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皇上的大帐如此简陋,帐内只铺设了一张羊毛毡,毡上放着薄毯,毡旁是一张书案,案上堆满了雪片般的奏章和书籍,身为皇上的元宏,起居服饰甚至还不如外面的一个小将佐。
冯润心头有些触动,元宏待自己向来挥金如土,不惜千金买得她一个微笑,这几年来送给她的珠宝首饰,无一不价值连城,而他自己的衣服却仍是几年前的旧服,还有袍角打着补丁,平日穿用的靴子也只有几双。
刚才入大营时,她在帐外看到皇上的坐骑黑骏马,马背上的鞍鞯朴素无华,连一片金叶子的装饰都没有,马鞍的木架子上搭一块熊皮,马镫是最便宜的铸铁镫,虽然皇上的心里只有国家大事,但除了国家大事外,元宏的心就算掰碎了揉烂了,也每一片上都写着冯润的名字。
可惜此生她是无福消受了,这辈子元宏对不住她,而她对不住的人,是于她有数度救命之恩的高秀。
彭城公主是元宏的六妹,也是洛阳城最美丽的公主,虽然年近三十仍然清丽苗条,风姿如画,与冯润的柔媚不同,彭城公主有一种大气凛凛的艳丽。
“六皇妹与皇后同至大营,是来探望朕的病情吗?”元宏喜出望外,忙将二人延至书案边坐下。
“探望皇上病情之外,臣妾还有一件事要求陛下答应。”冯润笑道。
彭城公主终于答应下嫁北平公冯夙了,而且她还亲自入宫来拜见冯润,让冯润陪着她去汝南大营,面见元宏,求皇上下赐婚诏书。
这自然是好消息,不过,如今冯润已是洛阳城说一不二的女主人,冯夙娶不娶彭城公主,她并不太感兴趣,可冯夙求婚被彭城公主连拒三次,心中沮丧,突然之间得到彭城公主愿意下嫁的消息,望着彭城公主那娇羞艳丽的面容、含情脉脉的眼神,冯夙心旌动摇,忙不迭地催自己姐姐去汝南大营求元宏下诏赐婚。
汝南大营离洛阳城有四五百里路,冯润坐了两天车才到。
昨天中午她遇到回去征召高执事来看病的八百里加急快马,才知道元宏病重的消息,不禁有些感慨,皇上出征临行前,称不扫平江南,决不重回洛阳,这一次,他还有机会再回洛阳么?
可在大营中见到皇上,除了黑点瘦点,他倒还清健如昔。
“哦,皇后有什么事,还要当面恳求朕?”元宏扶着冯润在自己身边坐下,他出征已经数月,这几个月来转战南阳、新野、宛城、樊城数地,南齐雍州,几乎全境被魏军攻克,征伐劳顿之余,冯润那张永远含笑妩媚的脸,时时仍会浮现在元宏眼前。
戎马半生、五岁理政至今,元宏心系天下,以身许国,可他也盼望着能有一天清闲下来,陪伴自己心爱的女人。
冯润含笑指着彭城公主道:“六皇妹与北平公冯夙两情相悦,愿下嫁冯夙,臣妾是特地来陪六皇妹禀报皇上,求皇上赐婚的。”
“这是亲上加亲的喜事,朕无有不准。”元宏听得是这么件小事,更是不以为然。
彭城公主冷冷地望着冯润,她去年刚刚守寡成了嫠妇,冯夙便不断向她求婚。冯夙长得不错,和太师世子冯诞一样,很讲究仪表衣着,看上去少年英俊,与她死掉的丈夫刘承绪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刘承绪脊柱弯曲,又跛又驼,矮小瘦弱,是洛阳城里有名的罗锅驸马,三天两头生病。
可她宁愿为刘承绪守寡不嫁,也不愿跟冯夙有什么瓜葛!
刘承绪是南宋文帝刘义隆的孙子,父亲是南宋皇子刘昶,母亲是大魏武邑公主,是南北两家皇族之后。
刘承绪身为宋王刘昶嫡室所生的世子,血统高贵,所以尽管他四肢残疾,彭城公主仍慨然出嫁,以期成为将来的宋王王妃。
虽然刘承绪在刘昶病故前死去,没有当成宋王,但除非再有跟刘承绪血统家世差不多的人出现,否则彭城公主决不考虑再婚。
那个不自量力的冯夙算什么东西?和冯润一样,他只是外戚冯家的一个庶生子,灶下贱婢的儿子,彭城公主决不会像皇兄那样,为色所动,让自己将来的孩子身上混入庶生子那卑贱的血脉。
她一声不吭地卸去头上钗环,跪在元宏面前,泣道:“皇兄为妹妹做主,自皇兄离开洛阳,妹妹在宫中被皇后多番逼婚,前几天晚上,冯夙还闯到我的房间,意图用强污辱我,皇兄倘不救我,妹妹今天只能死在这大营中!”
彭城公主比元宏小两岁,元宏对她一向疼爱有加,见她的话与冯润大有出入,惊讶地道:“六皇妹在说什么?难道你根本不愿嫁给北平公?”
