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糖衣石子(1)

  这座城市里的每个女孩几乎都对奢侈品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向往。无论在地铁里,格子间,又或者充满电子音乐和迷幻灯光的Club里。你总能碰上那些年轻漂亮、睫毛长长指甲闪光的女孩,她们身上挂满Logo,却可能打不起车,为手袋一掷千金,却忍饥挨饿。她们整夜整夜在KTV包房里唱欧美金曲、港台流行歌,就为了能熬到天亮去坐早班地铁。

  她们是城市森林里的夜莺,浮夸,动人,充满生命力,又带着点儿血淋淋的悲情色彩。

  1

  在新开的琉璃艺术馆餐厅里,乔安让服务员先醒好酒,托着下巴看对面的Club,黑衣保安身后的霓虹灯闪烁,Club渐渐热闹起来,明明还是凉意未退的春天,出租车里钻出的女孩们,已经提前进入燥热的盛夏,OnePiece贴身裙和各种颜色的双C包,已经成了Clubgirl的标配。想到当初自己为了进入那个圈子,一个月去了几个展会给别人当翻译,之后把所有的钱变成一只小到连百元大钞都无法躺平的零钱包。可就是这个零钱包,让她有了三折的大钱包,之后是价格过万的手袋,再之后是最新款的两座跑车。她戴着墨镜,开很大声的肖邦钢琴曲,飞驰在去往各种派对的路上。

  和陈公子交往时,她一度是朋友中最有钱的,我们还在节衣缩食买瓶倩碧黄油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用LaMer的面膜,坐在夜排档和我们吃烤鱼,把橙色的铂金包随便扔来扔去。

  可事实上呢,她并不拥有百元大钞上那个一览众山小的平和笑容,噩梦的起端是她发现自己真爱上他了。她不再洒脱,开始向陈公子要求承诺,温婉端庄时他不给,歇斯底里时他更不给,最后两个人砸碎了家里所有能出声的东西,也把感情砸得稀巴烂。乔安和陈公子分手后对我说,自己再也再也再也不会把对于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了。当然,很快,她又遇到了模特男友。

  于是她去中古店卖掉大多数奢侈品,换成一年的房租,和模特男友住在了一起。穷的时候他们缩在家里打游戏,不敢出去参加任何朋友的聚会。想想看,那个把Birkin信手甩在堆满烤串桌上的乔安,怎么可能和朋友低头言笑,说出如今的困窘。

  她又去打零工,像认识陈公子之前那样。她穿着高跟鞋去马场跟着客户跑一天,回家时脚已经血肉模糊到鞋子也脱不下来。其实她依旧有钱,只是没了和陈公子在一起时候的底气。

  模特男友是很爱她,至少很爱过她,大冷天的乔安在马场陪客户,他就站在门口等乔安,常常等她几个小时,就是为了能骑车带她回家,让她少走点路。乔安坐在沙发上,他跪在IKEA的化纤地毯上帮她缠纱布,眼泪忍不住往下掉,说乔安你对自己能不能别这么狠,我养你。乔安也挺心酸的,但还是咬牙小声说,你养不起啊。说完他俩都特别崩溃,但因为气氛太压抑,谁也哭不出来。他继续帮她贴邦迪,她呢,若无其事地把包里一张张名片倒在床上,按了一晚上按键,把它们全都存到手机里。你懂不懂这种感受,就是你背负着生活的重压,卑微到感觉自己根本不配宣泄。

  后来也是她不顾模特男友反对作为交流生跑去了巴黎,拿走了他们所有的积蓄。乔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向有钱的人要爱,向有爱的人要钱。可能失去过的人,多少会变得贪得无厌。

  高中毕业那年,母亲对她说,你已经长大了,我责任已尽,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乔安再一次搬离大宅,就是电视比墙大的那个房子。她无丝毫留恋,甚至神秘叔叔说她忘了东西在家里,打了几个电话让她去搬,她都婉言拒绝,如果不是穷途末路也不会再联系他给她一份工作。

  2

  “右边那个不错。”坐在对面的陆远扬不知何时发现乔安的分心,和她一起端详窗外拿着手机东张西望的女孩们。

  其实她们谁也没在等待朋友,她们是在寻找猎物。乔安最明白这种随意的张望了。

  乔安眯眼聚焦右边的女孩,“原来你喜欢这款。”

  “哪一款?”

