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也许是对皇上驾崩悲恸太多,也许是送葬的路上感染了风寒,尚书宋弁紧跟着元宏崩殂之后没几天就死了,确实对元宏有深重的君臣情义。

剩下的五个顾命大臣,全是宗室亲贵。

本来就是皇上长辈、勋贵王公,再加上顾命大臣的身份,这五大臣如今在洛阳城中简直不可一世,已到了世人只知有五顾命,不知有魏帝的程度。

让登基不久的新皇帝元恪感到最头疼的是咸阳王元禧,其次是驸马王肃。

咸阳王元禧是元宏的大弟弟,长期受元宏信任重用,年纪轻轻已威权过人。他对皇位不屑一顾,倘若他真有兴趣的话,文明太后生前,元宏屡次触怒太后,元禧有好几次机会可以登上帝位,不是他念着手足之情,元宏早已被废。

在元禧眼中,小皇帝元恪根本就不懂得感恩。

当年不是元禧鼎力支持,还处于疯傻之中的元恪就不可能被册封为太子,现在他开口向这个年轻的侄儿讨要点不值钱的封赏,居然元恪还推三阻四,不肯答应。

驸马王肃原来是南齐人,出自有名的琅邪王氏,因父兄被齐武帝萧赜所杀,伪装成僧人逃到北魏,向孝文帝元宏尽吐南齐军事机密,被封为平南将军。王肃怀有伍子胥报父兄之仇的志向,但他读书不精,骑射平平,所立战功不多。只是后来娶得了彭城公主,才在朝中变得举足轻重起来。

彭城公主仗着自己帮助元恪除掉皇后冯润有功,也常常让王肃出面,向元恪索取封地和权力。

仅这两个叔父和姑父的勒索,已让元恪苦不堪言,何况还有那么多近支远房的皇叔祖、王叔。

北魏传至第九位皇帝,除了宫中生子稀少,其他哪座王府不是姬妾如云,儿孙满堂,天下姓元的宗室,少说也有几十万人。

太极殿上,元禧再次大发脾气:“皇上,不过是几口盐井,老臣家中亲戚子侄多,无处开销,想仰仗天恩,勉强糊个生计,皇上这也不准,那也不准,难道诚心想看着老臣的家人饿死不成?”

群臣面面相觑,但觉咸阳王越来越是跋扈。

“盐税”是朝廷仅次于“田赋”的第二大收入,自春秋战国以来,“官山海”的“盐铁专卖”,就是皇上才能收的钱,象征着皇权。

元禧家中豪富,虽然不像高阳王元雍那样蓄养歌姬美童婢仆几千人,可他的封地、田产和家业,在朝中至少可入三甲之列。

元禧欲壑难填,家中产业富可敌国,竟还打起盐井和铁矿的主意。欺负元恪年少,今天他干脆端着顾命大臣和王叔的架子,厚着脸皮当众逼索。

元恪忍着心头的厌恶,温和地道:“叔父言重了,徐州盐井向来专供我朝军饷开销,不是朕舍不得给叔父,可十万扬州、徐州大军的粮饷,都要指望盐井出息,万一粮饷不继,闹成兵变,朕如何向先帝交代?”

元禧不悦地道:“皇上少抬出先帝来吓唬老臣,先帝在的时候,比皇上可要慷慨多了。好,徐州盐井皇上舍不得给,那平城盐井呢?”

孝文帝驾崩还不到半年时间,元禧已经要骑到元恪的头上来了,平城盐井是六镇兵的粮饷出处,比徐州盐井更富庶也更重要,元禧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

元恪心头震怒,仍蔼声道:“六镇府兵的衣食,都仗着平城盐井,这两个盐井,朕实在是不能轻动。但叔父的话,朕也不敢不听,琅邪近海,旁有数百亩盐田,每年产盐不少,朕就拿这盐田赠送给叔父,还请叔父笑纳。”

虽然没拿到徐州盐井和平城盐井,但琅邪盐田还算丰饶,元禧用鼻子“哼”了一声,勉强不再为难元恪。

驸马王肃却大不高兴,道:“皇上,臣前日所奏之事,皇上为何不愿照准?”

