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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的春天比平城来得更早,一看到洛阳的春色,六宫后妃们便将曾魂萦梦系的平城抛到了脑后,热烈地喜欢上了这座郊野有“濯龙芳林,九谷八溪”、内城有“洪池清蘌,渌水澹澹”的壮丽王城。

龙门山的山色映着满山新凿的功德窟,城中铜驼陌的暮雨,斜掠着不远处的洛水漫河和十万人家。

洛河两岸,桃李成林、杨柳岸延绵数百里,洛水穿城而过,处处柳堤映水、长桥卧波,金谷园的梅杏牡丹陆续绽放,里坊间汇集万阜而至的新巧玩意儿,乐坊里新奏着南梁流传过来的时新曲儿,让人真感觉是目极天下之色、耳极天下之声、口极天下之鲜、身及天下之妙丽。

皇上迁都这事儿办得实在是功莫大焉,真不明白那些一心要留辫子回平城打猎的老头儿们都是怎么想的。

庆祝永乐宫西林园正式落成的宫宴,就办在西海池之侧。

长廊曲折间,是一处偌大的水轩,冯清带诸位嫔妃落定座次,对身边的元宏笑道:“皇上,臣妾依着皇上嘱咐,将所有不合规范的衣服都弃到宫外去了,这次织造司裁制的新装,全都是深衣曲裾、续衽钩边、交领重叠,皇上看看,数哪位夫人穿得最好看?”

元宏打量了在座的后妃,点头道:“朕看还是皇后穿的最好看。”

冯清穿了件石榴红褐色缡纹边的深衣,耳垂上挂着细珠长坠,头上是盘凤金步摇,颈间是大串滚圆的红色珍珠,比往常艳丽许多。

她听得元宏夸赞,脸上泛红,喜洋洋地低下头去,道:“臣妾倒觉得,还是郑贵人穿着汉服,走路时衣衫不动,绣履不出,最是端庄。”

郑贵人是元宏来平城后迎娶的五姓七望之女,新生了六皇子,颇为冯清和元宏看重。

高贵人身边,突然有个声音说道:“皇后恢复汉服,全用了两汉深衣,泥古不化,其实有矫枉过正之嫌。”

冯清脸色一变,发现那竟是沉寂数月没有出现的玄静尼姑,玄静今天换了俗装,是一套上襦下裙的汉服,虽然她容颜、身材并无变化,仍一如以往的丑陋臃肿,但她身上这套浅青色绣金边的襦裙,却显得十分清新。

冯清正要呵斥玄静,元宏倒很感兴趣地笑道:“想不到法师对汉服也颇有心得,还请为朕解说一二。”

冯清压下自己的怒气,见玄静大方地从高贵人身后走出来,朗声道:“《汉书》的礼仪志中,虽对帝后百官服饰的颜色和丧服的种类有所规范,但深衣曲裾到底如何系带、围绕、制幅,并没有传下规矩和定论。这且不说,曲裙深衣全是宽袍大袖,由十二幅襟布裁剪围绕,穿法十分繁复,就算是两晋南朝,也渐渐弃而不用,改为襦裙,一来穿戴简单,二来便于活动,所以皇上要改汉服,贫尼以为,应改襦裙,而非深衣。”

冯清忍不住怒道:“若用襦裙,与本宫在平城时的穿着还有什么差别?”

“不然,”玄静笑道,“汉服襦裙,为交领襦裙,裙长及地,交领右衽,上衣下裳,不穿合裆裤,无论是式样还是衣色,都与北朝胡服迥然不同。况且中原素称衣冠礼仪之地,衣冠处处均以礼制,衣冠之器可细分君臣上下,衣冠之饰可辨别公侯将相,衣冠之色可见春分秋节的时令,衣冠之缘可识家中喜丧之事,皇后为天下国母,对衣冠礼制应明晰于心,怎么能说汉服襦裙与胡地襦裙没有分别?今后皇后若有不明处,可先问询贫尼,让贫尼为娘娘详细解说。”

“你……”冯清气往上撞,这贱人竟然敢当着皇上的面嘲笑起自己不学无术来了,看她气色,比几个月前反而好了许多,她所谓的只有半年寿命,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汉服衣冠如何分门别类,衣冠颜色边缘如何配合时令身份,冯清并非全然不懂,刚才一生气冲口而出的话,让自己在皇上面前丢脸出丑,倒是更显出了玄静对汉学所知精深。

乐官们抬来几架箜篌和琴筝,在西海池边摆放好,一队年方二八的曼妙歌姬拖着长袖雁行到池边的舞台上。

冯清索性大度不理会玄静,转脸向元宏道:“皇上想看宫中旧日的‘鸣鸠舞’,臣妾命乐坊里足足排了两个月,今天春色正浓,到处鸣鸠声浓,正是‘鸣鸠嬉庭树,焦明游浮云’,这晴天丽日之下,鸣鸠戾天之舞,当可献演帝前。”