  “精致小巧,红烧清蒸两相宜,宋慧乔那款。”

  陆远扬被乔安说得笑起来,“知道自己没希望了吧。”

  乔安不看陆远扬,伸手招呼侍者,“没希望好,咱们就可以专心谈生意了。”她露出浅浅的微笑。

  “我说乔安,你为什么那么心急。你明明很年轻,可以慢慢等着积累经验,在业内聚拢人脉,升职,大家不都是这样吗?可你为什么想在短时间内要拥有更多。”

  他想从她那里打探到她父亲的消息,可是她一个字都没说,他太不了解乔安,她从没说过,以后也不可能说出,我被生活所迫这类的话。

  她晃着酒杯,“因为我,爱慕虚荣。我为什么不能在最好的时间里拥有更多呢?等牙掉了才去吃龙虾,满脸皱纹了才去用护肤品?我必须着急,因为大多数人都错过了自己人生中最好的时候。”

  “你这么说倒是挺有意思的,可是你不害怕吗?”他的手指划过杯口的边缘,“你知不知道自己在铤而走险,如果冯缈缈知道你把策划案泄露出去,你在这行很难做下去。”

  “那就去另一行。”乔安把目光从窗外移回来,看着他说,“你看她们。我以前和她们一样,每天想着去哪个场子玩,找金龟。可是我后来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继续这样,就算混进了他们的圈子,每天做指甲聊八卦喝下午茶,以准富豪太太的标准要求自己。

  “我做不到,可能每个人的命运都已经被安排好,而我就是走在钢丝上的人,我不习惯甩手走在康庄大道上。如果说命运突然对我太好,我会没安全感。”

  说完后,乔安突然感觉有些诧异,为什么会莫名和他说这些呢,赶快用笑容掩饰自己。好在服务员出现救了场,端上乔安的牛排,生熟参半,带着清晰可见的血丝。

  陆远扬狐疑地看向侍者,“上错了吧,太生了。”

  “没错,谢谢。”她对侍者点点头,俯首拿起刀叉。

  乔安对牛肉的样子,像是在将其他生灵的葬礼作为一场自己的尊贵礼遇。她是一头小野兽,头顶恶魔的角,身背天使的光。她熟练地把牛排切成小块,整个过程中腰板挺直,举止得体,不会让刀和瓷盘发出摩擦的声音,她用叉子把意面卷成小小的一团,轻轻放进嘴里,不会让意面接触到嘴唇,留下一点痕迹。对于牛肉而言,她是最好的刽子手,也是最好的入殓师。

  “你不饿吗?”乔安发现对面一直看着自己出神的陆远扬。

  他身体微微前倾,用手托着下巴,欣赏展品似的看着乔安,露出些许惊艳的眼神,“说真的。”

  他短暂停顿,在脑海中寻找修辞,五秒后,发现没有比这直白的一句更能表达此时的心情,“我有点喜欢你。”

  “如果我不了解你的话,我会喜欢你。”

  “谢谢。”乔安头也没抬,大门被客人打开,对面嘈杂的音乐跑进来,伴随刺耳的电音,她举起酒杯,在水晶灯的光芒下晃了晃,“祝咱们合作愉快吧。”

  呵,了解,多么可怕的东西。

  3

  我波澜不惊地开始新工作,除了报到的第一天偶遇乔安和陆远扬吓到腿软,再没什么新鲜事。陆远扬不是我的直属上司,我的杂志是一个广告集团下隶属的时尚杂志,本来就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部门,更何况我这个夹杂在各种奢侈品广告中的凑版面的栏目。我不用坐班,也没什么人有空管我,定期向我们栏目的负责编辑汇报情况,所谓的工作压力无非是到处去寻找失恋的人。我的搭档是个叫陈乔治的小Gay编辑,即便眉毛修得有款有型但依旧无法掩饰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绿豆眼。陈乔治总在忙碌,总在焦虑,每天都在MSN上催我一小时稿,再把半小时骂领导有机穿插在一小时催稿中,等他抱怨痛快,说声加油哟,闪退,下线睡觉了。每当他鼻头稍显油光,就到处找吸油面纸,动作像卓别林的电影,由于帧数过少,人物带着小幅跳跃。

