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许巧巧很少有地打来电话,提出要和卢小舟见见。那声音依然娇娇的犯嗲,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卢小舟在那一刻彻底明白了自己是多么的没出息,积郁在心的所有怨恨哗地一下子就没了,剩下的只是与之相见的渴望。仅仅在搁下电话的那一刻,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们会不会暗算我?
骆驼岭的确是个美丽的去处,许巧巧选择的三星台尤其美。可是除了美以外,那里不同样是个下手杀人的好地方么?许巧巧电话里不下三遍强调“我是偷着出来的,汪童要见几个韩国客商”。此刻走在这青石小道上,感受着物是人非的痛楚时,这团被称之为“疑云”的东西浓浓地在卢小舟心里弥漫开来。
她干吗反复强调这个?如果逆向思维的话,不恰恰证明汪童……他蓦然想到了两个字:阴谋!把自己弄到骆驼岭来弄死!会么?照理说,他找不到汪童(或者汪童和许巧巧二人)加害自己的道理。“雀”对于“鸠”而言不存在任何威胁,他们没有必要向自己下手。真的!卢小舟脑子里雾水重重。口袋里有一把弹簧刀,这是他唯一能拿来自卫的凶器。无论如何,见面是不能取消的。爱也好,恨也好,就算是一次面对面的了断吧!
在“仙人指路”处,他停了片刻,东张西望地偷着吸了支烟。这是个岔路口,沿左侧山道上去通三星台,右侧那条则通向鹞子沟,看上去,时间尚早。许巧巧约定的是下午4点到4点半,现在刚刚3点。卢小舟忽然冒出个念头:咦,何不就躲在这附近看看。如果许巧巧真来的话,此处是必经的地方,一个人来或带着其他人来,不就一目了然了么!这么想的时候,他便弄灭烟蒂离开了石板路。路旁是山草,山草的深处便是密匝匝的灌木了。他在那儿找了个隐秘的地方躲了起来,耐心地躲了一个小时。最终的结果是,鹞子岭方向下来一个背画板的小伙子,又有两个扛着电线上山的人往鹞子岭方向去了,仅此而已。
已是4点整,卢小舟很无趣地从灌木后面钻了出来。
他玩儿不来这一类猫捉老鼠的把戏,决定老老实实上三星台去等着。原本就是个老实得有些窝囊的人,他想,算啦算啦,你到底不是汪童!
汪童是个心狠手也狠的家伙,钱多得如同白来,这样的人一旦缺少文化和过于贪婪,那行为举止就足以给人想象了。卢小舟听到过此人的许多劣迹,被夺爱以后又听到了更多,他甚至怀疑汪童如今就算把许巧巧还给他,自己也没有勇气接过来——汪童是个反复无常的杂种,什么时候脾气上来,卸掉自己一只胳膊也不是不可能。
满脑子浆糊地走着,和一个扛木头的山民擦身而过时险些掉到山沟里去,内心的恐惧越发强烈了。三星台观日亭已露出了一角,说话就到了。卢小舟抹抹脑门子上的汗,顺势看了看时间:4点20分。他往来路上瞧瞧,没人,估计许巧巧真来的话恐怕已经来了。分手半年了,没必要和自己逗着玩儿。印象里巧巧好歹是个守时的人。结果他分析错了,观日亭上根本没有人。屁也没有。一种被愚弄了的感觉顷刻间灌满了胸膛,他把一块石头踢下了悬崖。
“我日你先人!”卢小舟十分少有地嚎出一句粗话,声音听上去像一条绝望的狼。骂声在山谷里回荡着,渐渐消失了。远方,偏西的太阳在山口那里挣扎着,挺晃眼。山风比其他地方强烈些,杂裹着浓浓的山草气息,盘曲的小径在起伏的山脚下蜿蜒而去,观日亭是三星台的最高处。他在亭子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胸中有许多恶念在膨胀,性格猥琐的人恐怕也只有心里发一发狠了。他感觉汪童在他脑海里已经“死了”上百回了,有些死法连卢小舟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摸出支烟准备抽,决定抽完下山。但是,就在伸手掏打火机时,他的眼睛突然直了。
他看见了血!
