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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元太医诊出于皇后患的是时疫,除了一两个贴身侍女外,再无人愿意侍候皇后,元恪打发人到于家报过讯,便将皇后移在城外清缘寺里静养。

清缘寺里的尼姑听说来养病的是皇后,本来还欲奉承,可一听说皇后是得了疫病被赶出来的,吓得纷纷投亲靠友,只留下了一座空寺。

于皇后从昏睡醒来的时候,但觉身边的一切都已变形,原来的绡帐玉钩,成了麻绳捆着的粗布床帘,碧纱窗户,也成了藤纸木窗,连映在楼阁花树之上的那弯金黄月亮,也成了浮屠塔边的凄冷月色。

她见身边四下无人,正欲开口唤人,却觉一口带腥温热的东西从胸中往外喷涌,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于皇后抬手一擦,看见了满手鲜血,她吓得惊呼起来,却觉喉间喑哑,气息微弱,说话声音游丝一般,连自己的耳朵都听不清楚。

外面有人踏着轻快的小碎步,上了台阶,向门外的侍女询问道:“皇后这两天有没有恢复神志?能喝下一点汤水么?”

于皇后听得出来,那是高夫人,这贱人把她害成这样还不够,还想彻底毒死她才罢休?

于皇后环顾四周,没见到一个心腹,昨天她昏迷间倒是听见了于忠的声音,可她强挣着也醒不过来,无法把被高夫人下毒的事情告诉兄弟。

侍女应道:“多谢娘娘关心,一天三遍地来看望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今天下午又昏迷了两次,这会儿服了药,已睡着了。”

高夫人笑道:“本宫和皇后娘娘打小儿的姐妹,一起入宫侍候皇上,姐妹之情,非他人可比,我不来看皇后,还指望谁来?宫里头那些妃子,听说皇后得的是疫病,推三阻四,个个都托生病有事,不肯来寺里探望。难得你们两个不避疫病、忠心侍主,来啊,替本宫各赏一万钱给她俩。”

两个乾清殿的侍女千恩万谢地向高夫人道谢,替高夫人开了门,于皇后但听耳边“吱哑”一声,只见床边的灯火一暗,一个高挑苗条的身影从门边走了过来。

于皇后大睁着双眼,怒视着高夫人那张笑吟吟的面庞,于皇后算不得心慈手软的女人,可望着面前的高华,她只能自叹甘拜下风。

她药汤里的毒药,就是高华下的,高华的手里当然会有解药,可那天皇子元俞当着高华的面毒发垂危,高华居然能狠着心肠,当众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焦急模样,就是不拿解药替儿子救治。

虎毒尚不食子,这女人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当成博恩宠、拼宫斗的筹码,她的心肠得有多狠多恶多毒辣!

“皇后姐姐,你几天在庙里头,吃得可好?睡得可好?”高夫人在于皇后的床头,施施然坐下,拿起于皇后床头未喝的药汤,端起来轻啜一口,笑道,“姐姐疑心太大,总以为是妹妹在药里下了毒,你看,这药妹妹也喝了,这不是没事吗?是姐姐从小生长富贵人家,身子骨儿娇贵,禁不得烦恼劳碌,早知道不当这个皇后该有多好?”

于皇后明知道她是故意在气自己,但此际自己已病入膏肓,只能任她作践,气得心中翻腾如海。

高夫人望着于皇后的怒容,越发兴奋,笑道:“妹妹和皇后一起入宫侍候皇上这么多年,恩深义重,就算姐姐再给我脸色看,再瞧不起我这高句丽来的乡下野丫头,我也忘不了姐姐待我的情意。”

她说着话,亲热地伸出手去,替于皇后掖了掖被角,不顾于皇后那憎恨的目光,仍是微笑着道:“皇后姐姐,有一件事,我本来想不说,可又怕你临死还放心不下,你的昌儿啊,这几天也染了你的疫病,病得昏迷不醒,姐姐病得这么重,想是没有力气照料他,这可如何是好?”

于皇后大惊,这毒妇,她不仅敢对皇后下手,还对二皇子元昌也下了毒手,她这是想把于家赶尽杀绝吗?

“你……你……这贱婢……”于皇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气息微弱地说道,“你的心好毒……”

“姐姐说什么?我听不见。”高华仍然笑容可掬,脸庞慢慢贴近了于皇后的枕边。

于皇后睁大双眼,离得太近的地方看出去,高夫人的脸变形成十分狰狞的模样,高夫人凑在于皇后的耳边,吹气如兰,轻声温柔地说道:“于丽仪,当年我刚刚入宫的时候,受过你多少欺辱,至今难忘。可我最恨的,还是你这两年眼巴巴地坐在一边,等着我被皇上赐死,好霸占我的俞儿……你的昌儿啊,我本来也想好好待他,可那孩子实在是太聪明早慧了,前几天对我说,他的母后是我害死的,长大后,他一定要为你报仇,于丽仪,昌儿自己要找死,我就让他到地下跟你做个伴儿,你说,我想的周不周到?”

