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一豆烛火燃在空荡的屋中只笼出一点光晕,硕大的神像笼在黑暗中拓出巨大的影子折在墙上。
小汐捧着药,轻声抽咽着:“少夫人,饭可以不用,可手还肿着呢,上点药吧,曹嬷嬷说了,只要您上药用膳认错,给夫人一个面子,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您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小檀也跟着劝慰,花柠却坐在蒲团上,双臂搭在膝盖上,脸枕在手臂上,不高的声却依旧硬邦邦的,还是那三个字:“和离书。”
小檀不解:“您为何非要和离书?从小到大,您不是最喜欢姑爷吗?总是心心念念嫁给姑爷?”
花柠出生还不到一个月生母便故去,不足伴随时花云鹤便请了新的继室入门,花柠从小就常和二公子打架,每回被老爷罚了她总是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道:“我要嫁给子皖哥哥,做他的媳妇,不要爹爹了,不要做花家人。”
这成婚才三月有余,明明是爱极了睡懒觉的人,日日却早起给陆折穿裳绶配,腻歪的赖着送到门上。
陆折公事繁忙,不能常常花柠,便是回门那日也错过了时辰,叫继母姜氏看了笑话,花柠的大小姐脾气速来火爆,生生等到暮色四合,看见姑爷折进院子里的身影就跑过去了。
欢喜的抱着姑爷的胳膊,“你终于来接我了,是不是才忙完?肚子饿没饿,我知道一家酒楼的饭菜特别好吃,我们一起去用饭。”
连句抱怨都没有。
陆折若是在书房忙,花柠便赖在他身侧即便只能安静的磨墨她也满足,总是捧着脸满足的翘着唇角。
明明清晨还欢喜的蹦跳,“绿萼梅开了,水榭书房里那两只净瓶插绿萼梅最好了,我去摘,一会和相公在书房用早膳。”
喜欢他?
她是喜欢他,喜欢他好多年,可是他不信她,不要她,种种讨他欢心的手段原来在他看来都是不成体统。
她也有人格和自尊,想到他是这样想她,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要和离。”花柠说。
“为何非要和离?”小檀试图让执拗的花柠冷静:“婆婆调教儿媳本就合情合理,相爷速来重规矩,您若是为了这件事回花家,相爷头一个就会斥责您,还有姜夫人,定然也会嫌您闹腾连累了三姑娘的名声,老爷只怕会将您送去安堂,既然陆夫人想揭过这件事,您又何必不顺着台阶下呢?这是两相宜最好的法子。”
花柠自然知道,她爹爹不会护着她。
花家原本就没有她待的地方,她很早很早的时候就盼着嫁人,离开花家,和离之后花家更没有她可以容身的地方。
可这是来自陆折的轻视。
因为深爱,所以无法接受最爱之人的轻视。
她可以接受柳氏,陆灵衣的轻视。
陆折,不行。
她已经低到尘埃里,不能被再被折辱。
她不愿意因为一个容身之处而委曲求全。
花柠说:“我知道,我宁愿去受那种苦。”
花柠的宁折不弯,落在柳氏的眼里便是逼迫。
她哭湿了两条帕子,鬓发散乱,“子皖,你这媳妇我当真是管不了。”
子皖,陆折的字。
“若若腿都断了,我不过说了她几句竟顶撞我,本来以为用了家法能叫她知错,她倒好,以和离威胁我,不上药不用饭不出佛堂,做出一副我薄待了她的样子。”
“她这是想我落得个苛待媳妇的罪名,让全元京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刻薄的?”
“你爹爹去的早,我一把屎一把尿将你们兄妹四人拉扯大,本以为总算可以享清福,如今,却是连几句话也说不得。”
“曹嬷嬷去劝了,老二媳妇,老三媳妇都去劝了,她还是赖在那佛堂,怎么着,还要我这个当婆婆的亲自去给她斟茶认错不成?”
柳氏扑在曹嬷嬷的怀里,声泪俱下。
陆灵衣:“反了她了,她一个当人媳妇的还想骑到婆婆头上不成,她既想和离,母亲遂了她的心愿就是,这样没规矩的媳妇我陆家才”
“你还有脸说旁人,”陆折淡淡的目光扫过去,“她有错你又何尝无辜。”
“来人,将四姑娘带下去,禁闭在房中修身养性,什么时候知道娴静贞雅,敬重长嫂什么时候再出来。”
“哥哥!”
陆折一个眼神扫过去,陆灵衣被瞪的心里一咯噔,赶忙朝柳氏怀里扑去,“娘,哥哥凶我。”。
柳氏揽着陆灵衣进怀里:“有道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怎么,你还要护着她不成?”
“兄长,大嫂她也太没”
三公子陆沔刚开口,对上陆折扫过来的凌厉视线,半张的嘴巴生生闭上。
二公子陆扬唇瓣珉成一条线朝妻子沉沉看一眼,杨薇会意,悄悄出了梨花厨。
陆折微微眯眼,目光微微凉:“娘是打算让二弟和三弟一直看我笑话吗?”
目光落在身上,有一种不太好呼吸的压迫感,柳氏想到她的公公,还有死去多年的丈夫,被看的气短三分。
“你看着拿主意吧。”
陆折道:“来人,扶四妹回去学规矩。”
不算高的声,陆灵衣就是莫名不敢造次,从柳氏怀里起来,乖乖回了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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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烈的风灌进来,一豆烛火被吹的在风中跳跃,几乎要覆灭,同时门上传来一道门打开的声,小汐护着跳跃的火苗回头,一只灯笼浮在门上,桑皮纸映出的橙黄暖光拓出一道颀长身姿。
“国公爷--”小汐惊呼一声,声音中带着雀跃。
陆折目光越过清冷的空气落在坐在蒲团之上的小小一只。
锻子般的长发遮住了她大半的脸,眼睫微垂,此刻像是蝶翼的翅膀轻轻煽动了一下。
没有抬头看他。
陆折下巴指了指外头,示意小汐小檀出去,自己则大步走到花柠面前。
他撩了衣摆折叠了腿蹲下身,伸手去拿她的手。
花柠人朝后一躲,避开了。
陆折伸出去的那只手落空,并没有缩回去,掌心朝上摆在她面前,掌心托着一瓶水滴形的净白药瓶。
“别闹了,我给你上药。”
花柠别开脸:“不用你假好心,给我和离书。”
陆折:“你认真的?”
