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那个男性被害人,就是在网络上留下了这些信息的人吗?我不知究竟该确认什么,只能像条鲤鱼一样,嘴巴一张一合。“你是说,你在网上注意到的危险人物,是那场车祸的被害人?”
“武藤先生,你错得太离谱了。”小山田俊说,“顺序反了。我是先注意到了车祸的被害人。”
“为什么你会注意到?”
“就是想知道被撞的人是什么样的人而已。听武藤先生说,他的家属好像很明事理,应该说,我觉得家属好像不怎么生气,就觉得有点奇怪。”
“我可不记得说过家属很明事理。”
事实上,我对被害人家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可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而且只要搜索一下那场车祸的关键词,很快就能知道被害人的姓名。”
姓名确实能查到,但从一个姓名一下子跳到网购的订单记录就有点莫名其妙了。我很想问“你究竟是怎么找到的”,却害怕知道答案。
小山田俊说道:“放心吧,我没干什么特别复杂的事。”
“不,我关心的不是复杂不复杂,而是有没有违法。”
“因为被害人当时正在晨跑,那自然就能想到,他住的地方离事故现场应该不远,于是我就去附近走了走。我走进各种店铺里说‘过去我曾受过那个人的关照’‘我在新闻上看到消息,吓了一跳’。”
“人家会怀疑你吧?”
“像我这样的十几岁小孩,只要足够有礼貌,大人就会在一定程度上放松警惕。臭手多打几枪也可能中,果然其中一个人就把那个人的住址告诉我了,我就去了被害人的公寓。”
“然后哄骗门卫?”
小山田俊似乎已经厌倦了解释,只用一个“总之”糊弄了过去。“我借用了他放在房间里的电脑,打开一看,很容易就找到了这些网络的使用信息。”
他可能是对门卫煞有介事地撒了个谎,让他带自己进了房间吧。“电脑上不是有开机密码吗?”
“我跟你说,他电脑上没有密码,BIOS和OS都没有。”
我知道他应该是在说谎,而且如果他为了查看网购历史记录而登录了账号,还要再加一重非法登录的罪名。“拜托,别再这样为难我了。为什么你要费这么大劲去查那些东西?”
“到底为什么呢?其实我也不太明白。这次调查的结果想听吗?”
“啊,嗯。”
“多亏了那个人被撞死,最终防患于未然了,因为那个人绝对会干点什么事情出来的。”小山田俊晃了晃手上那沓纸。
原来如此——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我明白他想说什么,但还是不愿意接受。
“所以,”小山田俊继续道,“这就相当于那个肇事的人做了件好事。”
“不,那……”我感到心中有一团团乌云不断起伏旋转,膨胀又收缩,收缩又膨胀,“不对。两者没有关系。”
“但从结果来看……”
“我不是不相信你,那个人是否真的会犯罪,现在已经无法得出结论了。或许他不犯罪的可能性也很高,在网上留下犯罪预告的人,绝大部分都不会真正执行。这一点上你才是专家。”
“可是在我这个专家看来,那个人是真心的,应该用过去时态,那个人曾经是真心的,他真的很危险。”
就算是这样,棚冈佑真的罪行就会有什么改变了吗?
“上次在我的请求下,武藤先生你们不是去阻止了袭击小学生的暴徒吗?假设当时你们一不小心把那个暴徒杀死了,比如他的头撞到水泥地之类的,跟这又有什么不同呢?那个肇事者提前阻止了一场危险的犯罪,只是对方很不凑巧地死了而已。”
“我们当时知道那个人就是暴徒,但在这个案子里,那个肇事者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仅仅是引发了事故。”
“那如果我事先告诉他‘那个慢跑的人在不久的将来会制造很可怕的案件’呢?”
我盯着小山田俊。他似乎并不是在赌气。“就算那样,也不能开车撞人。”
“真的吗?”小山田俊的问题与我内心的声音重叠了。
真的吗?真的不能开车撞想干坏事的人吗?
