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群臣,都在窥伺着皇上元宏的脸色。
那天得到中常侍双蒙禀报的叛乱消息,元宏并没有立刻从嵩山赶回来,体贴人意的冯润又遣人骑快马飞驰前去,告诉远在行宫的皇上,太子那不堪一击的叛乱,已被领军将军元俨与皇后冯清二人瞬间平息。
但出现在太极殿上的元宏,正眼也没看一下立有平叛之功的元俨与冯清。
他的脸色很沉静,沉静得甚至令人害怕。
刚从金墉城明光殿押过来的元恂,脸上并无多少后悔和害怕的表情,他身体雄伟肥壮,站在元宏座椅墀下不远处,更显巨硕高大。
元宏越发瘦削了,身上的朝服虽然整齐穿好,却看不到衣服里有多少身躯的痕迹,高坐龙椅之上的,仿佛是一套精心放置的衣冠,内嵌着一张颏下三绺微须、双目如电、端俨若神的面庞。
“父皇!儿臣知罪了。”元恂撩袍跪了下来,大大咧咧地告了个罪,有些满不在乎的模样,“儿臣那天喝多了酒,见天气太热,一时糊涂,想要回平城避暑,醉中浮躁,做错了事情,还请父皇宽宥。”
大不了再送到明光殿去关上几天,或者挨上几记板子,反正元恂小时候挨打挨惯了,只要皇上心存孝道,愿领太后遗诏,就废不了他这个太后亲抚过的皇太子。
如今他尚且势单力薄,穆泰和元子推那几个老狐狸,虽然背后一直表示对元宏不满,说元恂比父皇更适合当这个鲜卑皇帝,可并无多少实际行动支持。
那天穆伯智一去不返,回来后也没多带一兵一卒,元恂深知穆驸马家对他这个太子的支持,口惠而实不至,其实不值得倚重。
逃过这一劫,他必将积聚力量、培植亲信、拉拢宗室,总有一天,他能够令众将归心、卷土重来,改变父皇今天这变古乱常的悖逆行为。
“宽宥?”元宏淡淡地重复了一声,扬手道,“拿大杖来!”
中常侍双蒙答应一声,托来一支红漆宫杖。
元宏走下丹墀,接过宫杖,猛地一脚往元恂身上踹去,元恂太过高壮,元宏一脚猛踹过去,他只稍微摇晃了一下,便又稳住身体,匍匐地下。
“朕五岁登基,到如今二十六载,历尽权臣乙浑篡位、太后专权、外戚宗室之乱,从未如今日之心疼!”元宏怒吼着,他平常是个儒雅温文的君上,今天的声音显得有些尖锐高亢,“元恂,你深失朕望!你资质平平,读不进圣贤书,毫无明君风范,朕不废你,只命恪儿努力读书,将来成为王佐,让皇弟辛苦帮你治理天下,好修正你的所为,补足你的缺憾。你行为古怪,屡触朕怒,咆哮朝堂宫宴,荒唐所为,天下尽知,朕不废你,只命李冲、穆亮等前朝重臣尽力指点,盼你有朝一日幡然醒悟,能够体贴父皇苦心,传承祖业……你,你,你……你实在是不可救药!”
元宏猛然提起宫杖,没头没脑往元恂身上抽去。元恂未及闪躲,脸上挨了重重一杖,眼睛差点都被打瞎,他晃了一下,发现眼睛已经被鲜血糊住,额头上被元宏打出了一个血洞,喷出的鲜血染红了他那张愚钝肥胖的脸。
元恂突然感到害怕了。
从小他就挨惯了打,可没有哪一次让他感觉到这么恐惧,父皇已彻底绝望,下手要把他往死里打,要彻底除掉这个逆子!
元恂一下子伏在地下,牢牢护住自己的脑袋。
宫杖雨点般骤密地打击在他身上,元恂几乎能听见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高道悦说得对,那天元恂一脚踏出金墉城之际,元宏对他容忍的底线便已被踩破,这酒后一时的狂妄,今天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为什么自己不相信高道悦呢?高道悦虽然向来不苟言笑,绷着脸一副谁都欠了他几百万的表情,却是一条赤胆忠心的汉子,内心对元恂无限忠诚,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挡在元恂冲出城门的马蹄前,而元恂却毫不犹豫地手起一矛,扎在那从三岁时便跟随守护他的肱股大臣心口,连濒死之际,高道悦还不忘嘱咐自己改过避祸。
是他不肯听高道悦的话,才让自己这本可成为九五之尊的储君,成了父皇杖下想要击毙的逆子。
元恂在地下翻滚着,嘶吼着,哭泣着,爬行着……
元宏手里的大杖仍然往元恂上死命殴击,他下手重,又一意要将元恂在殿上捶挞而死,完全不避元恂身上的要害,大杖往元恂的脊背、头颈处重重击打,太极殿上,元恂的鲜血与哭叫声齐飞,实在是惨怖万端。
元恂透过鲜血模糊的眼睛,望见不远处正站着面带惊恐的冯清,他打着滚爬过去,抱住了冯清的双腿,哭喊道:“母后!母后救我!”
