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想不到多么好听的话,只能保持着祈祷的姿势,睁开眼时,发现站在旁边的阵内仍在合掌。
我们站在十字路口一角的人行道边缘。被掀起后倒在地上的护栏已经恢复了原状,悼念被害人的鲜花虽然变少了,却依旧有,让我很欣慰。我不禁想,如果这些鲜花消失,死去的人也会湮灭在人们的记忆中。
“主任,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什么事?”
“你听小山田俊说了吧?”
阵内看了我一眼。“你说那个啊,那件麻烦事。”
“嗯。”
“这个嘛……”阵内想了想,马上又说,“没什么关系吧。”
他是指小山田俊的话并非真实,还是指就算那是真的也毫无关系呢?“是啊,”我回应道,“我也觉得没什么关系。”
如果被害人还活着会怎么样?他真的会做那种危险的事吗?对此,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了。
更何况,无论结果如何,棚冈佑真的所作所为都不会改变。
关于那部漫画,我跟阵内谈过一次。
遵守了跨越十年的约定,我对他的坚持佩服万分,却实在无法产生尊敬之情。不过我还是对他说:“真厉害啊,竟然能——”
当真跑去拜托人家的阵内固然了不起,但最了不起的还是那个漫画家。或许他并不只是败给了阵内的坚持,而是有着作为一名漫画家的执着吧。为了几乎是唯一的却无比重要的读者描绘自己的作品,也是促成他行动的部分原因吧。
不过阵内只是一脸不高兴地“嗯”了一声,好像有点不情愿。我很想知道原因,就问了一句:“那是怎么做成书的?”
“现在只要是个人都能做书。我可是自费做的,自费。”
“这句话还是不说比较好。”说出来反倒一点都不帅了。
“不过——”阵内依旧一脸不高兴,感叹道,“那部漫画读到最后还是没什么意思。”
“啊……”
“不过如此。”
我真不知道他到底哪句话是认真的。
我们转过前方的拐角,看到若林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西装,还打了领带。
“你怎么回事?不是要回去换衣服吗?”就因为他说要回家换上便服,我才跟阵内站在路口等他。
“后来想想,难得这么一次,还是穿西装过去吧。”
“什么叫难得一次。你今后可是每天都要穿着这身死板的西装的。”
“如果被录用的话。”
“嗯。”
阵内自作主张地策划了“庆祝武藤痊愈”活动,让若林也来加入,在若林说“要参加面试”后还径自定了日期,说“那就连同面试结束一起庆祝吧”。
“店我已经预约好了。”阵内说完,走在前头带起路来。
车辆在路面上往来穿梭。一辆白色小轿车在十字路口响起刺耳的鸣笛声,那一瞬间,若林猛地抖了一下。
阵内把我们带到了一家名叫“北京烤鸭酒吧”的店,这家店的招牌菜是北京烤鸭,店里还挺热闹。
我们用富有弹性的薄饼卷起肉和蔬菜,送入口中。
“真好玩,就像手卷寿司一样。”
若林天真的话让阵内冷笑起来。“你就没别的形容了吗?”
“对了,那个人出院了吗?”我问。
“你是说若林用心肺复苏救回来的人?”
“那个啊……”若林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可能我不做心肺复苏,他也能得救。”
“怎么可能。”那天晚上,若林拼命按着男人的胸口急救的情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过他还是对我千恩万谢的。”若林似乎很害羞,脸都红了。
“如果他再打电话给你,说‘我想介绍一份工作给像你这样富有责任感的人’,就皆大欢喜了。”阵内嚼着蔬菜条说。
“你是说,为了表示感谢?”
“没错。”而现实并不会如他所愿,正因为知道如此,阵内才苦笑着点了点头。
没过一会儿,若林突然“啊”了一声。他坐下时脱掉了西装外套,这会儿一不小心把酱汁弄到了衬衫右边的袖子上,留下了一块污渍。
“早就说了你该换衣服。”阵内举起筷子指着那块污渍说。
“是啊。”
“如果把另一边袖子也弄上一点,说不定能假装成衣服本来的花纹。”阵内毫不负责地说。
“送去干洗应该能洗掉。”为了让若林放下心来,我忍不住开口道。
“我去洗洗。”若林说着站起来,向洗手间走去。
“主任,”我提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你还记得上次去见田村守吗?”
“那是谁?”