是血!暗红的,近乎干掉的血迹。卢小舟突然感到呼吸急促,浑身的肌肉紧张得有些僵直。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跑,马上跑!但仅是想法,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他按着台阶看地上的血,目光顺着“滴嗒”的方向往前延伸着——血不多,星星点点。
原本就带着一肚子不安和疑惑前来的,此刻面对着意想不到的这个东西,他的大脑刹那间变得不够用了。有人说“大脑变成了一片空白”,大概指的就是他此刻这情景。
他终于撑起了身子,像被无形的丝线牵着似地往前摸去。他害怕,可以说怕得要死。但更强烈的一种心态比害怕更紧地控制了他,也许属于一种十分刺激的好奇感,可以归类于人的窥秘心理。而且,他想,这个秘密十分有可能和自己有关。
血迹蔓延进了山一侧的草丛,滴在草叶上的已经成了黑点。他轻轻拨拉着草叶,弓着身子前行,看上去像个偷地雷的鬼子……猛然,他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恐惧异常的呻吟。腿,他看见两条白腿!一股凉气刷地由脊梁沟儿里升上来,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巧巧被杀了!
他脑子里无法克制地闪过一道黑影。那腿肚子上有血,沿着小腿肚子往上看,他觉得那是熟悉的,毕竟巧巧和自己相交经年,最直接的感觉往往是最准的。他干嚎一声扑了上去……
卢小舟没有扑到许巧巧,当他双手刚刚触到死人的肩膀时,便被后边的一只有力的手薅住了衣领,领扣崩掉了一个,他几乎被领口勒死。
“巧巧……”被甩翻在地时,他悲哀地叫了一声。死去的确实是许巧巧。
汪童踹了他一脚,然后再次薅住他的领子,拖死狗似地把他拖出老远,随即将他搡在地上。由于树荫造成的效果,汪童脸半阴半阳,狰狞极了!
“别叫,叫我掐死你!”汪童对这个环境显得很满意,“没人会看见!”他很没必要地给了卢小舟一脚。
卢小舟说不出话,用一种决死的眼神看着汪童。他相信自己今天肯定完了,谁也不会让一个看见自己行凶的人活着走,更何况汪童!
汪童黑熊似地立在那里,一手叉腰,另一手甩动着一根铁链子,感觉上像个豪宅的打手。事实上当然不是,他本身就是豪宅的主人。卢小舟没见过汪童的豪宅,因为他属于吃工薪的那个阶层,与大富之间隔着条鸿沟。至于为许巧巧动用了公家的钱,那是另一个话题。
听人说汪童有一栋相当够档次的别墅,前有草坪,后有游泳池,护院的大狼狗站起来比人都高,豪华轿车两辆就更不用说了。许巧巧被他“呛走”以后,卢小舟曾在几个场合骂过汪童。后来有人警告他说:管牢你的嘴,汪童听见了不把你大卸八块!他抓把土就够老百姓吃上一年的!生生画出一个有钱的活土匪形象,卢小舟从此再也不敢在公开场合瞎说了。
他见过两次巧巧,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尚不值多说,最气人的是那种幸福得要死的感觉,这一点最伤卢小舟的心。唉,这恐怕就是命定的吧,一个爱钱爱享受的女人,迟早要跟钱走的。自己这种穷小子,看得住那金丝鸟么。
最可恨的是,为了她高兴,自己现在还顶着个“贪污犯”的地雷呢——倒霉鬼,活脱脱一个倒霉鬼!
此刻,倒霉鬼像条狗似地趴在汪老板的脚底下,那种屈辱确实比死还难受!
“别看,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抠了!”汪童用身子挡住了卢小舟的视线,然后很无所谓地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你他妈怎么来了,是不是那娘们儿给你递了信儿?”
汪童身上的匪气永远那么浓,天知道他靠什么挣钱,靠杀人越货么?没听说。卢小舟往后挪了挪身子,用后脊梁抵住一棵树。他觉得汪童问得有些怪,似乎某个阴谋被许巧巧露了出去。可事实上,许巧巧什么也没有露给自己,尤其不象汪童所说的……递信儿。不不,许巧巧约他来的口气是轻松的,毫无紧张不安感。
“没……没有。”他本能地摇着头。
汪童突然出手掐住了他的两腮,将他的脸抬了起来:“臭货,撒谎都撒不利落,呸!”汪童很厌恶地甩开他,开始起身走动,“是呀,人死了,话可以由着你说了。你可以不承认,我他妈也没法证明你在骗我。不过这都无所谓了,活该倒霉你撞在了我手上,你说我应该怎么处理你?说吧,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卢小舟死了似地靠在树干上,眼睛完全是无目的地朝许巧巧陈尸的那个地方瞟,有山草挡着,什么也看不见。后来他挪动了一下身子,把强烈的屈辱感和自卑感咽下去,歪着脑袋对汪童说:“随你便,我他妈早活腻歪了!”
