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卫家

岳兴棋支走看守刑狱的狱卒,等候在刑狱大门外。

新帝走出来后在岳兴棋的掩护下上了马车。

岳兴棋问:“陛下,您亲自审问了翁少酒?”岳兴棋是故意守在刑狱外,他就是在等着新帝审问翁少酒,他知道,新帝肯定不会放过收买那么多内宫宫人的娄中玉。

马车停在刑狱外,纹丝不动。

新帝坐在里面胸有成竹的说道:“岳爱卿,朕想知道的都问清楚了,你且去再细审一番。”

岳兴棋道了句“是”,走下马车,才吩咐车夫启程,嘱咐着把里面的贵人好生送到内宫西门外。

车夫以为里面是刑狱里的正监,误以为是要去向新帝回话,他大喜过望,宫里的,那可都是贵人,他要是能得赏一块银子,一年都不用愁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美滋滋得扬起马鞭。

可惜里头的不是什么刑狱正监,新帝性情残忍,知道高氏不会善罢甘休,他不会留下车夫这个把柄。

翁少酒终于等来了岳兴棋。

岳兴棋身着深褐色官服,翁少酒只有一件单薄得可怜的囚衣,岳兴棋曾为了吴氏,跪在翁少酒面前,求他还吴氏一个公道。

他伏首跪在光禄寺外,直至晕倒过去,他忘了自己跪了几天,大抵跟翁少酒被绑在刑狱的日子差不多。

那时候的翁少酒趾高气昂的从他身边走过,如今身份互换,倒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时过境迁。

狱卒奉来一盏茶,岳兴棋坐在翁少酒前头细细品着。

翁少酒出言讽刺:“升了官,目中无人了,岳大人。”

狱卒搬来书案,矮凳,廷尉府录事杜怀若坐在书案前,拿着笔要记下翁少酒的供词。

翁少酒道:“杜芳洲?你先前不是在御史台任职?怎么跑到廷尉府了?”

杜怀若神色淡淡:“与你何干,这是当今陛下的旨意,问你什么,你只管答便是,我只管记。”

岳兴棋放下杯盏,推在一边:“知道些什么,便说什么,供词是要呈在陛下跟前的,你若不说,流水的刑具也不是吃素的。”

翁少酒散着头发,嘲弄着这般局面:“没想到,是你们两个兔崽子来审我,居然落在了你们手里,也罢,气数已尽,我认命,有什么,我全部交代。”

娄中玉两日不曾上朝,新帝下旨命他在家里反省,他思来想去,得出了结论,必是沈氏那贱人受不住刑,把他交代出来了。

书案上的被他拦下的奏折全被他扫在地上,还不许下人捡起,他瘫坐于娄府主位上,目光涣散。

“完了,全完了,不该信沈司膳那个贱人,班贵嫔的孩子没能除去,丞相不会再信任我,千万别落得跟那阉人一般的下场,万望神仙真人保佑,保我如愿渡过此次难关。”

“娄大人,可惜神仙真人保不了你了。”

北衙军把娄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娄中玉指着北衙军卫的鼻子骂道:“好大的胆子,要审也该是他廷尉府恭顺的来请,你们北衙军是越职,本官乃是朝廷命官,我要到陛下那里去弹劾你。”

北衙军卫手扶着剑,怒目圆睁:“我等是奉了陛下旨意,沈司膳和翁少酒皆指认你,证据确凿,来人,拿下前朝余孽娄中玉。”

娄中玉顿时吓得瘫倒在地,当即发起疯来,北衙军一左一右架着他强行拖出去,脚尖与粗糙的地面摩擦出血,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冤枉啊。”娄中玉垂死挣扎。

北衙军拖走娄中玉的消息在全都城散开,北衙军是诏狱守卫军,诏狱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关押重大死囚的地方,这无疑是在宣告全都城,娄中玉必死无疑。