冯清轻轻举手示意,十几架箜篌古琴合奏,音律宛转,声震宫室,穿着青色舞衣的歌姬们如风摆杨柳般回旋腾跃起来,仿佛一只只小巧可爱的斑鸠儿,在池畔停留嬉戏,歌喉宛转轻扬,沾染了浑身的春光湖色,令人感到悦目。

元宏却忍不住湿了双眼,泪盈于睫。

鸣鸠燕语两相应,又是人间一度春……多少个春天过去了,当年那轻盈停立枝头的鸣鸠丽影,却失落在岁月深处,无处可寻。

就算眼前的这些歌姬再年轻曼丽,再芳姿动人,也不可能将他早已历尽沧桑、枯寂凄冷的心轻柔打动,不能让他被深深吸引,一如冯润初入宫时在酒宴上跳起《鸣鸠舞》的那个春日。

他是在那个晚上拥有了自己渴慕已久的女人,他在她的耳边许给了她一生一世,她呢喃着应和了他,愿与他生同衾死同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而如今呢,她孤零零地躺在冯太师家的陵园里,今生无法葬入他的帝陵,甚至无法和林皇后、冯清一样配享他的太庙。

泪光蒙眬间,元宏眺望着那群正飞舞盘旋的歌姬身影,不,她们没一个跳得有冯润好,那种灵动,那种全身心的沉醉和飞扬,她们一个人都没有。正如冯清所说,这支《鸣鸠舞》完全是为冯润定身打造,她十八岁时的舞姿,已凝固在瑶光寺的那尊小像中,落笔于乾清殿的名贵屏风上。

一曲将尽,冯清正要命乐官们合奏南朝新传来的《子夜歌》,却见玄静又从高贵人身后走了出来。

冯清心下起怒,喝道:“来人,把这疯尼姑带下去,免得扰了皇上听曲的兴致。”

玄静冷冷一笑,道:“这支舞看来是皇后亲自教习给乐坊歌姬的,可是皇后,当年我传授你这支《鸣鸠舞》时,曾向你说过,《鸣鸠舞》的创意,来自《吕氏春秋》的季春之作:鸣鸠拂其羽,戴任降于桑。是吟咏春光、劝习农桑的舞蹈,所以舞姿里既带了对春色的赞美,又带了田间的劳作。而皇后却把这舞蹈修改得如此浮华靡丽,成了一群青楼女子在献媚图宠、邀恩求欢……”

一群铁甲侍卫早冲上前来将玄静按在地上跪下,元宏却惊讶地问道:“你教皇后跳舞?你会跳这支《鸣鸠舞》?”

冯清气得脸色铁青,自己怎么就会相信了冯润的花言巧语,说什么绝不会与皇上相认,绝不会报复当年的旧怨?

难怪姑母说宝座下面永远是血流成河,如果她不忍别人流血,那冯清就得自己流血。

“皇上,这是个疯尼姑,她的疯言疯语,皇上不必放在心上!”冯清急切地解释道,“皇上看她那身材模样,是会跳舞的人么?”

玄静突然站起身来,解开身上的春衫襟带,双手拈花,衣裙飞扬,翩然而舞,侍卫们还要按住玄静,元宏却颤抖着声音制止道:“住手,让她跳,让她跳给朕看,当年的那支《鸣鸠舞》,到底是什么模样……”

案几旁列座的十几名嫔妃全都神情愕然,跟着姑母妙通入宫赴宴的胡容筝,也惊讶地往玄静身上投去不解的目光。

她臃肿的腰肢扭动着,飞扬的青衫下依稀可见双臂与颈上纹着的朵朵莲花,虽然仍是原来那个丑陋粗蠢模样的玄静,可她精致灵活的动作里,却果然有着迥异于刚才那班歌姬的风姿。

她似在采摘,似在飞翔,似在鸣唱,似在拂羽,似在耕作,似在赏花……每一个动作中都有春光流溢,每一次转身中都可见万物芬芳,这是他的妙莲,是他的初心,是他多年来午夜醒来魂萦梦系的旧爱……

元宏再也忍耐不住自己的泪水了,他站起身来大声道:“莲儿,你既已回到宫中,怎么能忍心不与朕相认,看着朕心如刀割,却还跟朕谈什么四谛八苦,要朕弃爱入灭,死心不再挂念你?”

玄静匍匐在地,双泪长流,仰脸望着元宏饮泣道:“臣妾想试试看,臣妾变成这副模样后,皇上还能不能认出臣妾来……”

元宏走下座位,将她拉了起来,拥入怀中,呜咽道:“你只想着作弄朕、为难朕、试探朕,全不知道你离开这些年,朕活得没滋没味……这些年朕心如死灰,若非有国事家事要料理,早也想剃度出家,追随你出了尘界,再不回这深宫。”

二人身后,冯清的脸色越发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