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顷白莲凋谢时,竟然有这等凄艳的美。
元恪坐在西海池内的凤尾船上,隔着舷船,怔怔看那满池高过人头的莲叶莲花,碧色罗衣般的莲叶,随风舞荡,像无数美人在船侧按板而歌,但都是些迟暮美人。
清澈的西海池水面上,飘着无数片残花,若沉若浮。
枯枝间,却又有一些开晚了的新莲,打着彤红雪白的花骨朵,生与死、荣与枯、新与旧、动与静,这复杂交错的景象,令莲池更显出一种蕴藉深沉的美。
那年胡左昭仪入宫前,就是穿着一身浅绿纱衣在马球场上出现的,元恪一眼看见她,再不能忘怀。
但他绝没有想到,她竟是那样一个秀外慧中、才干和野心同样出色的女人。
现在想起来,第一次在西海池边看见在水中嬉戏的她,并不是偶然,而是胡容筝的精心设计。
她渴望诱惑他。
而她想得到的,绝不仅仅是他的情爱,她更想得到他帝王的恩宠。
为什么他爱重的女人都是这种人?高皇后如此,胡左昭仪也如此!这两个女人现在已势成水火,不能相容。
元恪搂过身边那个年仅十五岁的曹贵人,注视着那张粉团般的稚气未脱的脸,心思却仍然勾留在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宫廷事务上。
如今,他宁愿和这个孩子般的少女宁静地待在一起。她是真的崇拜热爱他,他的一丝笑意、一记轻吻、一件平常的珍珠饰物,就能令她心满意足,而高皇后和胡左昭仪,她们的眼中哪里看得上这些?
元恪的眼神又向西海池上飘荡过去。
今天早晨,大司徒高肇铁青着脸,双手托进了几个宗室和大臣的联名奏折,要求元恪遵照祖制,将胡左昭仪赐死。
元恪一如既往地毫无反应,既不说是,也不说否,只是扫视了一下群臣,问道:“众位爱卿,你们所见如何?”
德高望重的太子少傅崔光,向来不在朝上过多地发表意见,这次却态度激烈地跪下奏道:“陛下,留犊去母乃百年陋规,陈陈相因,到何时能了?孝文先帝本来便想废去这条魏宫体制,因为文明太后极力反对,不得已,才保留下来。陛下,恕臣直言,文明太后本人,她一生的富贵荣华,都得益于这条‘留犊去母’的体制!”
高肇怒道:“崔少傅不得妄言,文明太后母养两朝天子,厚德闻名天下,你怎么敢说她贪恋富贵?”
元恪沉默不语,看着殿下的大臣廷争面折。
刚刚留了胡须的清河王元怿,看上去更加沉稳,不知道是为了和高肇作对,还是确实有自己的想法,也出班奏道:“陛下,崔少傅言之有理。臣以为,魏宫‘留犊去母’体制,有悖人情,母子天性,杀人母,留其子,何其残忍悖逆?当年汉武帝立幼子刘弗陵为太子时,自己已经是七十岁老人,太子才七岁,太子之母钩弋夫人二十六岁,他担心自己不久于人世,青春年少的钩弋夫人会成为第二个吕后,所以会出此下策。陛下今年才三十一岁,春秋正盛,如仍因袭旧制杀母留子,除了令皇太子永失母亲、抱恨终天外,再无一是。何况,严规之下,魏宫盛行堕胎药一百年,大魏王孙,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永无机会出世……这体制已经伤及大魏的根本,一百多年来,大魏皇室的子息一直不蕃盛,与此不无关系!陛下,臣听说胡左昭仪有孕在身时,后宫曾有许多嫔妃秘密劝她堕胎,胡左昭仪说,陛下年近三十无子,她宁死不肯伤陛下血胤,这番忠贞深情,陛下能不为之所动?”
元怿的一番话,声泪俱下,令许多大臣为之动容。但元恪却没有表明态度,反而将眼睛转向了大司徒高肇。
高肇以为元恪正在暗示他驳斥元怿,抬起半秃的头颅,微微冷笑道:“四王爷说的是情,议论国事却凭的是理!胡左昭仪野心不小,入宫即秘密为皇上批折,听说前年一应臣工的奏章上,大半是胡左昭仪的批示!平素她住在宫外,也经常秘密与外臣来往,倘等她成为储君之母,只怕终会有牝鸡司晨之事见于本朝!”
