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愉之案,朕以为,他一半是被人陷害,一半是出于负气和无知,连先帝都赦之不究,朕为什么还要令他的儿子们至今流落在冀州的巷闾?元愉的长子,今年才十三岁,十年前他父亲逆反之时,他还未通人事,元愉的四子,是个遗腹,还未出母体,已成失怙之人,岂不凄惨?一般都是神元皇帝的血胤,教朕怎么忍心?何况,先帝生前屡有赦免元愉之意,朝中却无人应合。今天,朕意已决,卿等不必再多说了!”
太极殿上,回荡着胡太后威严的声音,她神情肃穆地打量着进言的几个上卿,吩咐道:“即时起诏,追封元愉为临洮王,四个儿子和李妃全都返回洛阳旧宫居住,旧宫在一个月修缮一新,王位由其长子元宝月承袭!”
殿上不由得起了阵骚动,清河王元怿的眼中泪光晶莹,十年了,他终于能再看见自己的亲侄儿,看到廊庑荒寂的京兆王府有了人烟,看到自己那书生气十足的痴情哥哥被赦免……
胡容筝是个敢作敢为的至性女人,她至今都在深深地同情着元愉与李氏歌女的骇世恋情。
这番恩荣让洛阳城的百姓们津津乐道了好久,就在元宝月兄弟被隆重地迎接回洛阳城的那天,胡容筝却匆匆从宫宴上离开了。
一直静静观察她的元怿有些惊讶,在接到一封由荆州特使送呈的信件后,胡容筝的脸色铁青,既怒又惊,似乎发生了非常之事。
出了什么大事?荆州,上个月荆州太守杨白花的父亲在那里病重不起,杨白花回去侍候汤药,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名将杨大眼身故罢了,也值得她如此惊痛?
胡容筝没有回崇训宫,而是直接走进了离宫殿一里多远的永宁寺。
经过昔日瑶光寺住持妙通老尼三年的经营,永宁寺中草木础润蓊郁,深幽雅静非常,虽是深秋,也满目绿意。
“姑姑!”一进诵经阁的门,胡容筝便颓然坐下,“朕真后悔没有听你的话,杨白花,他果然……”
经过多年修炼,越来越有出世之姿的妙通,没有追问胡容筝,她只看见胡容筝眼角两粒硕大的泪滴,与项间的明珠相辉映,璀璨夺目。
两颗泪水终于顺着胡容筝细纹丛生的眼角淌落,成为她惨白脸色上的两道泪行,胡容筝以手支颐,泣道:“杨白花……他真的弃朕而去了!”
她手中紧紧捏住他临行前写给她的信,那是个用半旧信笺草草写下的短信:
容筝吾爱:
情势相逼,余与诸弟不得不乘夜南投大梁,临行之前,不知所语,唯泣血北看洛阳,呜咽而已!
容筝,余之失汝,如失心魂,如夺神魄,万种豪情从此寂来,凌云雄心顿为齑粉,即苟延残喘于世间,亦不过一行尸走肉耳!
容筝,汝当以余此去为长行、为永诀……从兹幽明永别,思之令人酸辛。
倘有来世,余即万死,亦不忍离汝远行。然此际父死弟幼,惟余可支撑杨门、庇护幼弟,临纸涕零,伏惟所鉴!
白花泣上
他在骗她,什么“泣血北望洛阳”,什么“即万死,亦不忍离汝远行”,都是在骗她,他连走后都想接着骗得她苦苦相思!
胡容筝泪落如雨,许多年了,她没有再这样悲伤过。
妙通端坐在厚厚的蒲团之上,看着她大恸的模样,却丝毫不加以劝阻,也许,这样痛哭之后,胡容筝那乱麻一般的情思才能真正得到解脱和释放。
“姑姑,他为什么要骗朕?”胡容筝蓬着头发,红着眼睛,自言自语般地问道,“再大的难题,朕也能助他一臂之力。朕能抚平天下所有的指责和怨望,可是他根本没有向朕求救,便直接投奔了敌国,永远也不想再见朕了……甚至连最后一面也不愿意与朕相见……呵,姑姑,朕是不是天下最可怜的妇人?”
妙通苦笑道:“天下最苦命的女人,难道敢自称为‘朕’吗?容筝,醒一醒,当你沉溺在情爱中时,你只是个平常女人,你永远无法扶助你的情郎。杨白花,那是个有才干、有胆量、有志气的汉子,这么多年来,贫尼从未见他向你要求过任何一点金钱、官职、爵位或特殊的恩宠,还不够吗?他一直深爱的是你本人。”
“难道朕就这样束手无策,永远地失去了杨白花?”胡容筝依然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一个小尼轻轻叩着诵经阁的大门:“黄门侍郎元顺求见。”
胡容筝十分厌倦地挥了挥手:“这个迂阔书生,又来说他那套齐国治天下的仁术儒术,朕不爱听,叫他走!”
“元侍郎说,他有荆州大营的紧急大事回报。”
一听是有关杨大眼的事,胡容筝登时坐直了身体,喝道:“叫他快进来!”
面色黧黑的元顺,两个月前才从齐州刺史的任上调回洛阳城来。他在任的两年,齐州大治,租赋全部完毕,案件极少,府库仓廪充足,所以才得到破格擢升。
“回禀陛下,荆州大营动乱不安,请下诏派人前去抚慰!”
“就是你去罢!”胡容筝顾不上整理衣裳和发髻,询问道,“元顺,荆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平南将军杨大眼身故,杨白花兄弟三人一同乘马叛逃!”
“为什么不追?”胡容筝怒冲冲地将双眉一扬。
“守军追赶的途中,杨白花回身连射三箭,箭箭都带着风声,落在一里二百步外,势犹不衰,那杨白花还扬言道,守军再不停步,他的箭将不再认识那些荆州的老部下!禀报陛下,杨大眼的三个儿子都悍勇异常,杨白花有大将之能,可惜竟一齐投奔了南朝,只怕将来会成为我朝的心腹之患!”
胡容筝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种自豪感,这就是与她倾心相爱了五年的杨白花!
在洛阳时,人人都因为他们的非常之情而诋毁杨白花,现在他离开了大魏,人们却会将他视为本朝的大患。没有一个将领敢去追赶杨白花,在他走后,他们才知道,寻遍整个大魏国,再没有能与杨白花交锋的对手!
“不会的。”胡容筝的神情这才沉静下来,“杨白花永远不会与大魏为敌。”
“陛下,”元顺依旧忧心忡忡,“杨白花兄弟三人含恨南去,未必还记得陛下旧日赐予的恩荣……他们渡江南去的时候,杨白花手中竟横抱着他父亲杨大眼快腐烂的尸身!一个能打开自己父亲的棺材寻找遗物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够了,”胡容筝冷笑道,“杨白花当初留在本朝,谁也没说过他有大将的才能,都明里暗里笑话他靠漂亮脸蛋挣到的太守,害得朕有功不能赏、有才不能任,现在他被逼投敌,你们反倒一个个害怕起来,朕问你,你为什么不立即派重兵追往边关?”
元顺有些讷讷地答道:“臣……投鼠忌器。”
“杨白花既已投南朝,便是本朝之敌,与朕还有何牵连?以你的耿介之性,这么多年来,又何尝做过投鼠忌器之事?荆州大营有五万雄兵,竟不敢追赶孤身无援的杨白花,是你们太怯懦无能,还是杨百花的确是个勇冠三军的将才?”见元顺被她说得低头不语,胡容筝这才停止讥刺,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详折回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