  唯一新鲜的,是时尚杂志的工作和我原本想象的大相径庭,大多数光鲜的美女月薪微薄,勉强支撑房租,但所有人都在氛围的压迫下和上司的鼓吹中拼命购买奢侈品。像乔安说的那样,奢侈品这种东西把女人的欲望展现得尽态极妍,像个贪得无厌的小蜜。每个大牌总在商场一层摆上自己的化妆品、香水,这就是奢侈品里的入门级别,让那些月薪三千的小白领忍饥挨饿也能拥有。当你有了香水,你就会渴望零钱包,有了零钱包又开始对钱包垂涎欲滴。

  “可是我喜欢欲望。”乔安说,“如果没有欲望,人和这个三文鱼刺身有什么区别。”她从超市冰柜里拿出切成小片的刺身,放进我堆满零食的购物车里。

  “我觉得三文鱼刺身没什么不好啊。”像有时我看到朋友家养的猫猫狗狗,过着比虚假楼盘广告还骄奢淫逸的生活,下辈子当狗绝对是奢华体验啊。

  我有个朋友养了只猫,每年她买猫那天都得让我们给它过生日,它只吃凯司令的栗子蛋糕,有一次我没买到栗子蛋糕,给它买了块同样复古的红宝石奶油小方,它舔了一口,非常不满意地扭头走开,再也不看蛋糕一眼,你知道我朋友干了什么事儿么?她把蛋糕推到我面前说,别浪费了,你吃了吧。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用勺子把猫舔过的那块一撇,自己吃了起来。就这猫,还他妈得抑郁症,得每个礼拜带它去兽医那里做心理治疗,听歌做SPA玩游戏。兽医说,你得让它多运动,健身能缓解病情,于是她买了一套猫用健身器材,这套器材让她吃了一个月的泡面。我要是它们该多好,平白无故被人养着,度过无知却自得其乐的短暂一生。

  不过,我一直不喜欢欲望,可能是因为我懒惰。我觉得这玩意儿只是一层诱人的漂亮糖纸,里面却包了一颗倔强的石子。有次我们部门破天荒地加班,我也被叫来帮忙,我本以为办公室会是一片酒池肉林的景象,桌上摆着好莱坞片场似的流水宴,没有荤腥,只有火龙果的水果冷盘和加多色素的马卡龙,再配上绿色玻璃瓶装的苏打水,那一定是一个高雅和谐装丫挺的场面。没想到我一走进去,一股泡椒凤爪混合老鸭粉丝汤的味道扑面而来,所有女孩的眼线都晕得像熊猫,沾了一嘴的苏打饼干渣。

  你看,只有脱下糖纸时,她们为了房租拼命时才是一块石头真正的欲望。

  “倪好,别愣着了,没看大家都忙死了吗!”陈乔治又焦虑地跑到我面前,抽出一张吸油面纸递给我,“看你那大油脑门,跟掉地沟里似的,快吸吸。”

  4

  与此同时,乔安也在办公室加班。大秀在即,冯缈缈恨不得扎个帐篷在办公室里,扑再厚的粉也挡不住她的黑眼圈。她风风火火地冲进办公室,敲敲韩铭磊的桌子,“你那边外联情况怎么样,Selina交给你的那些媒体都搞定了吗?”

  韩铭磊在一堆文件中翻出来一摞,特意瞥了眼乔安,转身回避,小声和冯缈缈汇报。

  “奥里斯那边还没答应吗?”冯缈缈的尖锐嗓音变得更加突兀。虽然在乔安身后对话,但她能揣摩出冯缈缈皱着眉头的晚娘脸。

  韩铭磊被问得窘迫,用手摸了摸后脑勺,“我会尽力。”

  “是行还是不行。”冯缈缈打断,“医生走出手术室都会和病人家属说尽力了,可是人都已经死了,尽力有什么用?”

  乔安听到这段对话,深吸一口气,正巧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乔安快速拿起手机,看到短信提示是陆远扬的名字。

  冯缈缈在身后用文件夹拍了拍乔安,“哟,大小姐你当这是你家后花园啊,都什么时候了,还聊天呢?”

  乔安手一抖,手机差点从手里滑出来。她赶快关机,转头看向冯缈缈,“您让我准备的材料我刚才都发到您邮箱里了。”

  冯缈缈云淡风轻地应答,“那我是不是还得给你发朵小红花啊?发完就接着找活干啊,这个办公室现在谁闲着啊?!”