人逢喜事精神爽,院里的树枝随着喜气抽出了新芽。

开春了。

庭芜卧在软榻上,久违的读起了圣贤书。

珉莹嘴上擒着笑:“贺喜殿下,事成了,娄中玉和翁少酒三日后问斩。”

庭芜坐起身,斜靠在窗边,静静的看着窗外的新芽嘱咐珉莹:“外面的那颗枣树得照顾好,夏天还得结果子的,我记得明兮最爱吃枣。”

珉莹道:“属下知道。”

庭芜转过头看她:“拿下娄中玉和翁少酒,也算为卫家申冤了,你可想要与你乳母团聚,我可以命人送你回江东。”

珉莹笑着拒绝:“我在紫阳山跟随徐伯,一身的本领都是徐伯和道长亲身传授,殿下,你让我跟在你身边吧,北夏这一路惊险,珉莹只想陪着公主。”

庭芜心疼她,初见她时,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纪,跟着乳母靠着沿街乞讨过日子,卫家乳母带着她求到了紫阳观,庭芜幼年跟着徐伯回江东时,也是靠乞讨活下来。

徐伯心善,留下了珉莹,本也没打算指着她做什么,问了乳母才知珉莹是卫家的小女儿卫莹,卫家蒙难时,乳母在卫老夫人的指引下带着卫家小女儿从后门逃走了,后面北衙军清点卫家女眷的尸体时,也没人注意卫家有个婴儿失踪。

徐伯命人送乳母和卫莹回江东,可这小女郎,非要隐姓埋名留在庭芜身边。

庭芜明白自己劝不住她,她问道:“你可愿意让岳兴棋知道你真正的身份,陛下下旨召回流放在外的卫家男子,其中有你的两位堂兄,陛下给了他们太府寺左藏署令和主簿的官职,虽说俸禄不高,但总有升迁的机会,卫氏无子被封为太妃,可她疯癫无状,圣上只能让她继续待在掖庭养着,重修卫府,等你的堂兄回来了,陛下会恩准卫太妃回卫家修养,到时你去见见。”

珉莹忧心忡忡:“姑母遭人陷害失去了孩子,岳夫人也失去了她的亲生女儿,真正的始作俑者倒是好好的,苏都尉在勤政殿外跪了两天了,陛下并未批他的折子。”

庭芜道:“岳大人去劝他了,苏都尉痛失爱女,娄中玉又是高相心腹,他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高氏是棵参天大树,断其根基也不是一朝一夕,咱们心里明白,陛下心里更明白。”

珉莹不解的问:“娄中玉真的是前朝余孽?他毒害苏娘子做什么?”

庭芜冷哼一声:“先帝在位二十一年,前朝余孽多数被剿灭,剩下的也是一盘散沙,哪来的那么大的能耐接触前朝和后宫,不过是担个虚名,一个连高相都保不住他的虚名。”

“那是谁给苏娘子准备的鸩酒?”

“太后称病,唯有皇后,先是召我一人入宫,再引我去中安宫,可皇后贤名在外,她是高相唯一的女儿,班贵嫔没了孩子于中宫有利,上次为她诊脉,她是药物体寒,不会怀孕,宫里御医必然不会给她开那么寒的药,倒有些像我们江东的寒散丹,莫非是她不想有孕?可她贵为中宫,怎么不想要嫡长子呢?我也没弄清楚,皇后心里在想什么。”庭芜把书扔在一旁,烦躁的扯着手里的帕子。