“棚冈佑真的朋友。”
“那个接球手?守不住的守。”
“主任,田村守在谈比赛时,你问了他好几次是否真的是漏接,对吧?我当时以为你只是在故意讨人厌,说真的,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刚才不是说了嘛,故意讨人厌。”
“其实主任去看过那场比赛吧?”
“我?去看埼玉县的地区预选赛?你真觉得我有那么闲吗?”阵内一脸严肃地反问道,“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是棚冈佑真不经意间说出来的。”
最后一次面谈时,我听到棚冈佑真自言自语地说:“那个人是不是一直都在关心我和守啊。”
“所以,我就想,你是不是也会经常去看看田村守。”
“你说我吗?”
“嗯。”说着说着,连我自己都开始觉得不可能有那种事了。“我觉得主任你其实知道,那一球根本不是漏接,而是暴投。”
“你胡说什么呢!”
如果那是真的,就意味着田村守是为了保护投手而坚持那是漏接。如果说“那又如何”,我也只能回答“不能如何”,但我还是感觉到,那一点非常重要。
“怎么可能。”
阵内话音刚落,若林就走了回来。“你们在聊什么?”
“不是有句话是弘法不择笔嘛。据说那是骗人的。”阵内面不改色地说。
“那真是骗人的?”
“据说,弘法那个老和尚其实还是挺挑剔的。”
“真的吗?”
“真要说的话,还属于那种对文具特别挑剔的人。”
“别说那种让人心里空落落的话。”
“是不是特别失望?”
“嗯,特别失望。”
阵内和我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我们把点的东西几乎都吃完了,若林才低声说:“好不容易能跟两位聚一聚,说这个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他看起来已经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说,“我觉得,今天的面试可能没希望。”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事先把以前那场车祸的事告诉他们了。”
“又来了,你到底怎么回事?”阵内无奈地望向天花板,“我说你是不是蠢?那种事有必要特意说出来吗?”
“说一千也是傻,道一万也是傻,伊凡就是傻。”若林仿佛在极力压抑情感,毫无幽默感地飞快呢喃了这么一句,露出无奈的笑容。“阵内先生,你知道《傻子伊凡的故事》的结局吗?”
“我记得你很喜欢那个结局。”
“嗯。”
“说来听听。”
“有个人找到了伊凡,可能是个穷人吧,那个人对伊凡说,请给我食物。”
“哦。”
“结果伊凡他——”若林突然沉默下来。我觉得莫名其妙,于是看了若林一眼,发现他正紧紧咬住牙关。我知道,他正在拼命压住内心深处喷涌而出的情绪,才会一时说不出话来。他静静等待着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调整了呼吸,继续道:“伊凡他这样说……”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不如你就住下来吧——伊凡这样对那个人说。
“啊……”阵内的声音中夹杂着从未有过的迷惘,“原来是这样。”
不如你就住下来吧——那句话在我脑中不断回响。
因为伊凡是个傻瓜,所以他接纳了那个人。
若林的话仿佛飘荡在空气中,在我身边萦绕不去。
我们沉默了片刻,若林先开了口:“今天面试时,那家公司的人问我,你曾经闯下了那样的大祸,真的可以像这样过着正常生活吗?你真的在反省吗?”
“是吗……”
我跟公司的法务人员确认过了,像你这种在未成年时犯的罪不会成为前科。但那样真的可以吗?这么宠着你们这种人,你们肯定不会反省。面试官似乎对若林说了这样的话。
“唔……”阵内撇了撇嘴,随后点点头,“说的确实有道理。”
“是啊。”若林跟着点了点头。
“喂,主任……”
“所以说,我们这些调查官再怎么认真干活也没什么意义。凡是干了坏事的人都严加惩罚就好了,对吧?”
“主任,你这么说未免有失偏颇。”
若林低下了头。
“我们无论做什么,反正都是不行的。认真起来太麻烦了。”
“嗯。”
“可是也不能这样说。”阵内叹了口气,“虽然很麻烦,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对所有人一律判处重罚。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阵内无奈地说:“因为有你这种人在。”
“啊?”
“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在——”阵内又换上了平常那种不耐烦的语气,“我们才不得不好好干。”
过了好一会儿,若林都没有抬起头。
我带着使命感指出:“主任,你可没有好好干。”
就在这时,若林的手机响了。他猛地抬起头,我发现他两眼通红。
“电话……谁打过来的?”
“啊,是那个人,当时那个——”
似乎是那个接受了若林心肺复苏的男子。
“我去接个电话。”若林说着,用袖口擦擦眼睛,站了起来。
阵内懒洋洋地托起下巴,目送着走出店外的若林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