  说完瞪了眼乔安,又踩着风火轮离开,像哪吒似的飞回自己的办公室。

  冯缈缈走后,韩铭磊把椅子转过来,和乔安面对面,正色道,“你不会又在背后耍什么手段吧,Bitch。”

  乔安没有搭腔,把椅子转回去,面对着电脑,查看邮箱。韩铭磊更近一步,直接把椅子滑到乔安身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接洽了陆远扬,不会又想用高中那招,以肉买分吧?”

  “是啊。”乔安手指敲击着键盘,“是又要以肉买分了,也不是每块肉都能买到分的。”

  她看也没看愤怒的韩铭磊一眼,拿着文件夹起身,绕过他,走向传真机。

  在高中那件事之后,乔安已经听过太多这样的质疑。不知道多少人把她围堵在厕所里问过她,你的底线在哪里?

  乔安看着把她团团围住的女生,我的底线是每天都比昨天过得好。

  你为了自己过得好就能出卖身体?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为你好才提醒你。女生越说越激动,脸胀得通红,你这是为同学抹黑,为老师抹黑,为学校抹黑!我们百年老校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卖国!

  卖国又不是我的底线,我不出卖朋友,不出卖帮助过我的人,卖国又怎么了?

  乔安冷冷说完,上课铃响起,女孩们瞠目结舌地沉默着,甚至都忘了自己本意是要围攻她。她实在太坏了,又对自己的坏太坦诚。

  所以,无论乔安喜欢或者不喜欢现在自己的这份工作,她都是最适合这个领域的。

  其实所谓时尚,就是在虚伪的面孔中寻找动人的真实;在残酷的真实中创造美好的虚伪。

  5

  爱情面前人人平等,乔安也不是例外,不过是一颗包裹在最漂亮糖纸里的小石头。

  在男孩面前,她是个挺端的人,她和一般女生不一样。她从不和男生称兄道弟跑出去喝大酒,打球流汗,网吧刷夜。她是女神,俗称“女神”的女孩,都是那些熟练掌握“飞机时刻”的女孩。她们总在约会的高潮时戛然而止,说今天就到这吧,我该回家了,咱们下次再见。只留下转身时发梢的香气,剩余部分都留给他们回家打飞机时幻想。

  乔安连家都没有谈何门禁。当其他女孩都在为爱使劲给的时候,她已经明白如何收获,她有种天赋,做女人的天赋。

  不是我说,做女人这东西绝不是你生下来没JJ就能决定的,所以如果你是女孩,千万别怕变老,随着你做女生的时间越久,你会更有经验,更明白如何让自己在恰当的时候做恰当的事。但乔安她很幸运,天生就具备这种能力。当她和自己傍大款事业上的里程碑陈公子在一起时也是这样,她静观他和各种美女的打情骂俏,像个站在沙坑边看着自己小孩四处打滚的年轻妈妈。常有朋友对乔安说,嘿,管管你家陈少啊,前两天我在外面玩看到他……

  还不等别人说完,乔安就会应声,“哦,我知道,那天我也在。”

  那些等她抱怨,等她像怨妇一样哭诉的人,全部铩羽而归。只有一次,某个连锁酒店的千金,也是平时和他们一块玩的女孩,打电话给乔安说,刚才你家那谁,来我们家酒店这开房了,我在大堂下午茶呢,看他带一姑娘上去,我去前台帮你问了房间号,你要不要过来?

  “谢谢呀,以后不用告诉我,我知道了,做指甲呢,手不方便,一会儿再和你说。”乔安匆匆收线。她根本没在做指甲,当时她正和我在那家酒店附近的某条路挑店址,那个时候她想在法租界那边开家店,用陈公子的钱,开家她自己的店。当然,这家店最后并没开成。

  她跟我说,“他开房被人看到了,你跟我去看看。”

  我很无耻地听后特别兴奋,心中做了各种打小三的准备。脑海中滚过无数论坛里看到的打小三文,还想到初中时一个女生因为爸爸出轨离婚,重组家庭,苦苦修炼的打小三拳。我这人在正事上是挺不思进取的,但是对旁门左道的兴趣还是大大的,每天放学我就去操场找她,跟着她一起练打小三拳,练一个小时我们一起去喝个汽水,慢悠悠地散步回家。她和我坐在夕阳下的河堤上,舔舔冰棒,眯起眼睛小声问我,“你爸也出轨吗?”

