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调查室见到了棚冈佑真。可能是因为穿着的运动服颜色很浅,他看起来一副毫无生气的样子。既然如此,他的戒心会不会比上次弱了一些,甚至会回答我的问题呢?至少应该会收回只以“是”作答的态度吧。可是我还是过于天真了。尽管他一脸憔悴,对我问的所有问题还是都面无表情地回答了“是”。
不过,我也掌握了新的球路。“我接下来要提到的事,对你来说可能非常痛苦。”
“是。”
“能给我讲讲十年前那场车祸吗?”
棚冈佑真出现了变化。他突然抬起头,仿佛刚发现面前有一个人,又花了片刻让目光慢慢聚焦。他的双唇动了一下,在我看来,那就像一扇坚固沉重的大门抖落一地铁锈,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一般。当然,我做好了那扇沉重的大门后面依旧只有一个“是”的心理准备,所幸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糟糕。“不是十五年前吗?”
我忍住探出身体的冲动。“十五年前你父母遭遇的那场车祸的确非常惨痛,但我想问的,是十年前发生在你朋友身上的那场车祸。”
棚冈佑真的反应并不激烈,但脸上的肌肉还是抽搐了一下。他既没有表现出往事败露的沮丧,也没有问我是如何知道的。想必他也明白,我知道那件事的可能性并非为零。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记不太清楚。”他低声回答。
“你一定受到了很大打击,对吧?”
“可能吧。”
“后来你没有变得害怕汽车吗?”虽然担心语气不够自然,有些战战兢兢,但我还是只能朝着死角拼命投出手上的球。
棚冈佑真仿佛陷入了回忆,声音也变得孩子气。“很怕。”
“一直到什么时候?”
“啊?”
“这只是我不经大脑的冲动想法。我觉得你有过那样的遭遇,会因此而害怕汽车,会不想再坐汽车才对。然而你却一直无证驾驶,让我有点意外。”
棚冈佑真嘴唇紧闭。那应该不是因为被我戳中了痛处,只是单纯的气恼而已。
“难道有法律规定,小时候遇到过车祸的人以后就不能开车了?”
“没有,倒是有法律规定没有驾照不准开车。”我说。
听到这句话,棚冈佑真沮丧地垂下头。“是啊,是我把那个人……”虽说是一时冲动的反驳,但他好像为刻意回避肇事事实的行为感到羞愧,那双轻轻颤抖的手看起来并不像演戏。
“我到你家跟你伯父谈过了。”
“伯父还好吗?”可能是因为终于脱离了“只能说‘是’教”,将自己从此前的戒律中解放了出来,他主动问起了问题。“他的工作因为我受了不少累吧。我总是给他添麻烦。”
“你伯父当然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但也没卷入什么麻烦。”现在让他陷入不安没什么好处,我就没说棚冈清暂时离开大学的事。“对了,你后来没跟田村守见过面吗?”
“田村守?”他好像在重复一个陌生的名字,可看起来又不像在装傻。
“你小学时的朋友,当时跟你一样,也在现场。”田村守是遭遇那场车祸的三人之一。
我还没说完,棚冈佑真好像想起来了。“没见过。我们后来只互相寄过贺年卡。”我本想问他想不想见田村守,可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无论他的回答是什么,对现状都毫无意义。
从鉴别所回去的路上,我抓着电车的吊环,思考刚才在调查室对棚冈佑真发出的疑问。
对棚冈佑真来说,汽车是害死朋友的凶器,可他为什么会想去开车,而且还是无证驾驶?
难道那是他的一种感情释放?
难道他想证明,开车这种事情即使没有驾照也能轻易做到,以此来强调当时的肇事者有多么可恶?
又或许……我脑海中浮现出“复仇”二字,那是他对汽车的报复?因为憎恨汽车,所以想随心所欲地操纵它?难道他想通过粗鲁地操作方向盘、无视交通信号、让车胎擦出刺耳的声音来伤害汽车?
我很快否定了这一想法。如果憎恨汽车,他大可以用铁锤砸烂车身或用脚踹,无证胡乱驾驶应该无法消解他的愤怒才对。
难道他认为,为了复仇必须先了解自己的敌人?
又或许……只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心?
难道他是想要知道,夺走了父母和朋友的机械究竟是个怎样的东西,真的是能够轻易碾碎人生的怪物?
我究竟应该问什么,又不应该问什么?
这实在难以做出判断。
我真希望有本跟少年打交道的指南,也希望有人出版一些《绝不能说的十句话》《让未成年人敞开心扉的二十问》这样的书,可在现实中,面对每一个少年,正确答案都不一样。
“其实就跟爵士乐差不多。”阵内以前这样说过,“现代爵士乐就是配合对方的旋律进行即兴演奏。敌进,则我退。有时候,对方的旋律还能突然唤醒沉睡在记忆中的乐章。说到底就是一场看谁更能俘获听众的心的争斗。未成年人案件不也一样嘛。”
“跟他们谈话可不能争斗起来,而且也没有听众。”这个比喻似乎有点欠妥。
“管他呢。”
面谈时间即将结束,虽然尚未做出判断,我还是投出了最后一球。“你对十年前那场车祸的肇事者有什么想法吗?”
“啊……”棚冈佑真的脸色越发灰暗了,他紧绷着脸,仿佛在咬紧牙关。我看到了一直被压抑、一直在累积的愤怒。
都怪他。
我听到了那个声音,因为过于微弱而不太真实。
实际上,他的嘴唇并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