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着散步小路向前走,来到那棵“赌头银杏”前。据说这棵巨大的银杏树的树龄有三百五十年,树干周长足有六米。它高耸粗壮的身躯看起来气势十足,就像巨人中的长老一般,而向四面八方伸出的枝丫却散发着奇妙的动感,像是一根根从各个角落收集信息的天线。
树旁有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这棵银杏树的来历。这棵树原本要在拓宽道路的工程中被砍伐,规划日比谷公园的一位博士说“即使赌上我的脑袋也要把它移植成功”,因此它才会矗立在这里。当时很多人都认为这棵树绝不可能成功移植,而现在它依旧青葱茂盛,那位博士一定耗费了不少心血。每次来到这里,我都会心生感慨,同时也有点缅怀那位已经故去的博士。
“像主任一样。”
“你什么意思?”
“胆大妄为,明明大家都觉得不可能,却要赌上自己的脑袋试一试。”
“我比他更冷静更严谨。我可从来不会乱答应不可能的事。”
“这位博士也很冷静严谨啊。”我说完才想起来,阵内向来很讨厌听到跟某人很像的说法。
“回到刚才的话题。”阵内说,“我很不喜欢那种麻烦事。”
“你是说银杏树?”
“当然不是。是汽车。汽车会导致大量事故发生,却又不能说它就是坏东西,因为汽车还能救人。我就被汽车救过一命。”
“是啊。”
“那种善恶不分明的问题真麻烦,我很不喜欢。”
“哦。”
“比如恐怖分子这个问题,你知道吗?”
“又是猜谜?”
“假设有人抓住了一个恐怖分子,这个恐怖分子已经安装了炸弹,如果置之不理,会有很多人死亡。可是,恐怖分子不肯开口。这种时候,到底该不该允许对恐怖分子严刑拷问呢?”
果然,这个也很难称得上谜题,但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个问题真有正确答案吗?”
“谁知道呢。”阵内皱起眉头,“如果只是单纯看数字,可能只需要选择能够拯救更多人的那一项就好了。”
我也听过类似的问题,比较有名的是关于一辆火车的。当火车即将撞死一群人时,是否应该为了拯救更多生命而牺牲某个人的生命?这是个简单却让人烦恼、烦恼到最后又极为不愉快的问题。
“最贴近我们生活的应该是《绝世天劫》吧。”阵内说。
“那部电影?”
“是否要为了拯救人类而牺牲布鲁斯·威利斯?进一步讲,就是那能否算大团圆结局。不过如果光看电影,那应该是正确答案才对。”
“那算是贴近生活的问题吗?”
“发散一下,还能提出‘是否恶人就该杀掉’这样的疑问。”
“什么意思?”刚说完,我就想象出了内容。
那也是个经常被提起的假设。如果明知眼前这个孩子长大以后就是希特勒,那么将其杀害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虽然不能全然定义为好事,但其中应该也有值得谅解的部分,可就算如此,也不能杀人。这又是个让人左右为难的问题。
首先,希特勒是个极端的例子。再者,就算没有希特勒,也会有别人出现,让历史沿着同样的轨道发展。打个简单的比方,眼前有个人要杀人,那么,将其推入谷底究竟是对是错?
“谷底到底是什么啊?”阵内听了我的话,把关注点放在了奇怪的地方,“你到底在哪儿?”
“不是我也无所谓。啊,拿上次那件事来解释就很好懂了。”
“上次?”
“不是有个人提着刀冲上小学生上学路了嘛。我们当时是用旗杆对付他的,可是,如果有孩子面临被刺的危险,我们是否可以伤害那个人?”再进一步讲,我们是否可以杀死那个人?
阵内双臂环抱,仿佛在跟赌头银杏一问一答。“谁知道呢。”
那棚冈佑真呢?自然而然,我想到了他。他为了给儿时的朋友报仇,开车冲上了人行道。那当然是不行的,所以才要受到惩罚。可是,也有人“理解”他的行为,不是吗?连我也对他有点“理解”。想报仇的心情,是谁都无法控制的。
我又想起了不久前才见过的若林,心中顿时笼罩起阴暗的乌云。若林是个少言寡语、安静老实的普通年轻人,作为一个被仇恨的对象,显得过于软弱无力。他至今仍背负着十年前那场车祸的阴影,不堪重负,几乎随时都要崩溃,却还要拼命地活着。所以,他应该可以被原谅吧。
可事情没那么简单。死去的荣太郎再也回不来了。这也是事实。
还有……那个被棚冈佑真开车撞死的人也无法复活。
“唉。”阵内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真麻烦。”
此时我也无心谴责他的发言,反倒赞同道:“是啊。”
“难道不能再简单点吗?正义获胜,邪恶落败。明明这样会更受欢迎。”
“我们不是为了受欢迎啊。”
阵内缓缓迈开脚步,我跟了上去。途中,我回头看了一眼赌头银杏。人人都说不可能移植成功的银杏如今精神饱满地矗立在那里,仿佛横跨了数千年时光的长者,展示着依旧挺拔的身姿。我不禁想象起那个厉声说出“即使赌上我的脑袋也要成功”的男人。
这种事不足为奇。那棵银杏矗立在那里,仿佛在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