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泰之乱,恒州的官员几乎或多或少全都牵涉此事。
只有一个世家锁紧大门,布置府丁抗拒穆泰,从头至尾,对穆泰的封官许愿毫不动心,还声称要举家以死殉国。
领军将军于烈,原来的鲜卑八姓“勿忸于”家,便是这经受了生死考验的忠臣。
元宏对于家的忠贞行为十分嘉许,也更深感他为二皇子元恪选了王妃于丽仪、结姻于家,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外戚的忠诚,比外戚的势力更有价值。
所以元宏下旨,册封二皇子元恪为太子,以元恪入住太子原来的东宫,在东宫举办盛大的婚礼,迎娶领军将军于家的女儿为太子妃。
即将大婚的元恪,并无多少喜悦。
太子被废之后,朝野人望、宗室共识,都选中元恪为太子。
元恪当即轻车入宫,在清徽堂里匍匐君前,苦苦哀求不要立自己为太子。皇后冯清和左昭仪冯润、贵人高照容等宫眷闻讯前来,劝勉着新太子。
元恪落泪说道:“父皇,不是儿臣不体贴君心、违背皇命,可母妃恩养孩儿成人,多少劬劳深恩,儿臣仍未报答,而今为了一己富贵,将母妃置于火炉之上,拿母妃的鲜血,染红儿臣脚下的天子丹墀,儿臣做不到!父皇要强逼儿臣当太子,儿臣唯死而已!”
见元恪态度强硬,冯清与冯润不便劝解,二人侍立一旁,各有心事。
高照容却听得泪湿前襟,不枉是她不辞辛劳养大的孩儿,他宁肯不居帝位,也不愿让母亲受祖制迫害。
高照容上前欲扶起元恪,也落泪道:“恪儿,有你这番心意,母妃死都能瞑目了!母妃读书不多,但知道皇上的江山传承,一定要选对人,皇上从六个皇子里选了恪儿,那是看中恪儿身有帝王之志、帝王之才,能帮着皇上看好大魏江山。”
元恪泣道:“倘为父皇看好江山,为天下百姓当好皇上,却承担要失去母妃的痛苦,儿臣万万做不到!”
高照容将元恪的头揽在怀里道:“傻孩儿,自古到今,哪个人能不死?倘能以母妃的死,换来皇上的江山社稷传承有后,换来恪儿成为千古明君,母妃会含笑九泉。”
元恪泣不成声,连话都呜咽着说不出来,只能在高照容怀中拼命摇着头。
到洛阳城一年来,他又长高了一截,跪在地下也与高照容身高差不多,背后看已是堂堂一条汉子,但依在母亲怀抱,元恪的脸庞犹带稚嫩与依恋,仿佛仍是当年孺慕母亲、不舍怀抱的幼子。
高照容的话说到这份上,句句都合冯润心意,冯润觉得,这比自己出面劝说元怿要好得多。
这既美貌又温婉的辽东美人,可真是个贤惠的好女人,等她死了之后,冯润打算劝皇上一定要隆重为高贵人举办丧礼,追赠名号,修建高大的陵墓,以后春秋两祭,就算元恪没时间去,冯润也不会忘记这个既能生养英武儿子又甘愿为子赴死的好女人。
她望着不远处木然而立的冯清,心里有种占尽上风的感觉。
元恂上月已被赐死,皇上派咸阳王元禧携毒酒前往河阳城,命元恂自尽,元恂死后,仅用一个粗木棺材装尸,葬于河阳城,不得入祖陵,不得起墓碑,怕是再过两年,连坟墓都找不到了。
二皇子元恪,不枉她费尽苦心,这一年来厚施恩义,笼络得二皇子对自己极为尊重礼遇。
看恪儿事母至孝,对高贵人这么母子情深,将来高贵人死后,时日迁移,恪儿定会发自内心地把冯润看成母亲,处处听顺,而太后当初的人生,会被自己再次成功重复,北燕冯家的祖宗们,会感激有自己这么个出色的庶生女,才可以接着延续昔日的荣耀。
冯清呢,她教养出了那么一个叛逆愚蠢的太子,皇上心中,多少会认为冯清教子无方、有失母仪,恐怕再难翻身与自己相抗。
冯清呆着脸,望着殿内那对痛哭流涕不能自持的母子,脑海里却不断浮现上个月她去河阳城探望废太子元恂的场面。
那一天,冯清已知元恂即将被赐死,元恂也听闻了消息,因平城再出动荡,有六镇的老酋长扬言要挥兵洛阳、救出废太子,父皇便狠心要斩草除根,母子二人隔着静室的窗栅栏对立,两人的表情中,愤怒的成分远超过悲痛。
或许因为元恂并不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是自己十月怀胎、九月哺乳的亲骨血,冯清望着快瘦脱了原形的元恂,心中对他更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而不是即将人鬼殊途的痛切无望。
“你来看我干什么?”元恂不耐烦地质问道,“有没有带酒带肉来?”
