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宫里一片节日气象,到处铺着金绣软翠,所有的宫殿门前,都高高悬着大红纱灯,作为大婚中心的显阳殿,更是富丽豪华到了极点,一应廊柱器物,都淹没在绫锦金玉丛中,寝宫的金床上,堆满了各种珍珠、翡翠的如意。
今夜,皇帝元诩将要迎娶胡容筝的本家侄女胡真为皇后,一向住在这里的潘充华,由于皇帝大婚,被迁到北宫居住。她已经到了临盆之期,体态臃肿,面色憔悴,但元诩待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恩爱。
崇训宫清凉殿中,洛阳新贵、领军将军郑俨正在和胡容筝密谈,他抬起那张俊美的脸,恳切地说道:“陛下,臣对陛下之心,天日可鉴,臣所说的话,也都是为了陛下打算,望陛下勿以为臣有异心。”
“你只管说。”近来,胡容筝总觉得神思恍惚,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深深思念着谁,是杨白花吗?不,她似乎早已忘了他。是元恪吗?这一生,她从来没有对他动过情。
是元怿吗?呵,这两年,她总是听见清凉殿外半夜响起羯鼓声,响起《宛转歌》的凄凉曲调,但推门去见,却再也见不到元怿的身影,他一定是憎恶她今天的作为,才不愿与她相见。
但是,元怿知道吗?今天的胡容筝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所有的情愁爱恨,都早已随着那些至爱者的离去而烟消云散。
“陛下精通史书掌故,应当知道,昔日文明太后与其子显祖皇帝也常常龉龃,文明太后有内宠叫李弈,显祖皇帝却寻隙杀了李弈,文明太后大怒,以至母子反目,显祖皇帝到了亲政年龄,屡屡逼着文明太后归政,文明太后无奈之下,在宫宴上亲手为显祖皇帝斟了一杯酒,是夜,显祖皇帝便重病身亡……”在郑俨娓娓说述的声音中,这似乎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宫廷故事。
尽管有些神思倦怠,胡容筝还是猛然坐直了身体,这个郑俨,他想干什么?
郑俨对外强中干的胡容筝并无畏惧之意,他并不害怕她眼中射出的严厉神色,而是索性将脸扑在她的织锦长裙上,半真半假地抽泣道:“陛下,这些天,皇上越来越恨臣入骨了,前日,臣在西海池边的宫宴中遇见皇上,皇上竟然当着许多大臣的面辱臣为‘奸人’,向臣面上咳唾……陛下,臣受此羞辱,实有一死了之的心,只是挂念陛下,才没有自杀……陛下,臣恐怕已活不过今年了,皇上大婚后,必然会亲政,到那时,他手操生杀大权,要办的第一件事,只怕就是将臣满门抄斩……陛下,臣死无妨,只是,臣的体面也是陛下的体面,皇上却不给陛下留一点余地……”
胡容筝果然气得浑身直哆嗦,元诩,他想将母后逼至绝境吗?她早已答允了元顺等人,一俟皇上大婚后,就举行归政仪式,自己退居崇训宫,不再过问朝事。四十多岁的她,早已厌倦于政事,只想与情郎郑俨在宫中厮守,以度尽余生。
但元诩竟连她最后一点乐趣都要剥夺!
难道,他打算逼着她出家为尼吗?在青灯黄卷中忏悔往日的过失?不,不,不,她不是高太后,就算她前半生全是错,她也不预备忏悔!胡容筝生来倔犟刚强,这是她的进身之阶,也是她的取祸之道,但她决不会为逝去的往日而后悔!
见到胡容筝的怒容,郑俨更是放心,越发添油加醋地道:“不瞒陛下说,最近半年,皇上与尔朱荣通信频繁,打算引兵入京,逼宫让陛下归政,让陛下落发为尼……臣一想到陛下将要在青灯古佛前度过晚年,任人宰割、任人羞辱,就浑身颤抖……”
“哼!”胡容筝果然震怒地一拍座床,“忤逆儿,他还没亲政,就已如此咄咄逼人,待亲政之后,还有朕的活路么?”
