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凤尾船的舷窗,胡容筝已经远远地看见了元恪那张黑脸,以及他身边那个还未脱孩子气的少女。
没想到元恪竟会宠爱这样稚嫩的女孩,胡容筝一面在心底不屑,一面有些感伤。快两年没见到元恪了,偶然间,想起他的温柔和那些无言的恩宠,胡容筝也会有一丝甜蜜感,被天下第一人所爱,即使是不张扬的恩爱,也令人自豪。
入宫时,她奔的是君权和皇后之位,一直到现在,她的目标也没有改变过,但出乎意料的是,相貌普通、为人沉静的元恪,却让她感受到一种从未奢望过的深沉宽厚的挚情。
当她能天天厮守在他身边时,她从未好好珍惜过。
一旦他拂袖而去,将她冷落在建乐宫中,胡容筝却忽然发现,元恪对她,是过于宽大、纵容和宠爱了。
多年的深恩厚爱,竟由于她的任性揽权而一朝失去,胡容筝无限怅然。
她渴望挽回,但这两年中,她无法再见到元恪一面,听说,他一直和一个刚入宫的曹贵人在一起,对高皇后也很冷淡。
直到见面之前,胡容筝都无法想到,曹贵人是这样一个相貌平凡、甜净而幼稚的少女,根本无法作为她的对手。
两船相距不远,胡容筝提着飘逸的纱裙,一跃而上,身姿优美利落、英气勃勃,不愧是有“文武双全”之称的洛阳才女,元恪在心底喝了一声彩。
“陛下,”胡容筝面上微带踌躇,没有走进舱房,在舷窗外跪了下来,隔着纱窗,含泪说道,“陛下,臣妾长久不见陛下,心中思念不已,今日冒昧来见,望陛下勿罪……”
这番话说得楚楚可怜,令元恪有些心酸,但他没有答话。
“陛下……”胡容筝泪流满面,“陛下还记得永平元年,陛下在这里遇见臣妾的情景吗?臣妾入宫半年,一直无由见到陛下,那天,听说陛下要来西海池赏莲,所以特地在池中等候陛下……臣妾虽然素来胆大,可是当从池中出来,见到陛下手托臣妾的纱衣,在柳荫中含笑等候,还是忍不住心跳激烈、眼前发黑……陛下,臣妾纵有千般不是,也请陛下念在旧日之情,宽宥臣妾!”
与她一窗之隔的元恪,不禁潸然泪下,从那一天起,他们又经历了多少事……她是他最爱的女人之一,他却始终无法得到她的真情。
两年不见,她现在终于悔悟了吗?
隔着碧纱舷窗,他看见,她比从前消瘦了不少,两年时间的痛苦和恐惧,是不是真的令她变得成熟而懂得珍惜了?
“你……瘦了。”元恪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隔窗答道。
胡容筝想收住自己的眼泪,依然以那副沉着冷静、慧黠娇媚的姿态出现在元恪面前,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他的面,她会这样悲伤痛楚,哽咽不能言。
对她有情的男子中,元怿十分克制拘束,其他人又太过恣肆,只有元恪,永远这样无言、宽厚、纵容地宠着她,这份如兄如父的深情,在她失去以后,才深深地懂得并珍惜。
胡容筝不知道,在元恪心中,她这一刻的形象最为完美动人,因为,他在她的眼泪中,看到了一点真诚。
她更不知道,正是由于这种发自内心的酸楚,令她真正逃过了“留犊去母”的命运。
“陛下,臣妾今日前来,只想再见陛下一面……不知陛下能否恩准?”胡容筝抬起脸,含泪问道。
“你……再没有别的事吗?”元恪试探地隔窗垂问。
难道,她今天前来,不是为了自己辩护?
如果依着旧制,她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好活了。看着窗外那张容色微觉憔悴的脸,元恪心中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爱怜。
胡容筝深知,该说的,元怿、崔光和于忠他们都为她说了,元恪心中早有主意,再多哀求也是无用。
他这样爱她,也许,会为她破除那杀人的旧制吧?
“臣妾……没有别的事了。”胡容筝欲言又止,如果可以,她多想见元诩一面,自生下来,她就没见过自己的儿子,这是多么悲伤的一件事。
冬天,她担心他会着凉,夏日,她担心他会中暑,平时,她更忧心孩子的起居饮食、喜怒哀乐,虽然生在帝王家,被大群仆役、侍卫环绕,但照料孩子,谁比得上亲生母亲那般事事关心?