彭城公主咬着下唇,使劲摇了摇头道:“刘驸马死了不久,尸骨未寒,冯夙就来纠缠我,想让我嫁给她,好得到我的嫁妆、封地还有刘驸马名下的封地,皇兄,皇后贪心未足,当了皇后还不满足,还要让外戚冯家的势力布满朝野,更可怕的是,皇后在宫里头诅咒皇上,愿皇上早点发病身亡,好让她成为大权独揽的太后!”
今天这是怎么了?一大早有刘腾来告御状,不一会彭城公主也冒雨来告发皇后。
元宏疑惑地望着冯润,却见她脸色铁青,指着彭城公主怒道:“公主血口喷人!难怪你前日特地上北平公府卖弄风情、勾引冯夙,上门赶着要嫁给冯夙,原来是特地给本宫下套,要陷害本宫!”
彭城公主望都不望冯润一眼,接着道:“皇兄,昨天中午我们在驿馆遇见八百里快马去召宫中的高执事,一问之下,才得知皇兄病重,可是皇兄知道吗?皇后听说皇兄病重,不但不感悲伤,脸上还流露出了喜色。这妖妇一心想要害死皇上,还请皇上尽早除掉她!”
冯润知道,彭城公主说的是实话,昨天她听到元宏病重的消息,突然之间感到十分轻松喜悦,她终于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在元宏面前扮演贤良皇后,不用再处心积虑地对付太子和后宫,只要小作策划,除掉元恪,便可另立幼小皇子为帝,当上文明太后那样的北魏女主,与她的高菩萨终身厮守。
想不到自己无意之中流露的那抹微笑,竟也被彭城公主窥见,彭城公主与自己无冤无仇,怎么会这么巧设机关,把自己带到元宏面前揭发罪状?联想到最近元恪行动隐秘,常常夜间出入东宫,冯润心中有些明白了。
冯润冷笑一声道:“听说公主最近也被太子的舅舅高肇求婚,原来公主并没看上北平公,而是看上了渤海公,是不是为了帮助高家外戚到洛阳飞黄腾达,公主这才卖力哄骗冯夙、陷害本宫?陛下,臣妾与陛下总角相识,夫妻多年,情深似海,还请陛下不要相信公主的一派胡言!”
元宏拍了拍冯润的手道:“朕当然相信朕的皇后,彭城,不论你居心何在,你竟然敢上朕这里诬指皇后,胆子实在不小。刚才刘腾已经来诬告皇后与宦官高菩萨私通,你又上朕这里说皇后想要害死朕,哼!这种空穴来风的谎话,你们也敢拿来骗朕?是谁人指派你们俩来陷害皇后?来人,把彭城公主抓起来,大刑伺候!”
彭城公主面无惧色,道:“皇兄,妹妹没有诬指皇后,皇后早就变心了,不再心属皇上!”
元宏怒道:“你们一个个都诬陷皇后变心,那就给朕拿出证据来!”
彭城公主指着冯润道:“皇兄,皇后当年入宫,为表与皇兄相爱的挚忱,曾在背后纹有‘莲花伴帝’的刺青,可皇兄如今再看一看,皇后的背上都纹着什么!”
冯润被她一言说破天机,吓得脸色大变,情不自禁地伸手拉拢了自己的领口。
这个小小的动作却被元宏的眼角捕捉到,他站起身来,颤抖着双手,去拉扯冯润的后衣领,冯润挣扎着,元宏的心底更是弥漫起一层充满恐惧的疑惑。
“让朕看一看,彭城说的是不是实话!”
冯润扑通跪在地下,泣道:“求陛下恕罪!”
元宏面若寒霜,用力撕扯着她后背的衣服,正是夏天,冯润身上只穿着绣花薄绢的襦裙,三下两下便被元宏扯破,露出满是花绣的雪白后背。
这是一幅元宏曾经多么熟悉的图画,满池莲叶莲花中,帝子青衫,西风流照,莲儿是这样深爱过自己,所以把自己刻在心头,纹在心上,莲花伴帝,到死方休……
而画中的元宏已经无影无踪,重新出现在莲池中的,是一个高大俊朗的白衫青年,他下巴无须,长条脸上双眉飞扬,眉下是一双细长深黑的眼睛,透着脱俗出尘的干净,俊美中带着几分清新,正是给他治病的高执事、高菩萨。
看纹青的颜色很新,冯润是在自己离开洛阳后,才重新改了纹青,原来元宏的影子,已完全被高菩萨的身影覆盖。
元宏但觉心口微热,口中腥气上涌,一口血喷出来,呕在冯润被撕破的衣服上,接着又是一口血落在自己的前襟。
“皇上!”冯润与彭城公主都被他的可怖模样吓了一跳,惊呼出声。
而营门之前,双蒙刚好带了高菩萨进帐,也吓得呆立当场。
元宏泪眼蒙眬中望出去,但觉冯润背上的纹青十分精妙,画图中高菩萨的五官神情及举手投足,与营门前的这个英俊宦官,无不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