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魏的扬州进入南梁的扬州,风景竟然迥异(按:北魏和南梁都有同样的扬州和徐州的地方编制)。
北扬州尽植杨柳,田中的百姓都在安安静静地插秧种稻,南扬州却没有北边那种整齐划一的田地和大路,草树杂乱,到处看不到人烟。一路行去,越走越觉得荒凉,连个村中的小酒店也找不到。
胡容筝女扮男装,带着三名便装侍卫,一路走了半个月,才到了建康城(按:即今天的南京市)外,发现南朝的京城又是一番景象,竟比洛阳城还要热闹繁华,离城三十里,已经处处可见青色的酒旗飘扬。
他们一行四人进了城门,在热闹街肆中一家叫做“五柳居”的酒楼坐了下来,手脚麻利的店伙,小步跑来问道:“四位用点什么?”
一个青年侍卫开口便道:“上四盘羊肉薄饼、八斤好酒来。”
店伙一愣,胡容筝已经连忙制止道:“休听他的,伙计,咱们是北方贩马的客人,今天第一次来建康城,你店里有什么果品、精肴,尽管做上来,咱们适才把马卖给了大营,得了好一笔利息。”
那店伙眉开眼笑,道:“原来是北方客人,难怪行事说话都与我们这里不同。我们小店有上好的会稽黄酒,客人尝尝,又有上等酒席,八冷八拼八细点八鲜果,十六道热炒四道浓汤,客人宽用。”
不一会儿,酒水席面便送了上来,那青年侍卫只饮了一口那飘着蛋末和青梅的黄酒,便狂喷出来,骂道:“小二,这是酒还是马尿?”
胡容筝强忍住笑,吩咐道:“伙计,给他们三位只管送上大坛的烈性白酒,大盘的熏肉。在外面的座头再设一座,送上黄酒细果,四个热菜,我一个人用。”
她出了雅座,见午间的酒楼十分热闹,两名模样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挽着双髻,穿着蓝花布的衣裙,一个怀抱琵琶,一个手执象牙板,正在曼声唱着小曲,这两人是佐酒的歌女,相貌十分清秀。
胡容筝轻轻啜吸了一口甜腻的黄酒,默默地注视窗外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的街道,耳中却传入歌女那略带哀怨的歌声,竟是前朝名家鲍照的《拟行路难》:
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
千斫复万镂,
上刻秦女携手仙。
承君清夜之欢娱,
列置帏里明烛前。
外发龙鳞之丹彩,
内含麝芬之紫烟。
如今君心一朝异,
对此长叹终百年。
词句清丽幽怨,竟令坐在窗边的胡容筝心旌动摇,不能自禁地鼻酸目痛,那个负心人,他有没有这样思念过她?
一曲唱毕,歌女走过来讨赏,胡容筝摸了摸怀中,竟然没有一文钱,顺手摘下腰间的黄金嵌八宝挂件扔在盘中,酒楼上的客人见她出手豪阔,不禁起了一阵骚动。
“客人还想听什么歌儿?”那歌女见她如此大方,喜出望外,忙侍立在旁,恭恭敬敬地问道。
窗下,忽然响起了一阵清婉而喜悦的吹打声,胡容筝扭头一看,只见无数绛色衣袍的宫中内侍排列整齐,挑着对对红木箱笼,持着羽扇、仪仗,沿街走去,打头的禁卫挥起马鞭,将行人驱赶到一旁。
“这是在忙什么?”胡容筝纳闷地问道,“又不像嫁女,又不像娶媳,看不见花轿,却又这么大排场。”
正在谢赏的歌女妩媚地笑道:“这位北地来的大爷,你来得恰好是时候。皇上的安鹿公主,正要下嫁平北都尉杨白花。安鹿公主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嫁妆将近千万,怕一天送不完,先分三天送过去。这已经是第二天,明天晚上,就是安鹿公主大婚的日子,大爷,你看,路两旁的树上,都扎满了红色彩绸,挂满了走马灯,明夜,我们建康城怕比闹元宵还热闹呢!那杨白花一个北魏降将,想不到有这么大的福气!”
她只管羡慕地说着,却不提防胡容筝已经脸上惨白,心中剧痛,眼前发黑,几乎摇摇欲坠——他真的要娶别的女人为妻了。
楼上,有人窃窃私语道:“那杨白花听说才貌双全,不但在北朝得到胡太后的宠爱,如今到了我们南朝,安鹿公主又对她一见钟情,几番求着武帝,要赐婚给她……安鹿公主年轻漂亮,听说还在那胡太后之上,杨白花是哪世里修来的福缘!”
酒客们都艳羡不已。
只在这一刻,胡容筝才真切地感觉到被抛弃的滋味,呵,那种令人痛苦绝望、自暴自弃的又酸又冷又苦的感觉,始终在她的胸口汹涌,压也压不下去,一股腥甜的气味在她的舌头上弥漫着。茫然中,胡容筝猛地将一壶滚烫的黄酒举起,不停气地仰头痛饮,淋漓的酒汁顺着她的面颊淌落,让人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那歌女看着她的狂态,惊得呆住了。猛然间,歌女一低头发现,胡容筝伏案喷出一口鲜血,映衬在她的淡绿衣衫上,分外鲜明。
酒楼上的客人吓得都纷纷大叫,胡容筝却在此时一手扯开外衣,一手将酒壶掷至桌上,咬牙切齿,从腰间拔出柄匕首,插入靴子页,一个侍卫也没招呼,踉跄着,独自大步向楼下走去。
她华贵的淡绿衣衫上沾着深红的血迹,映着那张黯然神伤的面容,令楼上看见她的酒客都有些害怕。
这是个宜嫁宜娶的明媚春日,远处,那队气派非凡的送嫁妆队伍,正不紧不慢地在大街上走着,胡容筝远远地跟随着,直跟到了漆色未干的杨府门前。
府门前张灯结彩,好一派喜庆之象。
明天,那个胡容筝为之心碎肠断的人,就要成为南朝的驸马了,这自是比当北朝太后的情人要体面得多……而美貌温柔、对杨白花一往情深的大梁安鹿公主,比起她这个威仪过人、容颜半衰的老太后,当然也更有魅惑力。
看着眼前的盛况,回忆起杨白花在告别信里写的那些令人断肠的话语,胡容筝更觉出受了莫大的欺骗。
全都是谎言!分手不过一年多时间,他就这么欢天喜地打算迎安鹿公主,成为权势炎炎的大梁驸马。
是的,一定是的,他早就想离开年老色衰、过于痴情缠绵的胡太后,重新与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生活在一起。
就像她的姑姑妙通当年所下嫁的那个汉人书生,在席卷青州王府无数的金宝细软后,携着一个美貌婢女悄悄遁逃至南朝,将痴情而高贵的青州王妃弃若敝屣,以致妙通在瑶光寺落发为尼、抱恨终天。
杨白花也是同样。
他只不过趁杨大眼之死寻觅了一个合适的机会,然后将身为北朝第一人的胡容筝像丢垃圾一样丢弃了!
看着府门前高悬的“百年好合”、“君子好逑”等条幅,胡容筝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她悄悄摸了摸靴页里薄如韭叶的匕首身,眼前弥漫起一片昏黑之色,这鸦翼般的颜色,一刹那间吞没了杨府门前如林密布的丝绢喜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