看在彭城公主的面子上,元恪对王肃向来有求必应,自王肃在北魏站稳脚跟,前来投奔他的旧族不少,他不断替亲戚朋友们索要官职,没完没了,让元恪已经深感头疼。

王肃本人倒是十分清廉,并不像彭城公主那样热衷聚敛。

但一来他才干平平,二来虽无真实本事,却喜欢自我吹嘘,整天对自己的世家出身、父祖功名津津乐道,把自己说成是武神再世。加之身为彭城公主驸马,名位显赫,深受元宏、元恪两代帝王信任。

元宏遗命任王肃为尚书令,官职还在当尚书左仆射的任城王元澄之上,元澄自然大为不满,二人常常廷争面折,关系颇为紧张。

王肃说的是要皇上发五十万大军趁秋收南征之事,元恪知道这个姑父报仇心切,恨不得立时三刻踏平南齐。

可上次王肃跟随孝文帝元宏南伐时,率数万大军围攻义阳城,久攻未克,南齐将领裴叔业率五万大军围住涡阳城,以“围魏救赵”计要逼王肃撤军,结果手下有六万多军队的王肃不敢迎战,只不断向孝文帝要增援,害得涡阳城被围数月,守兵杀尽马匹,百姓易子而食,城外的裴叔业将杀死的魏兵尸体堆起五丈多高。孝文帝好不容易从其他地方召集援兵五万给王肃,而王肃一战即溃,被裴叔业追杀数百里,斩魏兵万余,俘获器械财物千万,不是镇守边关的杨大眼率十八万大军来驰援,王肃连小命都拣不回来。

这样的将才,还谈什么南征?

任城王元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听说南齐萧宝卷又派了裴叔业镇守边关寿春城,王驸马若是率军南征,记得从寿春旁边绕远点,多走几里路。”

王肃勃然大怒地道:“这么说,只有任城王才有资格带兵南伐了?荡平南方必经水战,我们琅邪王氏五代宰相,镇守江州、江陵多年,习于水战。任城王的骑兵,只怕到不了江陵,就会淹死在长江里。”

元澄也怒道:“去年南伐,若不是王驸马在涡阳被裴叔业打败,害得我和元羽只能从即将攻下的城池前撤围,前来救你,今天我们已经坐在建康城的齐宫里,喝上庆功酒了!败军之将,何以言勇?这南征之事,王驸马若知廉耻,今后就不要再提!”

二人还要争吵,咸阳王元禧与北海王元详对视一眼,一同出班奏道:“皇上,任城王是王驸马的手下左仆射,可他不甘人下,常与王驸马针锋相对、处处掣肘、咆哮朝堂,还请皇上罢免任城王官职,以示上下尊卑有别,以免朝廷宰辅大权被元澄独揽。”

元澄望着这两个孝文帝的王弟,突然间恍然大悟。

元禧与元详都十分贪财爱贿赂,而彭城公主是他们两人的姐姐,也同样喜欢聚敛揽权,三人手中卖出去的大小州县官职,少说也有几百个,碍着元澄常出言弹劾阻止,早已看自己不顺眼,一定是彭城公主背后拉拢收买了这两个人,好除去自己,省得他总跟王肃过不去。

他所能想到的事,皇上元恪自然也看得明白,两位王叔元禧、元详,还有王肃背后的彭城公主,仗着顾命大臣和宗室长辈的身份,放肆不法,横征暴敛,把皇上都不放在眼中,广阳王元嘉胆小怕事,只有元澄还算忠君,倘若再去掉元澄,一旦议政,剩下的顾命大臣全都会从一个鼻子里出气。

可在元恪眼中,给元澄罢官之事,也非行不可,元澄虽然忠贞,但心里总念着先帝元宏壮志未酬已魂归地府,常常三日一上折、五日一入朝,天天催着元恪发兵南征,比王肃还要心切,倘一驳回就会伏地恸哭,闹腾个没完。

而元恪这里每日大小事务不知多少,宗室亲贵横行不法、六镇积怨已久、叛乱频频,他还要督促洛阳城扩建,不能安内,焉能平南?

所以元恪望也不望元澄,点头道:“两位王叔所言有理,任城王不顾国事艰难,每日逼迫朕发兵南征,早该罢官回家。朕以为,如今南齐萧宝卷暴虐好杀,众将离心,与其出兵征齐,不如怀柔让南人归降,前者陈显达已经叛乱,如今裴叔业也派人向朕求降,王驸马,朕就派人你前去受降,倘能收得裴叔业所辖南豫州之地,朕当重重嘉赏旌表你!”

元澄呆望着元恪,既为自己不平,也深觉这个少年皇帝智谋深沉。

元恪趁着齐乱,着意收揽了勇不可当的裴叔业,既堵了王肃的嘴,还将王肃调离京师,又装着顺应元禧兄弟大揽独权的心意,将五个顾命大臣减少成四个,看来为了摆脱顾命大臣们的掣肘,元恪心中盘算已久。

那么接下来一步,他会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