花柠:“是你先说要休了我的。”
陆折:“心烦朝事,一时气话,做不得真。”
生气就可以说出休弃这种话吗?
花柠不理解,还是于他而言,她就是轻易可以舍弃的。
“我当真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你就是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我便要同你和离。”
小姑娘一双眼睛瞪的又圆又大,双眸被水洗过似的湿漉漉的,眼皮被水意鼓涨满,眼尾红红的,要哭出来似的,贝齿却咬着唇瓣忍着没哭出来。
神情认真。
仿佛于她而言,这是一句很严重的话。
幼稚又天真,天真又幼稚。
“手被打坏了吧。”
陆折去拿她手腕,“我给你上药。”
他手劲远远比她大,用了力气,她的手腕被掰过去,可是花柠不想要他上药。
她的心比手更疼。
“我不要你假好心!”花柠用力往后挣扎,被打肿的双手掌心触碰到弄痛了也在所不惜:“你给我和离书。”
花柠比陆折见过的所有女子都没规矩,但陆折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份执拗使在他身上。
“别动。”
他扣着她的肩膀将人锁在怀里,扣住她的下巴往上一抬,脑袋俯下来吻住她的唇,封住她嘴里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花柠哪里肯给他吻。
她挣扎,他便大力钳制住她,将她的唇瓣全部含入嘴里,湿儒的温热的唇舔舐她唇瓣的每一寸,灵巧的舌一翘,探进内唇,含在嘴里,同他的唇瓣相贴,舌头贴着她紧紧闭着的贝齿。
花柠气的用锋利的牙齿咬,他像是察觉不到,利用这个缝隙将舌伸进去,搅着她的舌纠缠,花柠腮帮子用足了力气,嘴里有湿儒的腥甜,像是铁锈的味道,他还是不放开,用破了的舌吻她,血腥气搅在口腔里,和着他的唇一起。
花柠怔住,瞪大的眼睛看向他,看他紧紧闭着的眉眼,长眉入鬓,眼帘阖着,舒缓沉溺的神情,鼻尖顶着她的鼻尖。
他的心究竟是冷还是热,是白还是黑?
说要休弃的人是他,这会子又被咬破了嘴唇也不在意的吻她。
血腥的铁锈味搅在二人的口腔,好一会,他终于放开她。
他用拇指在嘴角一擦,血红沾满了手指,“消气了?”
花柠别开脸,绷的紧紧的,“没有,我很生气,也不打算原谅你。”
陆折从衣襟内掏出帕子,微微低下头细致给她擦嘴角的血沫,花柠不太自在的往后退了一步,他就往前迈进一步,眼睛盯着她的唇角。
擦了嘴又捧起她的手,用嘴巴咬了瓶塞,呸一声将瓶塞吐在地上。
孩童时他便有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的成熟,连糖人都没见他吃过一根,从来都是矜贵文雅的,还是头一次见他有这样粗使的举动。
她脸转过来,目光落在他脸上。
陆折眉眼低垂,一豆烛火映过来的光在他鼻尖割开,卷翘的睫毛拓出一点淡淡阴翳。
他削薄的唇微微抿着,徐徐在她手心吹气,手上的动作也很轻,嘴角的血一会冒出来,他像是察觉不到疼,舌尖卷了唇角的血吞咽下,只专注的给她手心上药。
他说:“肿的有点厉害。”
玉质的声,醇厚悠远,很好听,似是带了一点心疼。
或许也是她的错觉。
抹在掌心冰凉的药解了大半掌心的火热,陆折又解下自己的大裳披在她身上,修长的手指扯着系带在她脖颈打成蝴蝶结。
又细心的掏出她半垂的发丝拢在披风后。
他的手伸进她的狐裘中,握着她的手腕,他的手很暖,掌心有薄薄的茧,是常年练剑留下的,夜里的风又冷又野,他错位一步细致的挡住大半的寒风。
花柠迷惑了。
说休弃的是他,这会子温柔细致的也是他。
究竟哪个才是他?
从小到大,她都看不透他。
每次她刻意偶遇他,不管是宴席上无人的园子还是大街上,他从来都是客气又守礼,规矩死板的将她送回家去,守着男女大防,在她身后一丈寸的距离,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花柠偏过脑袋就能看见他折在地上的影子,即便说不上话还是觉得好开心。
成婚之后,也是她找各种机会间隙贴着他。
从小到大,主动的从来都是她。
花柠委屈的眼里泛着泪花。
小汐和小檀看见两人相携着出来,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
和好了就好。
陆折一路牵着她的手腕,来到柳氏的上房,隔着门,柳氏哭的半哑的声。
“我罚了灵衣禁闭,学好规矩她以后再出来,不敢再随意同你置气。”
花柠惊讶的看向陆折。
他说:“你挺能闹腾啊。”
“表妹的腿伤了,母亲头疾也被你气的发了,不吃不喝哭了好大一场,当着一家子的面叫二弟和三弟看了我一场笑话,当真要叫我落个大不孝的罪名,被人笑话连家宅也治不好?”
“你预备怎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