  我耸耸肩,“暂时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要练打小三拳。”

  “我爸说要积极参加课外活动,能强身健体。”

  到现在我都清楚记得她那个表情,眼里的沮丧足以把我逼进河里。后来她还是和我一起回家了,我们被同一抹夕阳包裹着,但是她再没和我说话,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消瘦的背影、枯燥的黑色头发,有点难过,为我爸没出轨而难过。走到我家门口,她终于开口,“以后不要和我一起练打小三拳了,游泳打羽毛球都能强身健体的。”

  我想说点什么,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赶紧在她转身前使劲点点头。

  我明白,在她心里,我不能理解她的痛苦,既然不能理解又怎么能在别人支离破碎的世界里处心积虑地立足呢,没痛苦过的人不配自欺欺人地揣摩。虽然,后来她也没用打小三拳打跑小三,反倒是成了别人的小三,据说对方还是挺厉害的一个人物,有次同学聚会遇到她。她变得特别特别漂亮,拥有了韩剧女二号才配拥有的挺拔鼻梁、丰厚嘴唇、瓜子下巴和冷艳气质,如果她不和我说起曾经的这个故事,我肯定认不出她是那个嵌入夕阳里消瘦干枯的女孩。

  “哈哈哈,想起来还真好笑啊。”她笑起来眼角没有一丝皱纹,苹果肌紧绷且充满光泽。可能别人不知道,但是我明白,她所做的这些,肯定是那套拳的补充包,她把拳头挥向了自己的伤心,把回忆揍了个粉碎。

  糟糕,我又跑题了。这是乔安的故事。

  其实,我想说的是,大多数女生都在寻求一种变态的理解,可以手牵手上厕所的理解,可以一起平白无故讨厌校花的理解,可以分享一根白色耳机线的理解。但是乔安需要的是,不理解,她讨厌解释,也讨厌分享,她最讨厌的,就是被人看穿自己糖纸里的部分。她需要的就是一个盲目的小兵,比如我。

  她说要去找陈公子之后,我什么都没问,一路上全在使劲回忆打小三拳的细枝末节,首先要抓住对方的头发,之后朝着肚子一个飞踢,如果对方赤身裸体那是再好不过的,只要迅速扔掉散落在奸夫淫妇周围的遮挡物,就足够让她的战斗力崩溃,如果她还穿了那么点东西,就要先瞄准衣服上的装饰品,从能抓住的地方下手,这套拳的关键是,用尽各种方法,千万不能让丫跑了。

  我想着想着乔安就开到了,在地下车库停了车。我跟《无间道》里的杜汶泽一样,豪气冲天地摔上车门走出来,扭动脖子,抖擞手臂,还很专业地告诫长发的乔安,“你把头发盘起来,让那臭婊无处下手!”

  乔安从车里走出,看也没看我,拿着陈公子车子的备用钥匙,按了一下开锁,不远处一辆玛莎闪起车灯。乔安走到车边,开门进去,把车开回来,掉了个头,又把车停回去了。之后关上门,走向我,轻松地对我说:“走吧,我请你吃晚饭去。”

  我意犹未尽站在玛莎车边,“掉个头停进去就完了?大老远来了,不上去看看啊?”

  “有什么好看?不信他俩演得能比A片好看。”说完乔安示意我上车,绝尘而去。

  这件事我开始特别不解,和好多朋友说起来,广大男性听罢都表示,这个女孩真是不简单。果然,这个掉头又让乔安多了俩包,乔安连礼盒都没拆,转手就去二手店七折卖了。

  我问她为什么卖啊,乔安说,“这么恶心的包能背吗?快点套现,钱怎么看都让人心情愉悦。”

  她拿了钱之后立刻召集了几个好朋友去城里最贵的SPA,每人来了个顶级全身阿尔卑斯山泉套餐。其他几个女孩躺在温热的鹅卵石上,陶醉地说,“傍个大款是好,改天也给我们介绍两个呗。”

  乔安在香气弥漫的池边,闭上眼睛,似笑非笑。

  只有作为唯一躺在她右边的我,感受到了她眼角的辛酸,像极了那个发明打小三拳女孩完美无缺、没有褶皱的悲伤笑容。我们常常艳羡别人生活中的大好河山,可是很少有人明白,这些大好河山不过是一幅旁边写着“桂林山水甲天下”的电子壁画。

  6

  我问过她,你到底爱陈公子吗?她说,爱呀。

  那你为什么不在乎他朝三暮四啊?她说,在乎啊,可是我需要他的钱。

  我又问她,你爱男模特吗?她说,也爱呀。

  那你又为什么不能容忍他的一次三心二意。她说,他又没有钱,我用得着忍气吞声吗?

