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败了高太后,胡容筝并没有太多的欣慰,她早知道高华会输在她的手上,听说,在接引殿住持座前落发时,换上了布衣僧鞋的高太后哭得十分凄凉,这消息让胡容筝甚至起了一点恻隐之心。
但是,她相信,如果自己落在了高太后手里,那就不止是出家为尼了,一定会被赐死。这冷酷的宫廷、无情的世间,除了权力,她还能靠什么来保全自己?
不懂得一点文武之道的高太后,在深宫安享了二十年的清福和尊荣,也该心满意足了。如今,身为皇太妃的胡容筝,面对着一团乱麻似的政务,连着失眠了三天。
此刻,晚霞满天,胡容筝索性从桂殿里走出来,叫人备车去西海池边射箭。
引弓连发五箭,都中了红心,胡容筝心中得意,扭头笑道:“白花,你来射!”
桂殿侍卫杨白花没有推辞,举起长弓来,拉了一拉,又放了下去,摇头道:“这弓太软,臣平日都是开三百石的青铜牛筋弓。”
“壮士!”胡容筝喝了一声彩,吩咐小内侍们道,“将观武台里挂着的宝弓取来!那是三国大将关羽关云长用过的雕花宝弓,拉得开它的人不多。”
不出片刻,弓已经取来。
杨白花挽起自己深蓝色薄缯长袍的下摆,将袍角塞在腰带上,双手握弓,喝道:“开!”果然将这张六尺长的雕花青铜弓拉成了满月状,雕翎长箭流星般飞了出去,正中红心。
“好箭!”胡容筝欢呼一声。
却见杨白花兴致忽起,向后飞跑二百步,步履未停,扭脸弯弓回射,竟然又中了鹄的红心。
他深蓝色的袍角和柔软黑亮的鬓发,被西海池上的晚风吹得猎猎飘拂,那潇洒利落的少年英姿,那高明的箭术,看得胡容筝心醉神迷。
年近三十岁了,她还是第一次品味到这种又是甜蜜又是惆怅的滋味……她再喜欢他,也无法永远将他留在宫里。
听说,如今宫外已经有了些流言和传闻,但只有胡容筝自己知道,她和杨白花之间,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白花,”见杨白花额上微微冒出汗粒,含笑回到了她的身边,胡容筝赞叹道,“你这身好本事,不该埋没在宫里当个侍卫。下个月,我就放你出宫去,到军中当个将领,立功后,必能封侯升职。有朝一日像你父亲一样,成为一代名将。”
杨白花拭去了头上的汗,沉默不语地将长弓放回了兵器架,慢慢向西海池边走了过去。傍晚,池上的无边新荷,田田盛开,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清香。
其实,他并不像他父亲杨大眼一样是个胸怀壮志的人,难道她看不出来吗?
这三年中,他总是喜欢静静守卫在她身边,只要能远远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侧影,他已心满意足,别无奢望。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三年中他一直怀着这种隐秘的情愫,跟随在她身后。
他深知,自己的感情无望,即使自己是亲王、名将,也不可能接续这一段情缘——她已经是临朝听政的皇太妃了,是皇上的母亲,也是实质上的大魏国主。
权倾天下的她,有着帝王般的尊荣和权力,怎么可能弃声誉不顾,与一个少年侍卫相厮守?呵,天下虽大,他们又哪里有容身之处?
瞥见杨白花眼神中的黯然神伤,胡容筝忽然感觉到,自己胸中涌动着一种深深的忧伤。这段永无指望的孽情,让素来以冷静著称的她也几乎无法自持。
她多么想走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温言抚慰他。
然而她唯一能做的事,却只是扶着靶场的竹栏,茫然看着杨白花那久久伫立在暮色中的修长而年轻的背影。
“白花,”过了很久,胡容筝才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走过去说道,“你知道这些天来最让我烦恼的,是件什么事吗?”