一场春雨,海棠花开,夜间四寂无声,春风隔花摇窗,烛火斑斑点影,窗边人影曳曳。

庭芜坐在窗边捧着书怅然,烛火轻爆,她想起江东的澹溪阿姊,春日里,江东济州的牡丹开的最好,如同娇羞的少女。

在这北夏,鲜少见到牡丹,牡丹花开富贵,大抵与北夏的勤俭不符。

新帝这两日寻了多个理由,罢免了御医署署正,高新婵随着陛下心意差了不少宫人到中安宫侍奉,陛下好不容易得了皇嗣,对班贵嫔是百般关心。

他已许久未去中宫。

高新婵熄灭殿中的烛火,脸上没有一丝失落,无爱自然无心得失。

罗裳陪在高新婵身旁,任由她灭了所有烛光,正阳宫便如同鬼窟,不知不觉中吸干女子所有的期许。

高新婵跪坐在罗裳新铺的褥子上,罗裳阻拦道:“皇后,这是婢子的被褥,您身份尊贵,还是去床上休息。”

高新婵抬手示意不用:“沈司膳在狱中自尽,娄中玉过不了几日也要被问斩,他是个多事的,必须除去,不枉你费尽心思如法炮制了前朝鸩酒,阿父称病避嫌,太后也是如此,娄家倒台,阿父怎么可能独善其身,朝堂对他的猜忌只增不减,弹劾的折子他能拦下来,悠悠众口,他还能堵住吗?”

罗裳道:“长胜和与义两位公子,似乎也不认同丞相的做法,与义公子在巡护营里,多日未曾归家了。”

高新婵不屑的说道:“阿父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偏生教养我们的时候,装得高风亮节,我那两位兄长,长兄博学多才,颇有治世贤能,他本适合御史台,偏被我那阿父提拔为禁卫军统领,我那二兄,虽说仪表堂堂,但性格豪爽,除了蠢些,待在巡护营,倒也适合。”

罗裳神色飘忽不定:“婢子担心,丞相不会发现什么吧。”

高新婵平静的说道:“他能发现什么,咱们的人都处理干净了,倒是他在后宫的爪牙,被陛下揪出来不少,他此刻也是彻夜难眠吧,罗裳,下个月是吾的生辰,阿父又该万般阻挠,拿百姓和国库压我,不许陛下为我办生辰宴,他心里恨着我,无论是嫁人还是读书,都是为了我的两个兄长。”

月亮高高悬挂在苍穹之上,唯剩一片凄凉之色。

高新婵对着窗前渗进来的月光,闭目良久,再睁眼时,恍若隔世。

这寂寥深宫,终究得一个人度过。

天渐渐回暖,新帝下旨修缮卫府,卫府跟前路过的百姓议论纷纷。

“这卫家多少年了,不是谋逆大罪吗?这怎么平反了?”

“说是光禄寺卿才是前朝余孽,这真真假假的,咱小老百姓也不知道。”

顾明川在卫府前街驻足,打量着说道:“岳廷尉还真做到了。”

星曜在旁边泼冷水:“这是新帝,又不是先帝,先帝要卫家死,可新帝要卫家活呀,公子,你与其天天想着拉拢陆家,还不如去拉拢岳家,这一闹,岳家和陆家可就彻底与丞相翻脸了。”

顾明川捏了捏自己的后颈,他不是没想过从岳家入手,可他去陆家尚且偷偷摸摸,何况是岳家。

“公子,岳家幺女聪慧机敏,公子不如娶了她,等陆娘子和岳公子成婚了,不都是你的连襟。”

顾明川伸手拍他的脑袋,骂道:“你也是个混账,拿人成婚作儿戏,真该把你丢进紫阳观养几年,去掉你满脑子浑浊。”

星曜喊着痛,余光瞥见江庭芜带着人进了卫家。

“公子,我看到岳娘子带人进去了。”

顾明川视线瞧过去时,人已经进了卫府,顾明川满心满眼的疑惑,卫家平反,岳家功不可没,可怎么会是岳沅兮带着女使来卫家探望,怎么着也得是岳廷尉登门,怎么只有一个岳沅兮。

顾明川带着星曜蹲在墙脚下,提出了更不靠谱的提议:“要不咱们直接把岳沅兮绑回去吧。”

星曜目瞪口呆:“公子,你方才还说我混帐,光天化日之下,天子脚下,你敢绑廷尉的女儿。”

