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跑了多久,胡容筝只觉得,建康城的街道是这样拥挤而热闹,简直处处都会撞到人。
待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林木蓊郁的小山之下,山上开满了大片牡丹芍药,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寂寞艳丽。
山下是建康城的一处僻静巷陌,傍晚时分,街头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黄色的布招,上写“杜氏祖传神相”,招牌下坐着一个寒儒模样的中年人,衣着褴褛,天色虽然晚了,却还毫无收摊的意思。
胡容筝抱膝呆呆地坐在路边一棵梧桐树下,只管出神,良久,却听那中年相士开口招呼道:“怪哉!你这相是天子之相,怎么会落魄街头?”
胡容筝一愣,抬眼看去,见那中年相士衣着虽差,却一表非俗,双目湛然有神,只管盯着她打量。
胡容筝怪他出语莽撞,只斜睨了他一眼,将脸扭过去,接着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
“可又怪哉!你虽有天子之命,却不得善终!”那杜相士没有在意她的冷眼,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反复端详,“来来,我打卦看相二十多年,从未见过这等奇相,今天我杜神相不收银钱,特地要为君算上一卦。”
胡容筝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哪里肯听他啰嗦,摸了摸身上别无他物,将自己腕上的一挂珍珠串抹下来,掷向他去,喝道:“拿了这东西,快滚!”
那杜神相就地拾起珍珠串,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叹道:“想不到今天有此奇遇!这位君子,我来为你算上一卦,若有不准之处,你砸了我这招牌。”
胡容筝爱理不理,将怀里那包杨白花的衣物头发又抱紧了一点。
“这珍珠只只滚圆,大如雀卵,是最名贵的东海珠,阁下必是北朝之人,才会有此物。随身带有如此贵重首饰,却又视之如粪土,阁下必有敌国之富。腕珠乃女人所用,阁下面目清秀,两边耳坠上各有三个针孔,与南方闺秀不同,当是北朝贵妇……”
他刚刚说到这里,胡容筝已经吃惊地仰起了脸,南朝的一个落魄书生,也有如此高明的眼力!看来,南朝虽然多年兵荒马乱、灾祸频仍,到底还是人文之乡,所在多有俊杰之士,她不由得认真听了下去。
“寻常北朝贵妇,绝对来不了建康城,阁下气度中天生有一种颐指气使、天下第一人的气概,出入如此自由,又在中年,美貌绝伦,必是北朝胡太后无疑!明日,我朝安鹿公主要下嫁胡太后的旧欢、北朝降将杨白花,未料陛下竟以太后之尊,亲来觇视杨白花……呵,情天恨海,纵挽南海之水,亦无法填满!”那杜神相滔滔不绝地说完,长叹道,“陛下,我的卦准不准?”
胡容筝已经听得痴了,忽然听得那相士发问,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反而问道:“既然你有如此神卦,你再算算看,杨白花见我来了,会怎么着?”
杜神相看了一眼她怀中那包散落的长发,用手一指,叹息道:“陛下何用再问?杨白花自然只有剃度出家。我虽然只是街头一个相士,却也听说过,杨白花对陛下痴情不移,宅中常年悬挂你的画像,安鹿公主择婚之时,他进了三次表要辞婚,梁帝却都不允……陛下,比起陛下的江山事业,儿女私情,实乃不值一提的事情。”
胡容筝含泪不语,忽然间,她听得街头一阵脚步声响,接着,一个喜悦的声音响了起来:“好了,找到了,在这里!”
她的三名侍卫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笑道:“在城中四处搜寻了一下午,总算找到了,险些没把咱们急死。天晚了,陛……大爷,咱们去寻个客栈投宿吧。”
胡容筝挥了挥手,将他们屏退至一旁,有些焦急地向杜神相问道:“我……还想算一卦,你说,我这辈子,还能与杨白花相见吗?”
杜神相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他已经是出家人了,陛下何用再见?再见到的时候,他也不是杨白花,只是和尚。和尚哪里见不到?”
这番话大有禅意,令胡容筝听得痴了,她低头回味片刻,又问道:“好,你再为我算一算,为什么刚才你说我不得善终?”
杜神相又摇了摇头,忽的睁目问道:“陛下,陛下为什么不问问北方的年景收成、军事和官员,陛下为什么不问问大魏的国运?”
“这些,也是你一个小小相士可以知道的吗?”胡容筝疑惑了。
杜神相长叹一声,伸出自己的手来,指头上,有着长期书写留下的厚茧,看来,竟是一个在窗下饱读过诗书的名士:“学成文武艺,却无法货卖帝王家……梁帝萧衍,一心向佛,对民生民计毫无兴趣,我家祖孙三代读书,都无法入仕,只能靠卖相糊口。久闻北朝胡太后重贤爱能,谁知今天机缘巧合,相遇之下,陛下却满面于思,溺于私情不能自拔……唉,闻名不如见面,看来我杜家神相的招牌,依旧得年年岁岁地扛下去!”
他伸手摘了招牌,扛在肩头,往昏暗的深巷里大步走去,半旧的黄色招牌,随风飘摇,落寞得令人同情。
“站住!”他的一番话,令头脑昏沉的胡容筝陡然清醒,她冷声喝道,“那相士,你倒说说看,除了算命打卦之外,你还有些什么才能?”
杜神相将招牌往地下一掼,大笑道:“我虽非治国安邦之大才,却也如曾子,有治五百里之能,陛下,若肯用我为州县官,我当还陛下一个路不拾遗、农商兴盛的州县。”
胡容筝嘲讽地笑道:“似你这般的州县官,我北朝地面,要选多少有多少!”
杜神相抗声而道:“陛下错了,陛下,似我这般名士逸才,若治州县,除了劝农桑、兴冶铁铸造、工商百业外,还要大建义学,令全州百姓都能粗通文字、稍知礼仪,将北朝州县建成北国文邦!唯有如此,才能培养更多的豪杰之士、秀才、孝廉。陛下若能选用如我者十人,则素来号称蛮夷之地的北魏,可兴盛为礼仪之邦。再以北朝的百年国力,一统九州,有何难哉!”
昏沉沉的暮色中,胡容筝被他的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她将双拳一击,笑道:“说得好!朕要看一看你的才能,明天,你就跟朕回洛阳去,先治一县,再治一州,给你十年时间,给朕干个样子出来!”
那杜神相大喜过望,伏地高呼万岁。
“噤声!”胡容筝在空无人烟的古林牡丹下喝道,“你一言提醒了朕,朕明日还要往南朝的东南各府巡游,顺便搜罗逸才,为我所用!”
距离中午那个凄凉阴暗的时刻,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了,胡容筝觉得,中午发生的事情,大约与自己并没有关系,否则,为什么此刻心中涌动的是一种豪情,而不是那种抵死的缠绵和痛楚呢?
为情所困的女人,是多么贫瘠可怜。而自己,幸而还有别的寄托。
夜色中,建康城忽然响起了钟声。
建康虽然不像洛阳城有一千多座寺院,但围绕着皇宫建有同泰寺、景明寺等许多大刹,每一座大庙都可以与胡容筝的崇训宫永宁寺相比,清平的钟声缓慢而有节奏地撞击着,令胡容筝渐渐变得平静。
钟声中,杜神相惊讶地看见,这个本来十分傲慢而冷淡的女人,忽然神情转得柔和,双手合什,口中默默诵经。
她是在思念着刚刚剃度的杨白花呢?还是在哀悼着自己永远失去的情爱?
有谁知道,即使贵为天子,也终究逃不过那样深重的烦恼和劫难,也许,天生亿兆人,每一个人都有他命中的魔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