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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光寺外,住持妙通穿着一领厚厚的青色布袄,手持念珠,站在黄昏的余晖中,看众练行尼在山阶上扫雪。

已经是正月了,宫里面例行的赏赐和寒衣却都没有下来,城里也看不到什么过新年的迹象。

听说,元恪自正月初一起,就已经痰迷不醒、不知人事,只怕活不过这个月,但前天侄女胡容筝来寺里听经时,并没有见她提起这事。

元恪今年仅有三十三岁,正当盛年。

他少年时,除了深沉稳重、城府过人外,还以武干和才德在宗室里著称,即位第二年,在邙山下打猎,曾射过一里五十步远的距离,至今落箭处仍有铭刻。整个大魏,能够超越这射程的,不过名将杨大眼和清河王元怿等寥寥数人。

也许是酷爱野外打猎、常常夜宴西海池、不爱惜身体的缘故,元恪到了二十五六岁之后,身体状况就大不如前了。

去年一年,他上朝问事的日子只有五十三天,政事由胡左昭仪代理,宫务由高皇后打点,元恪自己,则早成了半个废人,完全不问内外之事。

终年苍翠的古柏和修竹间,点缀着点点白雪,怡人心怀。妙通沉思着眺望出去,看见山坡下有一行六七个人正拾阶而上,走在最前面的,是胡容筝。

遍山雪色中,胡容筝那件火狐皮的大氅格外显得鲜明、艳丽、夺人心魄,越发衬得她眉目如画、身姿飘逸。

妙通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

她现在知道了,为什么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元恪始终不肯再见胡容筝一面……胡容筝心中完全没有那个无比纵容、溺爱她的年青君王,她爱的只是皇权和名位。元恪现在奄奄一息,即将不久于人世,胡容筝却会兴致勃勃地带人到瑶光寺赏雪!

这种对爱侣的漠视和毫无心肝,令妙通也觉恻然——难道,容筝真的像她自己所说,自年少之时悟出“情”为空幻后,再也不会对任何一个人真心真意?即使是那样爱过她、为她做过那么多有违祖制事情的元恪?

“姑姑!”隔得很远,胡容筝笑吟吟地唤道。

妙通表情澹然,等她走到身边后,才冷冷地说道:“胡左昭仪,今日来得真早。”

胡容筝并没有看出她的冷淡,笑道:“我是来寺中为皇上拈香的,听说,昨夜皇上已经能进一点汤水了,大约康复有望。”

原来是这样,妙通这才心下释然,点头嘉许道:“希望天佑元氏,贫尼为了给皇上祈福,也已刺指血写了六十六篇经文,今日恰好赠给左昭仪。”

晚课还没有开始,堂上浮着香烟的气息,十分幽静。

胡容筝在佛前敬上三炷香,在半旧的蒲团上跪了下来,合掌为礼,默然祝祷后,匍匐在地,叩了三个头。

站在门外的妙通大约无法想到,胡容筝许下的,竟然是这样三个宏愿:

“佛祖保佑,皇上驾崩后,太子元诩能顺利登基,即刻就位为大魏天子!”

“元诩就位,当杀高肇,剿灭高氏的势力!”

“元诩就位,当幽囚皇后高华,尊胡容筝为皇太后!”

“佛祖,功成之日,胡容筝当再塑金身、重修大寺,建千尺高塔、九层浮屠,超越洛阳白马寺、建邺同泰寺,为天下名刹之冠!”

她在心中反复这样祝祷后,才慢慢踱出佛堂。

藏在层云后的太阳斜挂西山,邙山上白雪红日,分外鲜明灿烂,世间竟有这等壮丽的景色!

待自己一朝成为皇太后,一定要领着群臣在邙山上远眺洛阳。那里,是一个多么复杂奇妙的所在,有深宫的勾心斗角,有无数王公大臣对权力的角逐,有自己的升迁沉浮、荣辱哀乐……自己多年处心积虑,终于能一酬怀抱了!自十五岁那年起就深深渴望的大魏皇后的荣耀,和掌握朝政的梦想,即将成为现实。

“回禀左昭仪娘娘和住持,寺门外有一名将军急着想面见胡左昭仪。”一个年青尼姑在廊下恭身回报。

“叫他进来!”不待妙通答话,胡容筝便断然吩咐。

妙通欲言又止,瑶光寺是皇家寺院,也因此之故,后妃们常常在此发号施令,搅扰练行尼的清修。从严格意义上说,她这个瑶光寺的住持,只不过相当于皇家冷宫的总管、后妃们读经的师傅。

年青尼姑早领命去了,走进山门的是身材魁伟的领军将军于忠。

他表情惶然,一见到胡容筝便跪下报道:“左昭仪,请从速回宫,只怕即刻就有大事!”