“嗯,不能。”我强调道。
“真的不行吗?其实,超人和蝙蝠侠也在做同样的事。”
“那是虚构的故事。”
“美国空袭也夺走了平民的性命。”
“那也不一样。”
“虚构故事不行,现实也不行。这不是让人左右为难嘛。”小山田俊夸张地叹息道。
“我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对的,这一切都让人想不通。我不认为你是错的,只是那些都跟这个毫无关系。那场车祸就是那场车祸,无从比较。”
“至少要告诉他啊。告诉他,他造成的车祸无意中让社会变得更好了,他的错误立功了。”
“我不能这样说。”被害人是否真的会犯罪,只是小山田俊的猜测。就算他真的猜对了,我也不能断言坏人就该死。我内心很想赞同他的观点,这点我承认。我确实认为,干坏事的人就该得到报应,只是我也认为那种话不该毫无顾虑地说出来。
“如果你告诉他,说不定能让他好受些。”
“谁知道呢。”棚冈佑真真的会松一口气,说“那我开车把人撞死,结果还是好的嘛”,然后皆大欢喜吗?“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
“我倒是觉得这很简单明了。阵内先生也责备我说:‘别跟我说那种麻烦事。’”
“你告诉主任了?”
“他没怎么理我。”
“他说什么了?”
“他说‘真麻烦,你去告诉武藤,让他也头疼一下’。”小山田俊眯起眼睛,“那人可真奇怪。后来他就开始说我的事。”
“说你的事?”
“我求求你了,能不能老实待着。”阵内用半带恳求的命令语气对小山田俊说,“以不正当手段在网上获取个人信息是违法行为。你现在还处在试验观察期间,做那种事会出问题的。我不能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后阵内又说,“听好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我还是头一次听别人说我是个好人。”小山田俊说到这里,耸了耸肩。
阵内后来还说:“你很聪明,又有技术,虽然违反了法律,但不是那种干坏事的人。”
违法了还不算干坏事?
“遵纪守法的人就都是好人吗?我觉得就这么把你放着不管也没问题,武藤可能也是一样的想法。就算把你送进少年院,让你接受心理疏导,你也不会改变的。你这么聪明,被送进去性格只会扭曲,不可能好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放着不管。不过,我和武藤都不能对你的违法行为视而不见,因为那是我们的工作。要是知道你严重违反了法律,我们也会被迁怒的。到时候我们会被世人责怪:‘作为调查官,竟做出了错误的判断。’‘那家伙应该被送进少年院,当初对他的处罚过轻了,你们这些废物!’‘干脆放弃演奏吧!’无论是谁都不会喜欢被责怪吧?所以你至少要在表面上装成一个乖孩子,这种话实在很难说出口,但我还是拜托你,乖乖的,好吗?”
“武藤先生,那个人说话实在太直白了。”
“确实很让人头疼。”直来直去是轻松的,所有人都会觉得那样更好,但为了维持周围秩序的稳定,为了避免破坏人际关系,大家都会忍耐,隐瞒心声,或使用委婉的说辞,在必要情况下还会口是心非,给自己留下压力。
有时候我想说,阵内一人免除那种辛苦难道不算作弊?
听了我的话,小山田俊难以置信地说:“我并不觉得阵内先生是在作弊啊。”随后又说,“所以,武藤先生,你可以严格按照规定来决定对我的处分。”
“啊?”
“保证武藤先生你不会被责怪。”
犯案少年这么说,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回答“那是当然”,其实心里还是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处分。
就像我刚才所说,其实,这一切都让人想不通。
小山田俊站起来说:“我该回去了。”他指着拎过来的塑料袋,“武藤先生,这些橘子很好吃。”
“谢谢,真是麻烦你了。代我向你母亲问好。”我说。
“对了,阵内先生不是会时不时跑到我家来嘛。”
“给你们添麻烦了。”
“有次我问他,家庭法院调查官真的要这么关心一个孩子吗?”
“然后呢?”
阵内回答:“怎么可能。我们没那么闲,而且我们的工作也不是家访。”
“那你为什么要到我家来?难道是在担心我?”
“你根本不需要担心。我更担心武藤。”
“那你为什么来我家啊?好像朋友来玩似的。”
阵内皱着脸,仔细端详起小山田俊。“喂,你是认真的吗?我当然是作为朋友来你家玩的啊。”
“他的笑话实在太无聊了,我只好对他苦笑。不过他当时倒是一脸认真。”
“你以前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阵内问。
“当然是把他当成家庭法院的调查官啊。”小山田俊说话时,脸上带着平时那副小看大人的表情,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像在忍耐什么一样抿起了嘴。“那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啊。”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震颤。
小山田俊离开不久,妻子牵着孩子们的手来到我床边。只听她忽然自言自语:“好香的橘子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