冯清也跪了下来,以身挡在元恂身前,仰起那张因突受惊吓而变成惨白色的脸,落泪恳求面前的元宏道:“皇上,太子虽然醉后糊涂,幸好还未酿成大祸。皇上看在臣妾的份上,不,皇上看在太后当年苦心抚养恂儿的份上,今天就饶了他性命吧!”
元宏已经打红了眼睛,不复往日的冷静模样。
他从鼻子里“呼呼”地往外喷着粗气,理都不理会皇后,怒喝道:“来人,把元恂拖出来,朕今天不打死他,朕就不配当大魏的皇帝!”
双蒙与白整领命上前,将元恂从冯清的身后拖了出来。元宏又是一脚踹过去,将元恂踹得再次匍匐于地。宫杖如雨落下,元恂奄奄一息,犹在呼喝道:“穆驸马,皇叔祖,你们救救我,救救我啊……”
身材瘦弱的元宏再也抡不动宫杖了,他垂手下来,沾满元恂鲜血的大杖落在太极殿地下,一旁已吓得胆战心跳的冯清,这才轻舒一口气,皇上这顿暴打过后,也该出尽恶气了吧?元恂的小命,今天总算是保住了。
“元禧!”元宏扭过脸,用手指着他的二弟咸阳王元禧,喝道,“你给朕接着打,打死这个混账东西!朕执政为帝二十多年的心血,大魏帝王征杀百年的战功,才好不容易占据的半壁江山,不能葬送在这逆种手里!”
咸阳王元禧犹豫了一下,慢慢从地下捡起了大杖。
今天要是元恂不死,要是皇上这次只是气头上才恶打元恂一顿、最终没有废掉元恂的太子之位,那今天他听从旨意持杖重打元恂的行为,将来总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甚至灭门之灾……
“给朕狠狠地打!”元宏嘶吼着,紧接着开始激烈地咳嗽,双蒙忙走过来为元宏拍打着后背,脸庞被怒火烧红的元宏,好不容易才透过气来。
元禧被他带有破音的竭力嘶吼吓了一大跳,赶紧持杖往元恂身上击打着,他有意手下留情,举得高,落得慢,避开了元恂身上的要害处。
元宏看出了元禧的避重就轻,一把又从元禧手中抢过大杖,拼命往元恂的头上腿上打去。
冯清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急奔两步,伏在已被打成血人的元恂身上,痛哭着道:“皇上,要打就连臣妾一块打死吧!皇上就是不念着太后,不念着臣妾,也该念着当年贞皇后自幼与皇上贴身相伴、无微不至地照料过皇上,念着贞皇后因立嗣而死,死前向皇上托孤,要皇上好好看视她留下的这块骨血……臣妾进宫的时候迟,可也听老宫人说了,当年贞皇后伺候皇上,那是拼了性命、任劳任怨,从皇上的衣膳、汤药到皇上的起居、冷暖,贞皇后无不亲自过问照管,生了恂儿之后,太后要将他立为太子,皇上为了贞皇后不被赐死,与太后多次争执,贞皇后为了不让皇上为难,自己在太后面前饮药而尽……皇上看在贞皇后一心为着皇上的份上,就饶了恂儿一次吧……”
冯清的哭泣和说述,刹那间打动了元宏被怒火燃烧的心。
死后被追封为贞皇后的林贵人,那曾经是个多么温婉的女子。她年长元宏许多,处处体贴入微,从不违逆圣意,可那样的母亲,怎么就会生了这么个混账儿子?
冯清依旧在哭求着:“恂儿襁褓中就失去母亲,孤苦可怜,连贞皇后的样子都不记得,虽有太后和臣妾母养他多年,可那毕竟取代不了亲生母亲。皇上,恂儿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臣妾固然难辞其咎,可他自幼失母,没体会过生母恩慈,难免心底冷漠、性情顽劣,与常人不同……”
冯清的解释,再次触动了元宏心底尘封已久的苦难回忆。
和元恂一样,元宏也是襁褓中就失去了生母,从小被严厉苛刻的太后照料,虽在宫中有大批侍女小黄门围绕,虽然五岁便已称帝,但他内心常觉孤苦无依。多少个凄凉的夜晚,幼小的元宏望着窗外黑黝黝的树影,内心惶恐不安,多少个病痛烦恼的时刻,除了满架图籍,再没有任何东西能给他安慰……
元宏望着已昏死过去的元恂,望着太极殿上到处沾染的鲜血,只能长叹一声,手中的宫杖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