“贱……贱婢……你将来一定不得好死!”于皇后用游丝般的声音说道。

“我将来得不得好死,眼下还不知道。我只知道,明天一早,你和元昌都会不在人世,宫里头,只剩我和俞儿母子二人,皇上只会更宠俞儿,更疼我,你放心,你那座年久失修的乾清殿,本宫看不上,本宫要是当了皇后,一定会把绿仪殿修得比乾清殿气派十倍。”高夫人脸上的微笑,始终没更改半分和悦。

看着临终的于皇后在病榻上忍受她言语的摧残和折磨,高夫人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愉悦和得意。

于皇后紧紧闭上眼睛,再不理会高夫人。

高夫人站起身来,依旧笑吟吟道:“皇后娘娘,臣妾就不打扰娘娘休息了,明儿一大早,臣妾再来看娘娘。”

她再次压低声音,俯身对于皇后道:“于丽仪,今晚清缘寺的门前,本宫会派重兵守卫,明天一早,本宫会好好给你收尸,你死之前,别想见到于家任何一个人。”

于丽仪依旧紧闭双眼,等高夫人关门出去,她才拼着力气,扯下一件白色绫绢的贴身小衣,蘸着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颤抖手指写着遗书。

于忠吾弟,姐垂危之际,被毒妇高华所阻,与弟无缘一面,含恨而终。高华欲夺位中宫,迫死吾与元俞母子,翦除于氏。此不共戴天之仇,愿吾弟存之在心,不忘恢复族姓,灭尽高氏夷贼,以慰姐姐与俞儿在天之灵。此鉴,于丽仪绝笔。

新鲜的血色将这件白色绫绢渲染得血迹淋漓,于皇后刚刚写完最后一个字,突然听见静修室木门又是“吱哑”一声,高夫人竟然去而复返了。

于皇后来不及将遗书收起来,高夫人眼尖眼见,疾步走过来,一把从于皇后手上夺过那件写着遗书的白色小衣,冷笑道:“本宫就知道你不甘心好好死,哼,既是如此,本宫就舍着一夜不睡,眼睁睁看着你咽下最后一口气!”

于皇后见自己最后的绝笔也被高夫人夺走,不禁又是绝望又是痛苦地道:“就算你……你封锁消息,于……于大将军也会……会为我报仇!”

高夫人放声大笑道:“于忠自己都朝不保夕,拿什么帮你报仇?这几天他得罪了北海王元详,已被削职回家了!于丽仪,你再不速死,就可以亲眼看着你们于家是如何从四世三公、呼风唤雨、带甲十万的世代将族,渐渐变成我们高家足底踩着的烂泥……”

她越说声音越是狠恶,在她的说话声中,于皇后无力地呼出自己的最后一口浊气,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高夫人转过脸来,望着于皇后那张憔悴仍不失秀丽的面容,用手中的那件白色小衣,轻轻擦去于皇后口角的血迹,探了探她鼻中气息全无,这才摇了摇头,转身走到清缘寺大殿前的香炉前,将那件写有于皇后遗书的小衣扔了进去。

闪烁的香烛火很快将丝绢质地的白色小衣烧着了,火焰渐渐变大,慢慢吞噬着上面于皇后蘸血写下的字迹,天边晨曦微微发亮,新的一天即将来临了。

高夫人呆看了片刻,见小衣几乎快被烧完了,这才举步走到于皇后的房门外,对守门的两个侍女道:“天快亮了,你们去瞧瞧,皇后醒了没有?本宫昨天晚上瞧着娘娘气色不大好,一直没敢回宫,要是有个什么事,本宫就赶紧把元太医和长秋卿刘腾都召来,对了,于家的人,你们也赶紧派人通知,本宫怕娘娘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侍女答应着去了,高夫人昂首望着寺外已经发红发亮的一角天空,今天重回永宁宫后,宫中再没有一个能与她对抗的女人。

一早过来给清缘寺香炉换香束的胡容筝,停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奇怪地发现,香炉里竟有巴掌大的一块白色丝绢,上面用鲜血写着“高华欲夺位中宫,迫死吾与元俞母子”和“灭尽高氏夷贼”的残破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