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就像重复了当年皇上南伐的老路,六宫一路南下,几乎全是连绵秋雨的日子,几百辆车驾的轮印,将长长的驿道碾成了沟渠。

满宫老弱妇孺,长途跋涉千里,虽有太子元恂和高道悦领了三千铁骑护卫,但仍然在路上路艰难行走了半个多月。

眼看洛阳在望,皇上遣来戍守京城的咸阳王元禧和宫中的长秋卿刘腾前来迎接平城六宫的妻儿。

二王爷咸阳王元禧是皇上的大弟弟,现任侍中、中都大官,因是皇上最倚重的兄弟,又是宗族领袖,在朝中的分量举足轻重,他为人颇为傲慢,但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对冯清还算恭敬客气。

元禧当众禀报说,皇上已在新建的永乐宫西林园里设晚筵,准备为后宫的嫔妃和皇子们洗尘。

刘腾从前只是宫中一名不起眼的小黄门,说话办事很会看人眼色,从不轻易得罪人,冯清对他印象不深,当年刘腾跟着皇上去洛阳时还只是中黄门,但仅两年时间,竟一举提拔成了洛阳魏宫专门负责皇后事务的大长秋卿,可见办事得力、颇受皇上信任。

刘腾待元禧禀报完,才笑容满面地迎上来道:“娘娘一路辛苦了,娘娘,如今离洛阳城只有三里路,时已晌午,不如大队人马就在这旁边的清缘寺里休憩一下,各位娘娘换好衣裳、化好了妆,再去见皇上不迟。奴才已经命人准备好了热腾腾的饮食,送在寺里,让各位娘娘去去路上的寒湿气。”

连日赶路,还要为六宫妇孺操心,冯清身心俱疲,她也不愿让两年未见的皇上一见面就看到她的憔悴模样,便隔着凤舆的车帘道:“有劳二王爷、刘公公前来护驾,多亏你们想得周到,就依刘公公意思,六宫下车休憩整妆,再入洛阳城与皇上相聚。”

千里投夫,这种民间故事也会发生在她身上。可是幸好皇上还能想着她这个皇后,想着她执掌六宫的辛苦,愿将她接回自己的身边。

元禧、元雍他们六王弟们的正妃,这次全被留在了平城,还在青春芳华,便无缘无故成为了弃妇。

这些正妃都是出自鲜卑世家的小姐,皇上命令六王弟和宗室近支诸王在洛阳城另娶中原五姓七望的名门汉女为正妃,降原来的鲜卑正妃为侧室。

一来那些鲜卑王妃心高气傲,绝不可能甘为人妾,更不甘心丈夫就这么奉旨“宠妾灭妻”,宁可独居平城王府,也要保住自己的尊严和地位;二来,六位王弟从前生活在平城,已算富贵,可毕竟还没见识过中原繁华,一到洛阳,便被洛阳城的莺莺燕燕、纸醉金迷弄花了眼睛,譬如五王爷高阳王元雍,一来洛阳开府,便到处搜罗美人,两年时间买了三百多名歌女,府中蓄养僮仆数千,豪奢惊人,几乎日日都大开夜宴,身边围满了美婢娈童,连当年在平城的相好歌姬徐月华都抛在脑后,哪里还能想得起那个总是板着脸发脾气的鲜卑原配。咸阳王元禧、广陵王元羽,他们一个个都好色成性,而且不如元雍风雅,成天饮酒纵欲,早已乐不思蜀,将发妻弃若敝屣。

如此一对比,皇上实在算得上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夫君。

清缘寺不大,虽然古木扶疏,但僧舍并没几间,嫔妃、皇子们都安排在大殿上吃饭,刘腾派人打扫了后院一间小屋,安排冯清休息。

徐嬷嬷亲自安排好案几上的饭菜,将侍女支使出去,趁四下无人,走到冯清身边,有些心神不定地说道:“娘娘,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说?”