顾明川抬头望向卫家的墙头。

“我是觉得这个岳沅兮令人捉摸不透,先是陆书怀疑她是高家死士,后面她救了陆欢,还去纯阳公主那里打探,这只狐狸,难抓。”

星曜表情凝重:“公子,你莫不是在与我说笑。”

顾明川皮笑肉不笑:“我确实在与你说笑。”

星曜:“……”

“我乃岳家女岳沅兮,特意来见你们卫家家主。”

江庭芜并未告诉岳兴棋珉莹是卫家遗脉,卫家乳母远在江东,高氏同党在朝中依然呼风唤雨,昨日夜里,她细细考量,决定暂时隐瞒珉莹就是卫家主遗脉卫莹,今日求见,不过是来探一探卫家的底,若是卫清和卫知不是善类,也不至于犯下大错。

卫清流放在外,长年劳役,回到都城后就病倒了。

庭芜和珉莹被请进屋时,闻到很浓的药味,卫知守在卫清的床边,满目忧愁。

“岳娘子,十分感谢你们前来寒舍,我长兄病得实在厉害,恕我照顾不周。”卫知颤着嗓音,像个小孩子一般哭出声来。

少年离家,老大归回,唯剩满头白发和家徒四壁。

庭芜走上前自请:“沅兮会些医术,能否让我为卫清大人把脉。”

卫知闻言,不敢不从,为庭芜让出一条道。

卫清枯瘦如秋日落叶,身上都不剩二两肉,堪堪只剩一层皮,庭芜搭在卫清脉上,那脉搏太过于虚弱,卫清双手布满沟壑,状如鬼爪,手臂上还有伤痕,那是随从官吏的鞭子抽出来的,卫清这样体弱多病的,最不讨官吏喜欢,怕是挨了不少打,庭芜再去探他的鼻息,俨然就剩最后一口气吊着。

庭芜缓和了一会儿,才转头对卫知说:“卫清大人受尽太多蹉跎,身体已油尽灯枯,怕是撑不过两日了。”

卫知跪在卫清跟前,一遍遍叫着长兄,流放的路上,生活艰苦,受劳役苦,还要忍受官吏的责打,他是习武出身,身子能抗住,但卫清文弱,身子扛不住,卫知会偷偷留下自己的吃食给卫清,但卫清还是给他留着。

正是意气风发时期的少年郎,遭此横祸,少年心性没有被眼前的困顿泯灭,卫清会在途中休息时喊他来看以前在家时没见过的野花野果,他总能想到各种方法逗阿弟开心。

“长兄,咱们回家了,咱们回家了,我们不再是罪人了,长兄,小知只有长兄了。”卫知握住卫清干瘪的手,哭湿了身上的衣袍。

珉莹躲在庭芜身后偷偷掉眼泪,卫家长房一脉只剩下卫知卫清两兄弟,二房一脉也只剩她,她不能说出自己真正的身份,她横竖要跟着庭芜,大业未成,她不想再连累自己的堂兄。

卫清朦胧间听到小知在唤他,他使出全身力气,一只手颤巍巍的去抚摸卫清的脸:“小知别怕,回家了,阿兄带小知回家,往南边一直走,我们就到家了,回到家,有热汤,面饼,热粥,小知吃饱了,习武,不被人欺负。”

“阿兄,阿兄要先去见阿父阿母,再去给小知做鱼吃,别忘了叫上祖母和叔父一家,一家人,总算是团圆了,阿兄会酿酒,全都城最好喝的果酒。”

“小知别怕,阿兄,想睡一会儿。”话音落,卫清永久的合上眼睛,含着临死前最后的期许,就此解脱。

幼年时,卫知醒得早,他每次醒来都要去闹卫清,卫清躲在被窝里装死,卫知摇不醒他,被吓得吱哇乱叫,卫清便会自己醒来吓他,吓哭了,还得自己哄着。

但卫知心里明白,这一次,长兄再也不会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