事实上,她与元诩已经多日未见面了。
听说,元诩如今确与尔朱荣过从甚密,与朝中的多名大臣私交不错,上个月,为了儆戒皇帝元诩,她命人暗杀了皇上身边亲信的密多道人,又在宫宴上扑杀了领左右、鸿胪少卿的谷会和绍达,这两个人都是皇上最亲近的大臣,常常勾结多人,联手对付郑俨、徐纥、李神轨这些新贵。
自谷会和绍达被当筵扑杀后,元诩悲愤异常,面有恨色,再不肯到崇训宫请安,胡容筝心中忐忑,她不知道,如果归政后,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一种命运?
“郑俨,”胡容筝忧心忡忡地看着面前这个相貌俊美、神态潇洒的少年,叹道,“那你说,朕该怎么办?”
“臣不敢说。”郑俨拭去了腮边的眼泪,哽咽着。
“你说,只要是好主意,朕一定照办。”胡容筝咬牙恨道,“这样的不孝之子,竟然屡次在与尔朱荣的通信中称朕为‘戾后’,朕还要他何用?”
郑俨双眼陡然发亮,建德公主的主意果然高明,只要他半真半假地告上一状,煽情地说上几句话,就能令胡太后顷刻间对皇上生出仇恨!
他膝行两步,附在胡容筝的耳边,低切地说道:“臣刚才已经说过,文明太后赐给显祖皇帝一杯毒酒后,便永除后患。显祖皇帝死后,文明太后将显祖的太子立为幼帝,亲自抱入宫中抚养,长成后,孝文帝对祖母言听计从、孝爱无比……陛下,现在的皇上自幼与陛下分离,与李嬷嬷、潘充华为伴,对陛下毫无孝爱之情,陛下与其勉与皇上周旋,不如索性一了百了……”
“呵!”胡容筝倒吸一口冷气。
见胡容筝竟没有喝止他,郑俨知道自己和建德公主商量的对策有望成功,心下大喜,接着做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恨道:“陛下,如今潘充华已将临盆,这是天赐良机!陛下,倘若潘充华生下皇嗣,而皇上却不幸暴病身亡,陛下就将成为大魏朝的太皇太后,国有幼帝,陛下仍将临朝专政,直到幼帝满十八岁为止……陛下,再过十八年,由陛下亲手抚养长大的幼帝,会像当年的孝文帝待文明太后一样,孝爱崇顺,无可挑剔……”
一番暗藏杀机的话,竟令胡容筝怦然心动。她握着自己衣服前襟,没有说是,也没有说否。但从她毫无怒意的面色上,郑俨判断出,自己所图得遂。
外面,箫鼓声盈耳,迎娶皇后的大典即将开始。
胡容筝向妆台里看了一眼,那是个身穿绛红华服、威仪雍容的女人,虽然年过四旬,但仍然拥有美貌和智慧,她还不甘就此归隐到永宁寺中度过余生……元诩,这个不听话的孩子,这个虽与她有血缘却无亲情的皇帝,他实在不该如此逼迫她。
上个月,自在洛阳城外拦住皇帝的信使,查出皇帝元诩与大都督尔朱荣的通信后,胡容筝就对儿子心灰意冷了。
在元诩的信中,他竟然急切地要尔朱荣发兵围攻洛阳,以此来逼使胡容筝归政!信中,元诩对胡容筝多所抱怨,不但称之为“戾后”,而且说她神志不清、所为昏悖,待她归政后,要劝她到永宁寺修行听经!
箫鼓声越发喧腾,胡容筝向门外走了两步,作为宫中至高无上的女人,她将要前去主持大典。
元诩,他是个过于固执的人,听说,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换上礼服,还在北宫里陪着潘彤云。
潘彤云刚刚阵痛催发,马上就要分娩,元诩竟然在这种国家大庆的时刻,陪着一个下等嫔妃,而置胡容筝为他挑选的胡皇后于脑后!
“快去催促皇上。”胡容筝冷声吩咐着宫中的女官,“对他说,倘若三刻内还不见他人影,朕会做出让他终生后悔的事情!”
女官暗自哆嗦了一下,施礼而去。
她默自记下了胡容筝所说的每一个字,准备依实奏给皇上元诩听,不敢有半点隐晦和婉转,因为,宫中所有人都知道,今天的胡容筝,比当初还要冷漠无情、残酷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