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房里来一会儿吧,”在别尔谢涅夫刚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道过晚安之后,舒宾就对他说,“我给点儿东西你瞧。”
别尔谢涅夫随着他来到他的小房间。他大为惊讶地看见,有许许多多的习作、小塑像和胸像,用湿布遮盖着,罗列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
“啊,我看你这一向是用功得很哪,”他对舒宾说。
“一个人总得干点儿什么的,”舒宾回答说。“一件事不成,就得试试另一件。可是我,倒真像个道地的科西嘉人,把复仇看得比纯艺术更重要。Treme,Bisanzia!”
“我不明白你,”别尔谢涅夫说。
“好,等着瞧吧。我亲爱的朋友和恩人,请朝这边看吧,我的复仇第一号。”
舒宾揭开一座塑像,别尔谢涅夫看见一座绝妙的英沙罗夫胸像,和本人极其神似。那面部的特征,舒宾捕捉得极其准确,而且十分细致,并赋予它极优美的表情:诚实、高贵、勇敢。
别尔谢涅夫不禁大为欣喜。
“这真妙极啦!”他叫道。“我祝贺你。这简直可以送去展览了!你为什么把这辉煌的杰作叫做你的复仇呢?”
“因为,老兄,我是预备把这个承您过誉的所谓的辉煌的杰作送给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作为她的命名日礼物的。您可明白其间的寓意么?我们不是瞎子,我们看得见在我们身边发生的事情,可是,我们是绅士,我亲爱的老兄,所以,我们就得像绅士那样复仇。”
“你瞧,这儿,”舒宾接着说,又揭开另一个小塑像,“依照现代的美学原则,艺术家既可以享受那种可羡慕的特权,在自己身上体现各种的丑恶,把它们变成艺术创造的珍品,那么,不才我,在这一艺术珍品,复仇第二号里,就完全不是绅士式,而干脆是en canaille了。”
他敏捷地揭开了盖布,于是在别尔谢涅夫眼前出现了一座丹唐风格的小塑像,塑造的也是那同一个英沙罗夫。再也想象不出比这更聪明、更刻毒的东西了。那青年保加利亚人被表现成一只竖起前腿、举角待触的公羊。可笑的庄严、傲慢、顽固、愚蠢、褊狭,在那“细毛母羊之佳偶”的面相上,可以说表现得不遗毫发,而同时,它和英沙罗夫却又是那么惊人地相像,不容疑惑,这使别尔谢涅夫不禁哄然大笑。
“怎么样?有趣么?”舒宾说道。“认识这位英雄吗?是不是主张把这个也送去展览展览?这一个,我亲爱的老兄,是预备留给我自己,作为我自己的命名日的礼物呢……亲爱的阁下,请让我开这么一次玩笑吧!”
舒宾跳了三跳,鞋跟在自己的臀部踢了三下。
别尔谢涅夫从地上把盖布拾起来,仍然扔到那塑像上去。
“啊,你,你真大量,”舒宾开始说。“在历史上,哪一位是以特别大量著称的呢?那且别管!可是,现在,”他继续说,庄严而又悲哀地揭开了第三堆相当大的黏土,“从这里你可以看出,你的朋友不才我,该是多么谦逊,该有着怎样的识力。同时,你也可以看得出,不才我,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又是怎样深觉着自我鞭挞的必要和好处!请看!”
盖布揭开了,别尔谢涅夫于是看见两个头,紧紧挨着,好像原来就是长在一起似的……一时间,他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仔细看过之后,他这才认出一个是安奴什卡,另一个,则正是舒宾自己。然而,这与其说是肖像,倒不如说是漫画。安奴什卡被画成一个肥胖的漂亮女郎,前额低蹙,眼睛眯在厚重的脂肪层里,鼻子则活泼地翘着。她的肥厚的嘴唇傲慢地微笑着;整个面部表现着情欲、放荡和大胆,虽然也不缺乏忠厚。至于舒宾自己,则被塑成一个憔悴不堪的色鬼,两颊塌陷,稀薄的头发无力地挂在脸上,眼光暗淡,做出漠然的表情,鼻子尖得像死人的鼻子一般。
别尔谢涅夫恶心地转过头去。
“很妙的一对儿呢,是不是,老兄?”舒宾说道。“您可否赐个合式的题目呢?那两个,我已经想好题目了。胸像可以题作:《志在拯救祖国的英雄》,立像可以题作:《当心腊肠贩子!》,这一个呢,你觉得这样题题如何?——《艺术家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舒宾之将来》……好么?”
“得了吧,”别尔谢涅夫回答说,“值得浪费时间在这种……”一时他想不出适当的字眼来。
“你是想说:叫人作呕的东西么?不呢,好兄弟,原谅我,如果真有什么东西值得送到展览会去,那就该是这一座群像。”
“真是叫人作呕,”别尔谢涅夫重复说。“况且,这不是胡来吗?向这方面发展的倾向,到目前为止,在我们的艺术家身上,不幸是很多的;可是,在你身上,却绝对没有。你可真是自己糟蹋自己啦!”
“你觉得那样么?”舒宾阴郁地说。“如果我一直没有这种倾向,而今后竟有了的话,那也只是由于……一个人。你可知道,”他补充说,眉头悲惨地皱了,“我已经在试着喝酒。”
“撒谎的吧?!”
“我试过,真的,我试过,”舒宾说着,忽地又微笑了,容光焕发起来,“可是,那可不是味儿,兄弟,灌到喉咙里去,难受极啦,后来,脑袋里就像擂鼓一样!伟大的卢希欣——莫斯科最大的酒徒,据有些人说,还是大俄罗斯最伟大的酒徒哈尔兰皮·卢希欣——他自己就对我宣称过,我是怎么也出息不了的。据他的说法,酒瓶就跟我太没缘分。”
别尔谢涅夫正要去把那座群像打翻,可是舒宾却阻止了他。
“算了吧,老兄,别毁了它;留着给我作一次教训,作个吓鸟儿的草人也是好的呢。”
别尔谢涅夫笑了。
“既然这样,好吧,我就饶了你的草人吧,”他说。“永久的纯艺术万岁!”
“万岁!”舒宾也叫起来。“因为艺术,好的会更好,不好的,也不全糟!”
两位朋友热烈地握了手,就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