“带了。”冯清努力克制住愤怒之情,明天他就要死了,这个拓跋家的嫡子嫡孙,他近十六年的人生里,除了亲手杀死高道悦,并没有过多的罪恶,但他的固步自封和叛逆胡闹,却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甚至,还险些断送了她的,“来人,将这几瓶剑南好酒递进去,还有这支烤羊腿,这几碗肉肴,喝醉了,你便不会害怕……”
元恂接过酒瓶,当即打开一瓶,往自己嘴里“咕嘟嘟”灌上一大口,眉开眼笑地道:“好,总算我没白叫你一声母后,这个月,除了元恪和元怿还想着来看过一次哥哥,其他人全都一个人影也没见,整天清汤寡水,吃得我肚肠响如鼓鸣。”
“吃吃吃!除了吃你还知道什么!”冯清再也无法忍耐,失态地吼道,“太后、母后恩养你十几年,在你身上寄托了半世指望,可你呢?整天喝酒胡闹,弄丢了太子之位,还弄丢了性命,辜负我们冯家女人多少恩情!枉费我们十几年栽培!元恂,你实在是该死!”
元恂沉默着,将一瓶酒一饮而尽后,才重重地酒瓶砸在地下,怒吼道:“恩情?什么恩情?害死我亲娘然后把我养大的恩情?太后对我好,你对我好,都不过是为了栽培一个事事受制于冯家外戚的牵线木偶,为了永远把持皇权!皇上总有一天会清醒,会除掉你们这些秘传避孕药、从不给拓跋家生孩子的冯家女人,除掉你们不下蛋的母鸡!哈哈哈哈,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事,冯家嫁了这么多从来不生孩子的女人给我们拓跋家,然后就稳当了几十年专权太后、富贵外戚……哈哈哈哈!”
他怪诞的笑声在静室外的走廊上回荡着,冯清气得转头就走,连后来给元恂收尸建墓,都只派了长秋卿刘腾前往,自己避嫌未去。
从内心来说,冯清更希望能立元恂所生的皇太孙为皇嗣,但皇上对元恂厌恶已极,连带着皇太孙和元恂生母、已死的林皇后都被废为庶人,能够不追究自己身为中宫皇后的责任,已经算是幸运了。
更何况身边还有虎视眈眈已久的冯润。
虽说现在风雨飘摇,可幸好自己还是中宫皇后。倘若元恪被立太子,高照容被赐死,按着规矩,元恪得认自己为嫡母,得成为自己名下的太子。
元宏望着面前哭成一团的高照容母子,也是长叹一声。
“留犊去母”宫规至今已有百年,当年元宏曾打算废去宫规,放林贵人一条生路,但执政的文明太后却坚持不准改易宫规,逼迫林贵人当众饮药自尽。
十五年前的一幕,看来又要再现魏宫了。
“将太子与高贵人搀扶起来。”元宏温蔼地吩咐着,“恪儿放心,一切朕自有分寸,不会让朕的恪儿为了江山社稷,就忍受这锥心苦痛的人寰惨变。”
皇上的许诺有些云山雾罩,让殿内侍立的一群后妃听得摸不着头脑。
冯润望着元宏那张每日枕间席畔相伴的脸庞,更是觉得圣意难测。元宏心里到底是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