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空,似乎格外高、格外远、格外湛蓝。
胡容筝坐在院子里面,倚栏出神地看着星空,一颗流星在西边划出了一道白光,转瞬销灭,那白色的轨迹却还依稀留在天空。秋虫在栏下低声鸣叫,凄清、寂寥。
片刻后,她有些意兴阑珊地站起身来,宫女为她打起帘子,迎面,是桂殿中的几十枝明晃晃的蜡烛,将殿中照得一片通明。
今夜,她照例要为元恪批改奏章,而元恪却在高皇后的寝宫留宿。他们夫妻恩爱,自己呢,也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为什么却会有一种十分失落的心情?
“将蜡烛都灭了,只点一盏灯在案上。”胡容筝懒洋洋地吩咐。
“是。”宫女恭谨地答应退下。
桂殿里顿时变得十分晦暗,面对案上的几十份奏章,胡容筝这才打起了兴致,拿起一本淡黄绫子外皮的亲王折子,翻看起来。
“报,外面有人求见充华夫人。”宫女隔帘奏道。
胡容筝一愣,已经是半夜了,怎么还有人入宫求见?魏宫里向来是酉时宵禁,此人既然有办法入宫,想必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谁?”她追问道。
“清河王元怿。”
“是他?”胡容筝更是怔愕,难道他想趁着夜静无人来见她吗?
这个大胆狂徒!入宫半年来,胡容筝不可避免地见到了清河王几面,她没有料到他是那样一个相貌英俊、气度出众的青年,令她的眼睛为之一亮。
少年时她也曾见过元怿两面,那时他连胡子还没长出来,身材高挑却稚气温和,印象中是个平和儒雅的少年,并无多少英气,所以听到元怿的求婚,胡容筝毫不犹豫地加以拒绝,并无半点可惜之情。
这次重逢,胡容筝才看到他的光芒四射、英气勃勃,难怪洛阳城里的公侯百姓,都对他赞不绝口。
听得宫眷们说,他的才识和骑射也都十分不凡,每一次见到他,她都能从他的眼中读出深自压抑的渴慕,那份渴慕让她珍惜,那份压抑让她敬佩,如果早见到他几个月,也许她会重新考虑她的婚姻……不,她还是宁愿选择入宫。
“充华夫人,准他晋见吗?”宫女又催了一声。
胡容筝仍然犹豫未决,她并不想见他,但她也知道,清河王元怿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若无要事,绝对不会这样冒失地前来打扰。
胡容筝默思了很久,才重重地一点头道:“叫他进来。”
片刻后,帘子再次卷起放下,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大步走了进来,撩开黑色射箭服的下摆,在桂殿中远远地跪倒在地,低声说道:“臣清河王元怿,跪见胡充华。”
正端坐案前假装阅读佛经的胡容筝,顿觉坐立不安,她没想到元怿会给她见礼,论身份,自己不过是个才入宫的普通嫔妃,怎受得起清河王的跪拜?
她连忙推开经书,站起身来,笑道:“四王爷请起,四王爷未免折杀妾身了。王爷深夜入宫,不知有什么事体?要不要奏闻皇上?”
元怿站起身来,抬眼向她看去,昏暗的灯色中,那个窈窕的身影显得无比动人,她若明若暗的脸上,似乎深藏着笑意和温情。也许,她愿意在深夜的桂殿与他相见,这本身就说明了,她对他并非毫无情意。
元怿的念头转瞬即消,他一边责备自己在这种时候还能产生绮思,一边压低声音说道:“胡充华,时间紧急,臣冒险进宫来见胡充华,是有一事相求,无论此事能不能成,都期盼胡充华能为之尽力……”
见元怿直接说入正题,胡容筝也不和他虚套,生生打断了他的话,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臣想知道,元愉会不会被处死。”元怿颤声问道。
胡容筝沉吟不语。
三天前,镇北将军李平攻下了冀州,叛军纷纷投降,冀州的伪官和将领们也都被李平杀了,元愉见大势已去,带着伪皇后李氏和四个儿子一起开城门出逃,没走出二十里路,就被李平抓住了。
群臣递入的折子,大多是请求皇上将元愉处死。
镇北将军李平自己也上了两个奏章,一个是报告前线的战事详情,以及诸将的立功情形,另一个是要皇上决定,到底是将元愉在冀州就地斩首,还是送到洛阳城来,由元恪亲自处置。
元愉是元恪的三弟,虽非同母,但手足之间,幼时相处还算友睦。
元愉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就本质而言,绝不是什么野心家。他擅长吟诗作文,喜读佛经,家中蓄的宾客全是文士和儒生,这一回竟在冀州造反谋逆,连胡容筝都隐隐觉得元愉有些冤枉。
书生谋兵,哪里能够成事!元愉的帐下,连个像样的大将都没有。果然,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被镇北将军李平以三万大军攻破由十万叛军守卫的冀州城,杀得个落花流水,元愉的一门老小全被抓住。
胡容筝心下暗叹一声,口中却说道:“四王爷只怕误会了,妾身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充华世妇,即使心中同情元愉,又何济于事?四王爷应该亲自去求皇上。”
元怿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胡容筝,沉声道:“胡充华何必虚言掩饰,你的字临摹得再像,也骗不过和皇上一起长大的元怿!这半年来,百官奏折上的批文,十之七八出自胡充华之手,臣早就发现了。”
他有些无礼地径直走上前来,将胡容筝面前打开的《华严经》合上,露出下面的一本镇北将军李平进的折子来,扫视了两眼,用手指点道:“胡充华,臣求你的事,对你来说,易如反掌。只需你在这折子后面批上‘着人押解元愉入京,朕当面训’,元愉的性命就保住了。”
事实上,元恪今天下午对胡容筝说过的意思,也就是打算将元愉押到洛阳来训诫一番算了。
元愉毕竟才二十来岁,年轻幼稚,容易冲动,这次起事也不过打着“清君侧、诛高肇”的名义,并不敢与元恪正面为敌。此外,元恪不想落个杀弟之名,只打算将元愉永远囚禁。元愉的性命本来无虞。
但此刻看着元怿的失礼言行和他的满面焦急之情,胡容筝却不打算轻易地答应元怿的恳求,她冷哼一声:“倘若我不愿意呢?元愉大逆不道,死不足惜。”
元怿的额头上又渗出了细汗,他本来中气很足的声音陡然变成了哀求:“臣……求你了,你要什么,我都能答应。”
胡容筝的脸上浮起了一层冷嘲,若隐若现。
他能给她什么?如果元怿真的能给她所需要和期盼的一切,她也不会拒绝做他的次妃,甘愿冒着杀身大祸进宫来了!
“我要什么?”她走出深殿,站在了珠帘之前,眺望高悬在朱红宫墙上的月亮,叹道,“我自己也活不过几年,为什么要怜惜别人的性命?”
元怿紧随在她身后,清秀的脸上浮出一层愕然之色:“为什么?你如今圣眷正浓,何故出此哀叹?”
胡容筝转过脸来,离得这么近,她几乎无法抗拒他身上那种强烈的令人沉醉的男性魅力,比起元恪来,元怿的容貌气度更像一个帝王。
她扭过脸去,寂寞地眺望着宫墙上晕黄的月亮:“入宫之前,我和高皇后有约在先……我必须为皇上生一个儿子。”
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