  这个逻辑绕得我有点晕眩,但好像的确真实得有些残酷。毕竟很多时候,爱情是个幻想,而恋爱是一个消磨幻想,直到幻想破灭的过程。结果无非两种,一种人认栽了,一种人再幻想。乔安属于第三种,以为自己早就认了,但一直没忍住幻想的。

  爱情比吸毒还可怕,一旦你碰了这玩意儿,没谁戒得了忍得住。

  7

  乔安下班回家,扔了一盒最近微博上大火的马卡龙给到我身上,顺势坐在我旁边,看着抱着电脑编专栏的我,少有地关切道,“新工作怎么样?”

  我错愕地抬头看她,她这样的情况跟总理带着《新闻联播》到家里抽查的概率差不多。她看着挺高兴的样子,拆开马卡龙的包装盒,挑了一颗樱桃色的放进嘴里,顺手把盒子递给我。乔安跟喝了静心口服液似的面色红润喜洋洋,如果不出意外,她要么恋爱了,要么发财了。

  “挺好啊,就是得天天上论坛找些失恋故事,编段子。”我接过盒子,突然想起来她和陆远扬的事儿,“哦,还是你要问陆远扬?我们不是一个部门,不常碰面的。”

  “我没要问,我是关心关心你,看你什么时候能缴上房租。”

  “这个月!这个月我肯定交!”我拍着胸脯,“稿费下来我就交。”

  “但愿。”说完她站起来,准备回房间时突然停下,回头对我说,“对了,你不是找失恋的人吗,去楼上看看,齐飞他前女友这两天一直在楼上蹲点,齐飞都没敢回来。”

  我这才恍然大悟,好像是有那么两三天没看见齐飞了,“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下班他接我去吃饭了,马卡龙他送的。”乔安一边回答,一边解下那条翠绿色的丝巾。

  “哈?他去找你了?”

  “嗯,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我匆匆把绿色马卡龙塞进嘴里,齁甜,喝了两大口水跟吃药似的送下去,“那我上楼看看。”

  “齐飞说你欠他一次,让你帮他搞定,请你吃饭。”说完乔安回到自己房间,留我一个人在空荡客厅。

  记得当初我说过为什么偶遇江齐飞么。对,妞神齐飞是为了泡我们隔壁艺术学校的姑娘才搬过来的,遇到乔安前,姑娘已经和齐飞同居了一阵,回家过年时把所有放在上海的行李都搬了进来,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我捣乱,在我的帮助下他与乔安重逢了。

  江齐飞喜遇初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散自己的十二女子乐坊,艺术姑娘当然也不例外。从家里过年回来,欢天喜地地出现在齐飞家门口,遭遇的就是一个个打包好的收纳箱。

  齐飞靠在门边,特飒爽地说,“是我给你送回去,还是帮你叫个快递。”

  姑娘拿着一堆家乡特产,无语泪流,问天问大地,“为什么啊!你这是为什么啊!”

  齐飞给的回答,简单扼要,“感觉不会再爱了。”

  搞艺术的姑娘也都不是善茬,不是妞神也不敢搞搞艺术的姑娘。艺术姑娘立刻给了齐飞自由,自己的所有东西,一件不剩全搬走了,顺手也把齐飞的都搬走了。齐飞回家开门那壮观景象,只能用风吹叶落来形容,房间里屁都没剩,只有一瓶贴着“死吧”字条的敌敌畏站在世界中心呼唤爱。他心中突然对姑娘心生一丝敬仰,和她相处的两个月间,都没发现她有快手搬家的功能,一个下午时间能搬到这种程度,速度绝对赶英超法不亚于八国联军。齐飞给艺术姑娘打了个电话:

  “你把我别的东西都搬走也就算了,游戏机先还回来,我不打睡不着。”

  姑娘以为齐飞所有生活用品缺失后终于意识到她的重要性,没想到他一开口竟然说这个,当场怒吼道,“我和我现在男朋友玩得开心着呢你失眠去吧你。”

  “你和他玩可以,但是不能跟着我的存档玩下去,你们要重新开一局哦!”