站在他身后的太子少傅崔光在心底冷笑一声,这个高句丽佬,到底不是中土人氏的对手,宫闱秘闻,怎么拿出来在朝上宣讲?批折……倘若元恪不给胡左昭仪那个权力,她难道还能自行进入桂殿阅折批示不成?
待高肇一番揭示宫廷内幕的话说完,果然,城府极深的皇上元恪,也变了脸色。
崔光神情肃穆,拱手说道:“高司徒,我问你,文明太后临朝专政三十年,算不算牝鸡司晨?”
这个问题极难回答,前朝的文明太后大有汉家的吕后、霍后之风,临朝专政,操纵国家权柄多年,上至三公、下至县官,官员的起用废贬、生杀予夺,全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偏偏孝文帝从小由祖母抚养大,对她感情极深,所以朝中至今没有敢给文明太后定论,既无人赞她好,也无人说她擅权。
高肇并不是个会转弯抹角、多用心机的人,他翻了翻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答道:“既然崔少傅动问,我就直言了罢,以高肇看来,文明太后的确是牝鸡司晨。”
话声放落,殿上立刻起了阵骚动,这个高肇,永远如此口无遮拦,倘不是他的外甥、大魏天子多次加力回护,此刻他早已不知死所!
不料崔光竟随声附和:“高司徒所言,也是崔某心里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文明太后以后妃之身,擅弄国事,生杀罚夺,决于一身,不是吕后再世是什么?此外文明太后多蓄内宠,有违礼制,她惧怕别人背后议论,小有疑忌,便大加诛戮,枉死在她手中的人何止数百?横被灭门的人家何止十几姓?文明太后在朝三十年,冯氏子弟遍布当朝,一家出了三个皇后,公侯满门,几乎要将元家的天下易姓!陛下,臣之所言,出于肺腑,望陛下勿罪!”
所有大臣都捏了一把汗,向那个黑脸的深沉有智的君王看去,却见他并无怒容,竟然微微点头,没有斥责崔光。
崔光得到元恪的赞许,接着慷慨而言:“陛下,文明太后在宫多年,并无生育,按照留犊去母的旧制,两朝天子的生母都被赐死,反而将抚育权授予其他女人,生母无法得到的荣宠,全都由别的女人代享。文明太后之所以极力反对改旧制,就是因为这一点,她将失去母亲的孝文帝从小带在身边抚育,像保姆一样不辞辛苦,究其根本,仍然是为了权力。孝文帝是一代雄才大略的君王,可他从四岁登基起,长达二十二年的时间,都无法真正得到裁断事务的权力,因为,他不愿与他挚爱的从小将他抚养大的祖母争权……陛下,陛下的生母也同样死于非命,陛下少年时由文明太后的侄女冯幽后养育,若不是冯幽后因秽行被孝文先帝赐死,如今坐在殿上听事的,只怕仍然是冯家的女儿!”
这并非危言耸听之语,元恪其实早想过这些事情,但今天被崔光当众说了出来,才更觉出这“留犊去母”制度的残忍和可笑。
如果杀了太子的生母,却让别的女人拥有“皇太后”的称号,从而名正言顺以皇帝母亲的名义发号施令,这算是什么孝?这又怎么能防范后妃干政?
崔光刚刚归班,元怿又向前走了一步,侃侃而言道:“陛下,崔少傅所言,深切人心,‘留犊去母’二百年,其实对防备后妃干政毫无半点用处。历来的太子,都是三岁时,生母被赐死。三岁幼儿,正是最依恋母亲怀抱之时,此时,无论谁来恩养太子,三岁的太子都会把她当作母亲。文明太后母养两朝天子,她还是先帝的皇后,有这个名义,有这个身份。最可笑的,是我朝竟出了两个‘保太后’,世祖和高宗两朝,都将自己的保姆先尊为‘保太后’,后又封为‘皇太后’……陛下,世祖和高宗对他们的保姆,竟产生了深厚的母子之情!他们的保姆衣紫腰金、母仪天下、一呼百应,拥有皇太后的尊荣,可叹他们的生母却横死宫中、泣血地下……”
忽然间,所有人都看见了元恪眼睛中闪动的泪光,这个深沉的喜怒不形于言色的君王,终于克制不住地表露出了自己的感情。
高肇的党徒们,本来还准备出列与崔光、元怿争论一番,但在看见元恪脸上的表情后,他们都噤若寒蝉,不敢发出声音来。
高肇不禁慌张了,他有些口不择言地说道:“陛下,先王立的体制,岂能随意推翻?胡左昭仪不死,老臣心有不甘……”
元怿冷笑道:“高司徒有什么不甘?难道你宁愿见到年幼的太子嘶声哭喊阴阳永隔的母亲?难道你宁愿让今后历朝的大魏天子永远是些没有母亲的孤儿?高司徒,你好狠心!我朝以孝为本,天天都在太学开讲《孝经》,教天下人以孝道,宫中却仍保有这种血腥的悖逆天伦的体制!陛下!陛下不能再让自己终身的遗憾再重演在元诩身上!”