这硬硬的一句话,马上在汪童身上有了反应。他怔了一下突然逼近过来:“你妈的,跟我玩儿这个!”他抽了他一个嘴巴,“想死?我偏不让你狗日的死!我要让你像一条癞皮狗似地活着,你信不信!不信?自杀?量你不敢你要玩自杀的把戏。你敢自杀,我就找人把你的小外甥卖到新疆去,信不?!”
杂种好狠,卢小舟悲哀地想,一定是许巧巧露出去的——自己确实太爱姐姐的那个小儿子了。结果成了汪童的杀手锏。
“你到底要我干吗?”卢小舟沙哑的叫道,他们两个眼珠子已经快冒出血来了,“我招你了还是惹你了?是许巧巧约我来的,谁知道会这样!”
汪童又抽了他一个嘴巴:“他让你来你就来呀,问过我没有?我的女人你他妈也敢打小算盘!”
“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再说一句!再说一句我把你的蛋挤出来!”汪童厉色道,“行了,人已然死了,她怎么死的?”
兀突一句话,卢小舟被说愣了,随即紧张起来:“你……你什么意思?”
汪童撕下树干上的一层青苔,一点点撕成碎片,而后阴笑道:“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要想证明许巧巧是你杀死的,即便是假的也能骗倒一大片人你信不信?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这一家伙把卢小舟彻底打懵了。他大张着嘴,先是反映了一阵,接着眼珠子鼓了出来,哇地朝汪童抓过来:“啊,你不能这样!”
汪童灵巧地闪开身子,顺势用手背抽了他一掌:“哈哈,你信了!我知道你信了。看来你对汪哥哥的能量还是清楚的。不错,老子不用出多少钱就能摆平该摆平的人,到那时候,你小子不是杀人犯也是了!世道就是这样,老天爷就是这么不讲理。何况许巧巧确实欺骗了你的感情,由爱生恨的事难道还少么?我就说许巧巧是你杀的!”
卢小舟哭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没出息,但他控制不住地还是哭了。一种比绝望还可怕的情绪征服了他,他觉得顷刻间自己变得比蝼蚁还渺小。
“臭货,也难怪许巧巧不愿意跟你。你不光是穷!”汪童用一种恶毒的语言伤害着他,眉眼间充溢着无比的傲慢与骄横,“行了行了,别他妈的如丧考妣了,老子只不过逗你玩玩儿。汪某从来敢做敢当,岂会把责任推到你这种人身上。坐好,我有几句话问你。一直没工夫问,趁今天问问。卢小舟,你是不是贪了一笔公款,说实话!”
汪童死盯着卢小舟的脸。
卢小舟的脑袋几乎扎进了裤裆里,浑身进入了一种麻木状态,他点了点头。
“用了多少?”
“20万不到,就算20万吧。”
汪童哼了一声扶着膝盖站起来:“够吃枪子儿的了。”
卢小舟不语,一抽一抽的似哭非哭。
汪童道:“多大的洞就养多粗的蛇,你原本就不该找许巧巧这种女人,这种女人是靠钱堆着的。你恰恰缺的就是钱。结果呢,人财两空。噢,别这么看着我,我不管你经济上的事。我只不过想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对不对,现在证实了,没事儿了!拍拍身上的土,滚吧!”
卢小舟没有马上动,沉默了一会儿,呢喃道:“你说得也对,我原本找个女工就是了,这怨谁呢?说实话,最艰难的那一段日子,我曾经偷过同事一包烟——不然我干吗把手伸向公款呢!我真的是为了让巧巧高兴。”说完,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汪童感觉上被他的话触动了,没有再动粗。只是在他伸脖子看死人时低喝了一声:“快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