“什么事?”冯清吃了几箸饭蔬,便放下筷子。

徐嬷嬷递上茶杯,让冯清漱过口,又端来刚沏好的蒙顶新绿。

冯清心想,果然洛阳城里的茶饮比平城讲究许多,面前的碗碟全是细瓷金边的秘纹青花,菜肴从刀工到火候都极下功夫,茶叶也是储藏在冰窖中的春芽,在小小的秘瓷盅里舒卷出一片春色,起居饮食,处处透着精致,难怪六王弟个个舍不得离开洛阳。

“刚才……刚才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徐嬷嬷吞吞吐吐地道。

“是谁呀?把你惊吓成这个样子。”冯清不经意地询问着。

徐嬷嬷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是常二夫人吗?当年她在太师府与常氏朝夕相处过很久,应该不会认错人,可是,失踪已久的常二夫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六宫南迁的车驾中?

“好像是太师府的常二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奴眼花看错了。”

冯清的手一颤,茶泼了半杯到衣服上,徐嬷嬷赶紧拿起帕子要替她擦干净,却被冯清拦住了。

在即将一脚踏入洛阳的时刻,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常二夫人?当年,不是你对我说,大姐死后,常二夫人去山里给大姐收尸时失踪了吗?八年了,她都不见踪影,连去年父亲去世时,常二夫人都没出现,怎么会在此时现身?”冯清沉吟着。

得到冯润死讯时,她说不清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可以肯定的是,冯清打心底舒了一口气,哪怕是她这辈子永远赢不回皇上的心,可能够把冯润从皇上身边驱走赶开,她的皇后宝座,便没人有资格垂涎,她也就牢牢地守在了皇上身边,不用担心争抢。

“更奇怪的是,常二夫人还是尼姑打扮,在服侍着另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尼姑。”徐嬷嬷想着刚才在寺院门前遇到常氏的情景。

一开始徐嬷嬷并没有认出常氏,但常氏躲闪的目光和特地避开她的举止引起了徐嬷嬷疑心,细细打量之下,徐嬷嬷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常二夫人。

“你……你是想说那个中年尼姑就是大姐?”冯清的声音有些发颤。

八年前,得到冯润重病濒死的消息时,她并没去探视冯润。冯清也是十五岁入宫,可入宫整整两年,都没得到皇上正眼相看,她的避孕药膏甚至派不上用场,被太后当作未来皇后迎入宫两年的冯清仍是处子之身,皇上对她礼敬尊重,就是不愿亲近。

皇上那时候已专宠冯润多年,高贵人、罗夫人全都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二姐冯洁对此妒火中烧,但却无能为力,跟冯润、冯清相比,冯洁相貌平庸、才干平平,毫无出色之处,虽与冯润一起被封昭仪,但很明显,皇上的心中只有左昭仪冯润。

倘若不是后来大姐的深得君心已经直逼冯清的皇后之位,她还是不会恨冯润,从小时候起,她就羡慕冯润,小名“妙莲”的冯润一如她的名字,明艳开朗、朝气蓬勃,从笑容到舞姿都是那么清新可爱,而且心地单纯,对妹妹冯清一直很是关心疼爱,刚入宫那两年,冯润待冯清不薄,有什么苦恼都愿意向她倾诉,真诚地拿冯清当一个妹妹。

冯清只是默默地倾听,她听到了冯润深受帝宠的喜悦与担心,听到了冯润渴望为皇上生下皇嗣的决心,听到了冯润愿与皇上生生世世为夫妻的山盟海誓。

大姐一直以为冯清就是个简单幼稚的小姑娘,是皇上与冯左昭仪夫妻恩爱的旁观者和局外人,她毫不顾忌地向冯清解读着宫中的恩恩怨怨,甚至是皇上与太后的嫌隙过节。

是大姐幼稚可笑,怪不得她狠心。

大姐被皇上的恩宠冲昏了头脑,彻底忘记了她的庶生女身份、她命中注定的妃妾地位,忘记了冯清才是太后选中的那个大魏皇后。

是大姐对皇后位置的垂涎和志在必得,把冯清逼成了一个手上沾满血腥的女人。

当然,她并不真的害怕在乎。

太后早就说过,没有哪个宝座的脚下不是血流成河,当年冯清的曾祖父冯弘,可是当着兄长的面杀了一百多个侄子才篡位成了北燕皇帝。

在独步天下的皇位面前,兄弟姐妹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