胡容筝面色一冷,轻声喝道:“吵什么?我正在为皇上禳福,马上就回去。皇上有没有旨意到建乐宫?”

妙通一拂袍袖,从廊下悄然转身离去。

她还是没有看错自己的侄女,那是天下第一冷面冷心的女人,听到噩耗,竟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于忠也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是有旨意的,但高皇后守在皇上睡的式乾殿外,不放一个外人进去,连元诩都不让他见父皇最后一面!左昭仪,高家说不定会有非常之举,左昭仪预备如何对付?”

“哼!”胡容筝冷笑一声,“高肇领兵在外,我们暂且不动高华,以免生乱。她守着式乾殿的门就行了么?皇上大行了,元诩就是新的皇上,她的废立生死,不过是元诩的一句话!于忠,你快去找太子少傅崔光,带着元诩闯宫见驾,我看谁有胆量拦着!一俟皇上大行,元诩举哀后,即刻在灵前就位为皇帝,第一道诏,命崔光暂摄太尉事,召清河王元怿和几个宗室老王入宫议事;第二道诏,以皇上的丧事为名义,命高肇从蜀地火速班师回京!”

“是!”于忠对她的冷静沉着、睿智和勇气佩服万分。

在这样纷乱、紧急的关头,连阅历广远的男子也无法这么镇定,他自己不用提了,听说,就连元怿也惶惶不安,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种乱事纷起的局面。

“你去罢。”胡容筝轻轻拂了拂自己的衣角,镇定着自己心底滋生的一缕慌乱。

元恪,她的夫君,即将带着深深的失落感西去吗?生前,他从没有得到过一个女人的深情,以帝王之尊,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因为宠爱胡容筝,高皇后对他心生怨恨,而胡容筝,这些年来除了在桂殿为他处理政事,再没有被召入元恪身边一次……因为,元恪早就明白,他永远也不会看到她的真心。

呵,无论如何,他是个善良深情的男子,虽然他从不用言语表达。

“杨白花!”胡容筝静静地眺望了一会山外层云中时出时没的红日,定了定心志,朗声唤道。

“臣在!”刚刚升为建乐宫侍卫长的杨白花在廊下高声答道。

“命人套车,我们去永乐宫!”

也许,她无法见到他最后一面了。

听说,自去年冬天起,元恪就很少有清醒的时候,即使清醒片刻,他也只叫人把元诩抱进宫来,无言地凝视幼子良久,眼中潸然泪下。

身后,子幼母少,元恪却并没有应高肇所请,将胡左昭仪立即赐死;也没有接受元怿的意见,在身后赐封胡左昭仪为“皇太后”,而将高皇后降为“太妃”。

他一直沉默着,没有下任何一道有关后宫的诏书。

这两个女人,都是他的最爱,也都势力强大、机诈多才,也许,他真的愿意永远如此宠溺她们,也许,他想她们在他的身后仍然相持相争,保持后宫力量的平衡。

不管是哪一种,胡容筝对他都有深深的感激,然而,也只是感激罢了。

既然高家百般谋划了半年,都没有起到效用,胡容筝深知元恪将永远不会对身后事再发一词,他是这样信任胡容筝,她必不会辜负他的心意。

只是,听说式乾殿里陪着他的,始终是那个头脑简单、相貌平平的曹贵人,元恪清醒时,常会枕在她怀里,喃喃说着些什么。

一丝微微的酸痛掠过胡容筝的胸口,她轻轻地不为人注意地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落在杨白花的耳朵里,却沉重异常:“左昭仪娘娘,您节哀,不必太难过了。”

他竟误会如此。

胡容筝苦笑了一下,道:“待会儿式乾殿里若有争吵声,你们不必进去,只要守好殿门,不让别人出入就行了。”

“是!”杨白花恭谨地回答。

他平生最佩服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母亲潘夫人,一个就是胡左昭仪。她不过比他大八岁,竟然会有那样高明的政见和手段,气质高贵不群,面貌秀美无伦,宁静柔和中,却透着一种深深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