坐在沙发上,还在分享同一个西瓜,看着小红喝醉的视频。谁都预料不到不久后的分崩离析,像是一颗从卡车上滚落的西瓜,摔在高速公路上,死了一地。

  不过我们终于知道,小红没有骗人,她其实真的快红了。在“静染”没一步登天之前,经纪人帮她拿下了“静染”发布会的主秀,没想到“静染”火了,这个主秀和之前某国产品牌主秀的地位瞬间大相径庭。可是后来,她还是没能当上主秀,所有本来可能会真实发生的事变成了酒后的谎言,醉倒时的美梦,吐过之后,再去乘49路公交车回家,坐在最后一排,戴着Logo明显的A货太阳镜,搞得好像真有人能认出她一样。

  最后,我也想问你们一个问题。

  乔安有句名言,高尚让人名垂青史,下流让人现世欢歌。

  天堂向上,生活向下,你会怎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