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养和麹、夏两人信马由缰,沿太白山麓和渭水河滨驰奔西行。途中经过雍州、岐州两地,靠着庾养老爸的脸面,三人在驿站中都受到不少优待,庾养更加放肆地足吃足喝,吃饱喝足后立刻上马赶路。就这样奔波五天,终于进入号称“羲皇故里”的秦州地界。
麦积山是因为“望之团团,如农家积麦之状”而得名的。既然是麦堆,就不可能有多高峻,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从姚秦时代开始,历代统治者和信众便在此开山辟土,或塑或描出一尊尊一幅幅庄严的佛佗、慈祥的菩萨与优逸的飞天来。
如果我们今天来到麦积山,映入眼帘的恐怕皆是黄褐色的沙砾和稀树高草。佛像历尽千年沧桑,早已脱尽铅华、素身矗立,似乎更能让人体味到佛教中“苦集灭道”的义理,感悟到无论是红尘世界还是极乐世界,都脱离不了“众生平等”的思想。
但是在庾养的时代,麦积山却是一座流光溢彩的峰峦。前几年秦州都督李允信的爸爸驾鹤西游之后,他倾尽财力在山上刚刚开塑一座华丽的七佛阁,再加上近年来新塑的佛像,远远望去,赫然在早春的林木微青中悬浮出一座五光十色的须弥圣境来。
庾养遥指着那座庞大的画廊吹嘘说:“我老爹前两年就应秦州都督的请求,给为他老爹造的供养阁楼写了一篇铭呢?我不来行么?你们俩一路上还不是全靠我这张脸混饭吃?”
麹昭嗤笑道:“你那张脸确实能混饭吃,不过你也不亏,每次都把饭吃的满脸都是。”
“我这叫风度,风度!你懂么?你看,夏小姐就懂,对不对?”
夏青君捂嘴偷笑,庾养特意跟她凑近,两匹马似乎比主人还要着急,早彼此对着喷气蹭脸,耳鬓厮磨起来。
麹昭看着愤慨但又不好发作,这两匹马的暧昧简直是给她火上浇油。她催马上前,抵在庾夏两人中间。她的坐骑倒是肯替主人出头,为她不好为之事,直接上去隔开那两匹正在唧咕的马,还怒气冲冲地咬了夏青君的马一口。
夏青君的马受了惊吓,忍不住跳跃起来,它的主人起初并没料想到有此变故,所以未曾防备,一把没有牵紧缰绳,直接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麹昭没想到自己的泄愤会带来如此后果,赶紧和庾养慌慌张张跳下马来,扶起夏青君连问“如何”。
夏青君掸掸沾惹在裙襦上的尘土,笑道:“小事一桩,麹姑娘,你的马妒心好强啊!”
她的这句有弦外之音的话叫麹昭顿时脸如火烧,她无地自容地赔罪道:“夏姐姐,都是我不好。”她再想想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便立刻迁怒于庾养,指着他骂道:“都是你这个混蛋不争气,夏姐姐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宰了你!”
庾养没有理她,因为他正拿着一块玉佩看的出神。
“喂!庾疯子,你在做什么,你听没有听到我说话呢!”麹昭没面子地补上一句,然后跑到他身边说,“你看什么宝贝呢?”
庾养拿着那枚玉佩说“这是一枚鹓雏玉章,我以前曾经见过一次,只有……”
“只有什么?”麹昭想从他手中夺下那枚玉章来仔细瞧瞧,却被庾养直接把手拨开,只见他径直朝夏青君走去,双手捧着玉佩说:“夏姑娘,这是你刚才掉落的东西么?”