听得崔光说,元诩长得聪明可爱,只是有些体弱,常常咳嗽腹泻。午夜梦回,她是那样牵挂自己的孩子,却连他长得是什么样子也不清楚!
也许,自己将永远无法见到元诩,而元诩也终生无法见到自己的母亲……
“真的无事?”元恪看见她犹疑的神情,温和地追问。
胡容筝垂头拭泪,良久,才轻声说道:“陛下……倘能让臣妾见皇儿元诩一面,臣妾虽死无憾……”
元恪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落泪了。
女人,到底是女人。即使强悍如胡左昭仪,母性还是如此深厚,想必当年自己母亲高夫人最后的愿望也是一样。
一边,自己在立嗣盛典上等着正式成为大魏的皇储,接受无数王公大臣的跪拜,一边,自己的母亲绝望凄凉地面对那夹道上无数伏兵的飞羽箭,知道已与皇儿天人永别,自己却无法施以援手……
拥有天下又有何用,每当读到闻雷泣墓、啮指心痛的二十四孝故事,每当元恪为众皇弟在清徽堂宣讲《孝经》时,他的心中何等寂寥孤独,有谁知道?
他曾深深宠爱过高皇后,因为人人都说高皇后长得像元恪的生母,可是这两种情意毕竟不能等同。
高照容临终之前,最遗憾的是不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登基为帝,不能亲眼看到自己的皇子再生儿育女……
倘若入主永乐宫之后,还能在慈母膝下承欢一日,能为母亲尽孝一日,他此生也再没有遗憾了……人人都说,母爱是世间最了不起的感情,可他那么早就失去恩慈关怀的母亲,纵使他是大魏天子,他也不能将高照容再起自地下。
元恪不想太子元诩再有这种失母的痛苦。
“你放心。”元恪含泪答道,“容筝,你放心!”
他的语气和反复强调的承诺令胡容筝登时心下一片明澈:他答应她了,他将会为她废除那条血腥的魏宫体制!
她不敢把喜悦流露在脸上,只能低头不语。凤尾船的周围,花落无声,花开也无声,只见得一片荫荫碧绿。
“你……去罢。”元恪的声音渐渐转得沉静。
“是。”胡容筝一反旧态,十分温顺听话。
她的眼角看见了那个表情呆滞的圆脸的曹贵人,这个女子,如何与风情万种的她相比?元恪却会喜欢这个少女,是不是只为了曹贵人的简单和幼稚?她和高皇后,都有美若天仙的容貌姿态,却都心机深沉、手段高明,一般女人,绝非对手,连元恪也不一定琢磨得透她们俩的心思。
“陛下……”胡容筝有些缠绵难舍,她扑在窗上,呜咽难言。
元恪是再也不会召她入宫了,她曾经那样冷漠地对待过他,宽和如元恪,也不能原谅这一份冷淡,胡容筝泣道:“陛下!陛下真不能容许臣妾再次一睹天颜吗?暌别两年,臣妾日夜思念君恩,后悔不已……听闻皇上身子最近虚涝,还望皇上能善自珍重。”
元恪长长地叹息一声,沉声道:“见面又如何?容筝,往事已老,不必再提。近来朕总觉神思俱疲,常常整夜不能入睡,叫太医来,又看不出是什么病。大约朕昔日少年时酷爱骑射,劳累太多,以致身体亏损不可复原……容筝,自明日开始,你依旧每日入桂殿批折一个时辰,为朕分劳。”
“是。”胡容筝答应一声,心下升起了一种不知是喜是忧的情绪,入宫五年,渐渐的,自己对政事失去了从前的热情,这是为什么?
“你去罢,等朕身体康复,会召你入宫,一同去西林园射鹿。”元恪安慰道。
“是。”胡容筝拭过泪,叩了一个头,牵裳而起。
小小的木兰舟在碧水中打着旋,胡容筝一跃而上,船晃了两晃,又恢复了平衡。
她扑下去的姿态,宛如一只巨大的白鸥,美得令人眩目,然而元恪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会要她陪伴了,这迷人又令人心碎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