  “你他妈是不是人啊!”姑娘怒摔电话。

  齐飞坐在窗边忧郁了一会儿,下楼找我借了电脑,立马又订了一台游戏机。齐飞和我们都觉得,这样闹完也就算了吧。没想到这艺术姑娘还有后招,又是一天开门回来,齐飞曾经所有的东西竟然都回来了,还有泪眼汪汪的姑娘站在世界中心呼唤爱,姑娘说,“我错了,你原谅我,咱们和好吧。”姑娘扑通跪下。齐飞吓得钥匙都掉了,“对不起啊姑娘,我走错了,回见。”

  从那以后,姑娘隔三差五地出现在齐飞家,当然都是齐飞不在的时候。搞艺术的姑娘就是不一样,对于《重庆森林》的套路烂熟于心,总让齐飞的周围弥漫着一股生活用品默默千变万化的诡异气息。

  我站在门前,鼓足勇气,把冲锋衣拉链拉到顶端,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说时迟那时快,艺术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呼”的一声开门,手里还拿了把银闪闪的菜刀,哎,我这辈子也少有此般机敏啊,立马捂住下身,“刀下留人啊女侠!”等抬头看看她一脸无知,我才反应过来,捂住咪咪,“我,我,那个是齐飞的朋友,他让我来拿两件衣服。”

  “女朋友?”她对我打量一番。

  “不是不是!”我连忙摇头,“普通到路上遇见都懒得打招呼的朋友!”

  “这样啊。”她继续打量我,直到目光停留在我的在胸部,突然露出放心的笑容,“进来吧。”

  我跟耗子似的顺着门缝溜进房间。

  我一进房间吓了一跳,整个客厅都塞满了光面的爱心形的氢气球,桌上摆好了色拉、鹅肝、松露和牛排,中间竟然还放了一只烤鸡,艺术姑娘正一片片切着饼状的芝士,合着这姑娘正在这过感恩节呢。

  “今天是齐飞的生日。”艺术姑娘叹了口气。

  呵呵,这明摆着是过忌日的架势吧。

  “你知道他在哪庆祝吗?”她拿着刀,两眼放光地看着我,“是不是他让你来接我的?”

  我嘴角抽搐,“他,他估计回家过了吧。”

  “不可能,他爸爸在国外。”姑娘头发又黑又直,上身穿着紫色棒针毛衣,下身穿了条薄荷绿色的小短裤,踩着齐飞的拖鞋,说真的,姑娘很漂亮,一般男生审美里逼及满分的漂亮,像Angelababy,姑娘轻抬眼皮,神似谍战片里的貌美女特务,审讯我,“你和齐飞到底什么关系,普通朋友不至于知道家住哪吧?”

  “真是普通朋友,我住附近,他让我顺便来拿两件衣服的。”我灵机一动,“他好像最近出国去找他爸了。”

  “真的?”姑娘将信将疑,“几天前还有朋友在Vue看到他。”

  “好像是前天晚上的飞机。”我小心翼翼,“我也是听说的。”

  姑娘看看我,再看看手下案板上的芝士,一副糟心的样子,终于扔掉了凶器,小声说了句粗口,从包里翻出香烟,急躁地打火,“至于怕成这样吗?我又不会把他吃了。”

  “是啊,我也觉得他挺过分的。”我趁热打铁。

  姑娘抽着细长香烟,拉开椅子,对我瞥了瞥眼,“没吃晚饭吧,一块吃吧。”

  “不用了。”我客气地摆手,我还怕有毒呢。

  姑娘自顾自倒上酒,递给我一杯,自己一饮而尽,“江齐飞就是个浑蛋!”

  我点点头。

  “可我喜欢他,大家都喜欢浑蛋。”艺术姑娘露出苦笑,坐在沙发上,双腿也缩上沙发,脑袋偏向一边,眼神空空的,像只丢失灵魂的小白兔。

  “其实你可以和我聊聊。我没别的意思,实话说,我在写一个专栏,专门讲失恋的,我也刚刚失恋。”我挠挠脑袋,有点窘迫,“我男朋友劈腿,把我撂在飞机场,比你惨多了。”

  她把沙发上的包包扔到地上,移出一个空位,示意我坐下,“是啊,男人没他妈一个好东西。”

  这是女人共同语言的根源,所有陌路少女含泪握手成为战友的起点,任何女多男少无聊场面的万金油。

  就是这句: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