“够了!”元恪忽然低喝一声,“你们都别说了!”
元恪皱着眉头,拂袖而去,中午,他拒绝了高皇后的邀请,独自登上凤尾船,携着曹贵人在西海池上静静赏莲。
其实,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将胡左昭仪赐死,自己少年失母的惨痛记忆,令他痛恨“留犊去母”的陋规陋习。
开国皇帝拓跋珪,想必他并不了解《汉书》的真正髓质,所以才会照猫画虎,竟将汉武帝在年老智昏时做的愚蠢举动,当做一种高明的治国之术。
幼帝临朝,如果没有生母,也会有别的女人被封为皇太后,就算所有的先帝后妃都被打入瑶光寺,宫中还有宦官和侍女、保姆呢!
皇权历来是所有人觊觎的目标,与其落入贱役之手,不如被外戚把持。
其实,历朝皇帝,不少是靠了外戚才保住了江山,就像他自己。
很多人都将宗室五王之死归罪于高肇,事实上,那五王大多野心勃勃、任性弄权,都是元恪意欲铲除的人。
如果没有高肇积极进谏,元恪无故杀戮亲王,岂不会被天下人骂为“昏悖”、“暴君”?元怿这个性格倔强的弟弟,也会因此和他翻脸!
倘不是真正怜惜胡左昭仪,他怎么会在她生子之后为她晋升名位,又怎么会在邙山下另建宫室、派重兵护守?
聪明如崔光和元怿,也没有看出来这一点吗?
元恪现在忧心忡忡想着的事情,并不是要不要废去“留犊去母”的旧体制,这体制在他心中早等于废物,他从来没打算过要遵守它。他父皇元宏改革旧制没能废去“子贵母死”的祖宗家法,让他留下了终生遗憾,他又何忍让爱子元诩重蹈他的故辙?
两天前,元恪批览奏章时,竟然看见由领军将军于忠领衔,三名宗室亲王、四名国公、八名上卿、十九名大夫、十六名外任大员联名的一份奏折,内容也是要求废去“留犊去母”旧制,保住胡左昭仪一命。
元恪震惊了,他看着奏折上成串当朝王公的名字,怔了很久。
看来,今天高肇说的一点没错,胡左昭仪的确秘密交结了外臣!
回护胡左昭仪的大臣中,崔光是太子的师傅,自然会为太子的母亲说话。元怿与高肇是冤家对头,当然也会极力反对高肇想逼死胡左昭仪的做法,而于忠呢?他虽然因为顺皇后之死心衔高家,但也不至于如此为胡左昭仪卖力!
必定是胡左昭仪给了他什么重大许诺。
元恪早知道胡左昭仪对政事和弄权有兴趣,却没想到她的能量会这么大。这个长袖善舞的女人,留下她来,对大魏社稷到底是福是祸?
面对着这份前所未见的奏折,元恪反而沉吟了。
——他到底要不要借着“留犊去母”的名义,除去这个急切想登上大魏皇太后之位、专权天下的女人呢?
霞彩满天,映红了西海池的水。
凤尾船已经离岸很远了,忽然间,元恪看见,莲叶深处,一只小小的木兰舟正向他的船边划来。
船头坐着一个身穿白色纱裙的女子,离得这么远,他也能看见,那是满面忧容的胡左昭仪,比起当年入宫的时候,她似乎显得更秀逸出群,那身雪白纱衣,迎风飞舞,如一朵正在盛开的白莲。
已经快两年没见她了,元恪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对她还是这样深情缱绻,一见之下,刚才的所有恶念和谋划都登时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