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家庭法院的入口和机场安检口一样,进去都要穿过金属探测门,并接受随身行李检查。不过,我们这些职员只要出示身份证件,就能从旁边的通道直接进去。
“拜托你下次一定要带证件。”我循声望去,见阵内正在把包里的东西翻出来。他总是忘带证件,所以总是不得不接受安检,不仅如此,他包里装的还都是些会被检测出来的东西。这次检测出来的是鳄鱼玩具和小球,难怪警卫会嘱咐他下次一定要带证件。
我站在电梯间,阵内一边摆弄手提包一边走了过来。“武藤,你在等我?”
“我为什么要等你。”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真的在等他。
还有几人跟我们一起乘上了电梯。电梯开始上升,我瞬间感到身体猛地向下坠落。
“主任,你曾经向一个录像带出租店的店员表白过?”
这是我这几天一直藏在心里的王牌杀手锏。由于我实在压抑不住紧张和兴奋,声音变得有些尖厉。周围的几名职员虽然装作漫不经心,但很明显都在好奇地关注我们的对话。
“什么?”阵内皱起了眉。我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正忙着后悔,只听他“啊”了一声,目光变得缥缈,表情扭曲起来。他并未脸红,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下。“你说什么呢。”尽管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但我还是看穿了他正在拼命思考我是怎么知道的,如此,我便心满意足了。
“原来阵内主任也会干那种事啊。”站在电梯靠里的位置、比我年长的女职员说。她应该是听到我们的对话了。毕竟我也是故意让大家听到的。虽然她是其他部门的,但阵内在法院内算是个名人,她看起来对向录像带出租店店员表白一事兴趣十足。
“好像是,不过那是他上学时的事情。”我转过头,刻意压低音量对她说。
阵内咂了一下舌,走出电梯后对我说:“你见到他了啊。”不愧是头脑聪明的人,很快就锁定了我的信息来源。“你也去了现场?”
“永濑先生看起来挺不错的。”
“你这么高兴干什么?对了,你见到目击车祸的那个人和那只狗了吗?”
“别搞错了,目击者是牵着狗散步的老爷爷。主任也是看过警方的资料后产生疑问的吗?”
“那个大叔一脸不高兴,根本不跟我说话。”
“就是说,你见过那个目击者了?”
“嗯。”
“怎么见到的?”
“上次我去那个十字路口,刚好见到他路过。交谈几句之后,发现他是目击者,就想让他跟我详细说说。结果他没给我好脸色,抱起吉娃娃就走了。”
我们走进办公室,阵内坐到他的办公桌旁,我则站在旁边,继续这个话题。
“肯定是因为主任一点也不客气,问了太多问题,让人家提高警惕了。”
“我可是说了‘Sir’的。”
“Sir?”
“英语会话教科书上不都写了嘛。和不知道姓名的长者说话时,要称呼对方为‘Sir’。”
“你们可不是在用英语对话。”
“日语真麻烦。”
“为什么?”
“因为日语里有郑重语、敬语之类的玩意儿,一开口就能确定双方的上下级关系了。‘A先生,您今天从哪里大驾光临啊?’‘我从家里来的,B。’你听了这样的对话会怎么想?A先生和B,谁是上级?”
“那自然是——”
“对吧。日语,就是一种把人的上下级关系嵌入话语的语言。”
“可是……”我明白阵内的意思,但我并不讨厌日语的这种特质。基于这种特质,人们往往不会明确地回答“Yes”或“No”,而倾向用“这个嘛……那样说的话……”这种暧昧的形式来模糊处理。比起非黑即白的文化,我更喜欢这种。“主任,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去现场?”
“难道你想说,热心工作的人只有你吗?”
“不,我并不想说我自己,只是没想到主任你会如此热心。”
“这太让我惊讶了。”阵内伸直双腿,整个人瘫倒在椅背上,几乎像睡在了上面,随后双手托住后脑勺说,“我明明如此热心工作,却没能让你感受到。”
“真是对不起。”
“其实没什么特殊的理由。棚丹的案子很受关注,网上和电视上都在报道,有真有假,而且负责案子的调查官还这么靠不住,所以我认为该独自行动起来了。”
“那主任为何不从一开始就负责这个案子?”
“要是我早点知道,我就接过来了。”
“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就那个啊。”阵内没再继续解释,“赶紧干活去吧。”
我没空一直追问下去,再加上不知何时走进办公室的木更津安奈在旁边开玩笑般问“你们一大早在讨论什么呢”,我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喂,武藤,你在那里遇到永濑,然后就没什么了吗?”
“什么意思?”
阵内欲言又止。他虽然极力控制表情,但我还是看出他松了一口气。“那就没什么了。”
“不过,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我有种给松懈的敌军杀了个回马枪的快感。
“可恶!”阵内咂了咂舌。不知他是想中和刚才脱口而出的不雅之词,还是只是想说说看,很快他又接了一句:“Sir。”
午休时,我正在吃便当,阵内走了过来。“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就算永濑他们打电话给你,你也最好不要扯上关系。”他装作一副“我有点在意,所以提醒你一下”的样子,但很明显是在拼命死守阵地。
“永濑他们?你还有别的朋友?”看到阵内脸上那副因说漏嘴而后悔不已的表情,我感到十分愉悦。
“他们都不是坏人,就是喜欢撒谎,你小心一点。”
“我会小心的。”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什么喜欢撒谎啊?”阵内离开后,坐在对面的木更津安奈凑过来问。她虽不太关心八卦,但喜欢打听。一不注意,就会发现她已经凑过来了。
我懒得跟她详细解释,只告诉她阵内去过事故现场了。
她的反应跟我几乎一模一样。“他对工作有这么热心?”
“是吧。”
“主任这个人真是猜不透。他总是说‘那些小屁孩根本是在撒娇耍赖,我们越上心,他们就越堕落,随便应付一下就好了,随便应付’,可有时候又突然特别积极。问他怎么回事,又会说因为那家伙是喜欢什么爵士乐专辑的好小子之类的话。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公私不分,还是偏心眼?”
“他确实会这样。”
“我想到了!”
“什么?”
“主任为什么会去现场,为什么会突然对这个案子感兴趣。我想到原因了。”
“什么原因?”
“那会不会是主任负责过的孩子?”
“啊?”
“自己负责过的孩子又犯了案,换成是谁都会在意吧?”
回想起来,阵内确实在看了棚冈佑真的调查报告后变得有点奇怪。“在我提到棚冈佑真父母的事情后,主任确实有些怪怪的。”
“父母的事情?”
“棚冈佑真的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
“啊……”就算是一向面无表情的木更津安奈,也忍不住流露出了情感。做着这份工作,想必她也知道,父母不和或缺失,以及暴力行为,必定会给孩子造成影响。完美的父母跟美好的时代一样从不存在,但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扮演庇护者、障碍物、反面教材的父母会给孩子造成决定性的影响。“或许主任是因为那个突然有了想法。”
“觉得那个肇事者可能是他认识的孩子吗?”毕竟,在车祸中失去父母这种遭遇并不常见。
“不过,如果是以前犯过案的,应该会留下记录。”
“但是他没有记录。”
“会不会是工作之外认识的人?”
“不知道。”话音刚落,我脑中突然闪过了什么。“以前的案子”这个词像皮球一样四处弹跳,让我有种灵光乍现的预感。这一预感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可是,除了“棚冈佑真该不会……”之外,我再也组织不出具体的言语。
“这种事再怎么想都不可能想明白的。”木更津安奈突然说道,紧接着站了起来,“不如直接去问更快。”说完,她走向刚刚回到办公室的阵内。“主任,我想问你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