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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容筝替冯润报过了讯,便走到侧殿旁的静修室里读夜课。

虽然姑母是瑶光寺的住持,但瑶光寺身为皇家寺院,香火太盛,不是个读书所在,所以胡容筝这两年寄居在冷僻的清缘寺里,安静读书。

昨天开始,寺中驻扎重兵,守卫森严,正殿被皇上元宏占用,侧殿大门紧锁,没想到竟是皇后冯润被锁在里面,看她模样,婉丽中带有娇媚,面貌清秀,仪态端庄,不知为什么禁军们却会谈虎色变,对她很是害怕。

秋月高悬,胡容筝在侧殿旁的静室里打开了经卷,却见一个极其清瘦的身影,独自从走廊上走到了关押冯润的侧殿门前。

元宏犹豫一下,才轻轻叩着殿门,问道:“莲……你有话跟朕说?”

从那天被彭城公主当众揭发开始,冯润就没有跟元宏单独说过话,更无一字解释和道歉,她如此强项,倒令元宏有些敬佩她。

这变了心的女人,却有种死也不悔的骄傲,元宏根本就不能明白,他身为帝王,奄有天下,自幼只倾心于她一人,这女人却弃如敝屣,不屑一顾,反倒钟情于一个宦官!已故文明太后生前面首无数,可也没像她这样古怪。

那个高菩萨到底是什么地方打动了她,让她不顾尊严和体面与之相守?难道是自己这两年忙于政事冷落了她,还是自己十年前一时软弱没能保护住她,让她对自己心生怨恨?可这次回宫来她并未表示出怨恨啊!难道说,从她回宫开始,她就处心积虑要利用自己的深情去攫取王朝无上的权力?

元宏被这样的猜测惊出了一身冷汗,想到这两年常在怀抱的那个深情女子居然会如此居心叵测,对自己全无信任与诚意,便觉得有些厌恶。

“皇上……”殿门里响起了抽泣声。

元宏无语地在殿门外静立,冯润隔门看见了他清瘦的影子,被月色照得很长很长。

“皇上,臣妾自知该死,可臣妾虽然恶行累累,却全都是因太后当年陷害逼迫,八年坎坷流离,才变得如此心狠手辣。皇上,高执事曾于臣妾有救命大恩,当年不是他在凉州搭救臣妾,臣妾早就做了泉下之鬼,所以臣妾感激之中,以身相许。自臣妾回宫之后,从未背叛辜负陛下,是太子怀恨臣妾,才将高执事净身入宫,羞辱臣妾,臣妾心中实在亏欠愧对高执事……”冯润饮泣着。

元宏叹道:“你说你对不起高菩萨,那你就对得起朕吗?”

冯润拭泪道:“皇上扪心自问,皇上的心中,是功名重要,还是臣妾重要?”

“在朕心里,莲儿和朕的江山一样重!”

“可臣妾看到的是,为了江山,为了功名,皇上会毫不犹豫地抛弃臣妾!”冯润并不相信。

“朕决不会!”

“十年前,皇上眼睁睁地看着臣妾被太后驱逐出宫、迫害致死,倘若不是高执事,此时的臣妾,成为墓中枯骨已经十年……”

一提起这事,元宏多少有些理亏。十年前,他的确知道冯润得的不是疫病,在宫中诊治休养几天,就会痊愈,但太后为保住冯清的后位,将冯润逐出宫去,他却也没敢跟太后多加争执。

“倘若朕知道你那次出宫会有性命之忧,朕就是不要江山,不,朕就是不要性命,也会拼命保住朕的莲儿!”元宏也哭了,她终于说了心里话,这些年来,她恨元宏,不是元宏的深情,她不会被折磨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会有那些惨绝人寰的苦难。

冯润沉默片刻,才道:“臣妾知道必死,今夕何夕,是为诀别。皇上,让臣妾最后为皇上跳一次《鸣鸠舞》,从前皇上曾经说过,莲儿的舞姿衫袖之上,都是春色,看了愉心悦目,可以忘忧……皇上,前年臣妾为皇上讲解成实宗禅法,曾对皇上说过,人一生下来就落入苦谛,可心中爱的执念,才是受苦的集谛。当日臣妾若不是深爱皇上,成了太后传位的拦路石,便不会受尽地狱般的苦难,今日皇上若不是深爱莲儿,也不会被莲儿的负心折磨得如此痛不欲生,连南伐大业也无法完成……”

在她最后的倾诉中,殿门外的元宏已经落泪如雨。

冯润轻声吟唱了起来:

鸣鸠拂其羽,

戴任降于桑。

剪剪春风历河阳,

三三横,两两纵,

……

那是当年元宏为她所作的《鸣鸠诗》,元宏再也按捺不住了,高声吩咐不远处守殿的军士道:“开锁,朕要去见朕的皇后!”