“臣听说了,是淮堰之事。”
“淮堰之争,已经年深日久,若不能从根本除去患害,我朝的扬州和徐州,终将成为一片泽国。”胡容筝沿着西海池边走了两步,举首眺望被西天霞彩映红的池水。
池边,昔日她遇见宣武帝的地方,现在建起了一座小小的亭榭,亭上题着“鱼戏”二字,也是宣武帝元恪的手书。
每次来到这个亭中,胡容筝就会深切地感受到宣武帝元恪心底里的那份深厚情意。此生,她永远负他,只能将自己的歉疚,回报在他的儿子、当今天子元诩身上,元诩长得真像元恪,同样沉默寡言、同样有一双明澈而安静的眼睛。
这些天来,让胡容筝极为伤脑筋的,就是宣武帝元恪在世时一直无法平息的淮堰之争。
北魏和南梁,东面以淮河为两国边界,但淮河年年发大水,两岸数十万百姓无法安居,治淮,是两国除了交兵外的头等大事。
淮河水患,北魏受灾情况比南梁严重得多,而且南梁自从萧衍夺位登基为皇帝后,几次被北魏大军战败,恨魏国切齿,这位整天诵读佛经不离口的南朝天子,竟然听从谋士的意见,准备借助南梁地势比北魏高的便利,倒灌北魏的五百里淮南之地。
早在宣武帝景明三年(公元502年)的夏天,梁帝萧衍就曾堵塞东关,想令巢湖水倒灌淮南的几个戍城,并乘机侵入北魏。
宣武帝元恪急发六州兵马,加上寿阳城屯兵,五万大军,直攻入梁三百里,兵临淮陵、阜陵城下,这才解了危难。
三年前,延昌二年(公元513年),淮河发了罕见的大水,淹没了离岸百里的北魏寿阳城。
城里的百姓纷纷逃难,寿阳镇帅只能划船视察灾情,良田、民宅全被淹没,秋来颗粒无收,闹了很久的瘟疫。
这样深重的灾难,竟被梁帝萧衍视为机遇。
他接受了一个北魏降将献的计谋,大发淮、扬(按:北魏和南梁都有扬州、徐州、冀州等名称相同的地方郡县编制)二州兵民,沿着淮河南岸修了一道高高的堤坝。
这次筑淮堰,动用了二十万人工,太子亲自监工,是南梁建国以来最大的水工。但究其目的,既不为了利民,也不为了攻地,只为了倒灌寿阳,将淮北变成一个汪洋大泽!
淮堰修了三年,只修南岸,不修北岸。
为了巩固淮堰,梁帝竟命人冶炼了数千万斤的铁,沉于北岸。
这样,淮堰便成为了淮水南流的屏障,一旦再泛洪水,淮水只会向寿阳泄注,而不会在南梁造成水灾。
死了十几万军民,成就了这样一段淮堰——胡容筝不相信,能做出这种事情的皇帝,竟然会日日诵读佛经、并曾四次舍身入寺为僧!
眼看就要到夏天了,水灾泛滥的季节,胡容筝无法预料那混合着几千万斤冶铁的淮河南堰,会给自己的治下造成多大的祸患。
眼望着黑沉沉的西海池水,她不由得站起身叹道:“白花,我北朝多年国泰民安,百姓虽不富庶,却比南朝多一份平安。只有寿阳地方,频年水灾,不得安宁。若能攻破南朝的淮堰,边陲安靖,我才能好好治理国内……我多么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看见大魏出现‘文景之治’般的盛世!”
她语气里深重的忧虑,令杨白花陡然眼睛发亮,他霍地站了起来,问道:“太妃,要怎样才能破了南朝的淮堰?”
胡容筝静静地看着他,道:“我已经准备起复你的父亲杨大眼,让他领兵攻破淮堰周围的荆山、浮山等关,掘开淮堰,为此,我已经征了四路兵马,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军中的名将,大多垂垂老矣……”
“让我去!”杨白花雀跃着,他年轻的脸上绽开了清浅而动人的笑容。
深深为之迷惑的胡容筝扭开了眼睛,点头道:“好,我明日便特赠你为荆山太守,在你父亲的帐下为将。”
“明天就走吗?”杨白花吃惊了。
“明天下午我会去城外阅兵。”胡容筝的侧脸在黯淡的夜色里显得很模糊,“白花,我会静待你立功的消息。我希望,几个月后,我可以在太极殿上亲手为你加爵……”
内侍们站得离“鱼戏亭”很远,几只墨黑的水鸟从亭外飞掠了过去,杨白花缓缓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很突然的,他将自己的脸埋在了她绣花提绫长裙的裙角。
四周是那样阒静、深沉而黑暗,杨白花没有看见的是,两行清泪沿着胡容筝的眼角缓缓流下,她的唇边却绽出了一丝既痛苦又温柔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