军士打开殿门,元宏望见身穿朴素的绛红色深衣的冯润正在侧殿深处抬手曼舞,她的神情中,果然有一种诀别般的绝望与凄凉。

“莲儿……”元宏且喜且悲地走向冯润身边,“集谛也好,苦业也好,这辈子朕对你的心,永远都不会……”

他还没有说完话,脸上的表情就突然间凝固住了。冯润刚才趁他走近之际,已从舞袖中取出近一尺长的短剑,狠狠地扎在元宏胸口。

元宏望着自己的胸口,血从那里不断流出来,洇湿了他打着补丁的衣服。

这一辈子,他既不讲究衣食住行,也以诚待人,宽容仁恕,好学上进,多年来南征北战、读书万卷,事太后至孝,待冯润至诚,可到底他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而这些女人也一个个地辜负他的深情?

“莲儿,为什么这么对朕?”元宏捂着自己的胸口,冯润没学过武,力气也小,这一剑扎在了元宏的两根肋骨之间,并没扎穿他的胸口,却扎碎了他的心,“你的心为什么这么狠?”

“我的心狠?”冯润退后一步,诡异地笑着,“不狠就能活下来了吗?高秀是个多么善良的人,这辈子医活了无数百姓,也医好了你的病,民间甚至管他叫高菩萨。可你们呢,你们却欺辱、折磨我的高秀,你把他五马分尸,尸块抛到荒坟里去喂狗……拓跋宏,该死的是你,你为功名活了一生,却用挂在嘴角上的深情骗得我历尽劫波!”

“这世上,哪个男人不向往功名?”元宏凄凉地笑道。

“不,我的高秀就不会,在他心中,功名从没有心爱的女人重要。拓跋宏,你口口声声说深爱我,我告诉你,爱是什么,爱是生死不弃的守护,爱是万里追随的陪伴,爱是岁月不移的惦记,爱是毫无功利心的依恋,高秀他死了,可在我心底,他永远都活着!”

元宏痛得流出了眼泪,不,不是身体的痛,是心,她终于亲口承认了,她真爱的,是那个连尸骨都找不到的高秀。

元宏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浑身已是鲜血淋漓的元宏,犹自望着冯润,喃喃地道:“莲儿,当年的深情,昔时的甜蜜,只要你心底仍然留有刹那,朕也愿恕你、饶你、不怪罪你……可惜……可惜连那个刹那,你都已经狠心丢了……”

“丢了又怎样?”冯润的神情突然变得狰狞起来,她伸手狠狠将插在元宏胸口的短剑拔了下来,又要再向元宏胸前插去,“拓跋宏,只要你一死,这江山,这天下,都是我的,都是我们北燕冯家的!”

元宏一把扭住她的胳膊,大喝道:“来人!”

军士疾步入殿,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忙上前制住冯润,扶住摇摇欲坠的元宏。

任城王元澄等人也闻讯赶来,冯润见大势已去,只得将短剑丢在地下,跪地求饶道:“皇上,臣妾听彭城公主说皇上要赐死臣妾,一时糊涂才做错了事,皇上饶命!”

元宏连胸前的伤口都没有捂,他只是凄凉绝望地望着面前那个女人,二十几年的美好记忆也抵不了这一刻真相撕破的惨痛,多么好,他本来就脆弱不堪的身体,被这一剑刺成重伤,也许同样活不到明天一早太阳升起的时刻。

随侍的刘腾和白整,七手八脚为元宏涂好了伤药,扎好了伤口。

元宏坐在香案边,静静地道:“拿布来,把朕的耳朵扎上。”

刘腾不明其意,但还是用一块布将元宏的耳朵扎了起来。

“扎紧一点,朕不想听见任何声音!”

刘腾又加了一块布,紧紧扎住元宏的双耳。

元恪不明父皇用意,站到元宏身边侍候着。

元宏最后望了一眼冯润,将自己腰上的汗巾解下来扔在地下,背过身去,再也不看那个脸庞已经扭曲变形的女人,吩咐道:“刘腾,白整,你们就在这里勒死皇后,放入棺材里,在清缘寺停棺两天,等朕也死了,恪儿,你就将父皇和皇后同棺共椁,一起葬入长陵。”

“不!”冯润咆哮着,痛哭着,从军士手中挣扎出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元宏身边扑去,“皇上饶命,莲儿从今天起再也不敢负心了,莲儿知错了!”

元恪不屑地一挥手,两名军士按住冯润的胳膊,刘腾拾起了地下的汗巾,绕在冯润的脖子上,与白整一左一右使着劲。

冯润的哭叫声越来越高亢尖锐凄惨,可香案前的元宏,却连头都没有回过一下,或许他早知道自己无法经受住冯润的恳求与痛哭声,才塞住了自己的耳朵。

只有不远处静室里,被眼前一幕惊呆了的胡容筝,望见元宏眼中泪水汹涌着,与脸上的血水交织,不断往下滴落,竟显得比身后的冯润还要凄惨。

这男子是大魏的皇帝,那女子是大魏的皇后,他们是当今这最强盛王朝里最至高无上的一对夫妻,可眼前这一幕,却堪称人间惨剧。

被勒得舌头都吐出来的冯润,犹然在绝望中狂叫道:“元宏,你混账,什么假惺惺的情意,什么结发夫妻,全都是假的,人心是最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我手中的天下!”

刘腾又是一使劲,冯润的颈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她那娇媚无比的面孔深垂在胸前,浑身烂泥一般向地下瘫去。

而元宏脸上的眼泪,一直没有停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