夏青君惊呼一声,一把将那块玉抓过来藏在袖里,再看看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庾养,赶紧匆匆致谢。
麹昭在后面气地直跺脚,她的马也跟着愤怒地前蹶后跃,搞得尘土飞扬。
庾养不禁下意识把手朝衣袖中摸去,那里还静静躺着一封信,一封父亲交待他转交夏家主人的书信。
“喂!你俩走不走啊?”麹昭终于忍不住扯着嗓子嘶喊起来。
麦积山虽然不高,但是因为山体直圆,所以路陡峻却是闻名遐迩。现在都说“华山一条路”,可当时麦积山简直是无路可寻。两百年后这里还要经历一场地震,整座山峰会一分为二,裂出一道深崖峭壁来。
二百年来,工匠们在开凿佛龛时,在山壁上用铁链和木板搭出了一条细如蜂腰的栈道来。居住在山上的僧道隐士,就靠这条路上山下坡。
庾养在山下一番打听,得知那位氐巫居然住在七佛阁下面的洞窟之中。他仰望一眼那宛如蛛丝粘在悬崖峭壁上的蜂道,不禁一阵头晕目眩。
“还愣什么,赶紧上山啊!”麹昭见他害怕,心中暗中得意,自忖这样就能在上山的时候好好羞辱他了。
庾养腿抖着对夏青君说:“夏姑娘,要不你俩先上去问问,我有恐高症,实在走不了这种栈道。”
“恐什么症?”麹昭蹙着眉头盯着他问。
“恐高症,就是到了高处往下一看就头晕眼花,还激动。”
“没事儿,那你蹲着走就行了。你要是头昏眼花晕倒,我可以把你当条死狗一样拉着走。”
“不行不行,我不是会昏倒,而是从高处一看就有种想往下跳的欲望……”
“那更好了,你跳下去,人世间就少了一个恶心的人。”
庾养还想狡辩,看到麹昭横眉立目的样子不免有些畏缩。
“是啊,庾公子,你不上去,难道让我们两个摸不着头脑的人去询问不成?”夏青君也及时表态。
“你们这是把我逼上绝路啊。”庾养咬咬牙说,“好,我跟你们上去,万一我不敢睁眼下看,你们要牵着我走。”
“好好,我牵着你!”麹昭心想这次机会可不能让夏家小姐占了去,赶紧表态说。
“我怕你毛毛骨骨的不稳当……”庾养故意逗她。
“废什么话,赶紧快走!”麹昭飞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庾养被赶鸭子上架,自然是心中不平,再加上那栈道的木板实在有种踩上去摇摇欲坠的感觉,往下看怕瞧见凌崖深渊,不往下看又怕一脚踩空跌了下去。他只好把眼睛半睁半闭,骂骂咧咧地牵着麹昭的手往前挪移。麹昭回头看看夏青君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赶紧喊道:“夏姐姐,你不要在他身后,万一他一失足滚下去,那牛马身躯岂不把你砸飞?还是到我们前面来吧!”
夏青君微微一笑,拍拍腿脚乱颤的庾养说:“那你先让开。”
庾养很听话地侧过身去,夏青君快走两步越过他俩,回头招手说:“行了,Let\'s go吧。”
麹昭见庾养在夏青君面前如此之乖,对自己却总是若有若无,她刚刚平息的心情再度愤懑起来,便伸手狠狠掐了庾养一把,疼得庾养抱着崖石嗷嗷直叫。
三个人就这样走走打打,终于来到了七佛阁下。这是一处曾动用四十万人工修建的宏廓建筑,夏青君仰望着叹息道:“我在南蛮就听过‘砍尽南山柴,修起麦积崖’的民谣,今日一见,果然所言不虚。可惜这样一来,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庾养嘿嘿笑道:“不过有这么辉煌的地标,就能吸引我的注意力,不会往下面眺望了。”
麹昭照着他的头给了一拳说:“啰嗦什么,赶紧着,你看前面那个洞窟,是不是就是那个氐巫修行的地方呢?”
庾养被两个女生胁迫着走过那架摇摇欲坠的铁索桥,终于攀到了对面七佛阁下面的洞窟中。这个洞窟实际上是一个钻山而建的窑洞,门窗一应俱全,楣上甚至还有雕镂的木花。庾养终于看到了一个立足之地,急忙跳过去,把住门环,忙不迭地拍打起来。
“甚人?做甚?”里面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
“别管什么人,你快开门就行了!快快!要死人了!”庾养刚一不小心往下面望了一眼,顿时感觉像进了台风风眼一样。
“急甚,急甚?”里面的人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但门还是如期打开,一个衣衫褴褛,胡子拉碴,打着呵欠,颓废到极点的男人露出身子来问,“你们来这里做甚?”
庾养乍一看那男人以为他已经四十岁开外了,可一听声音,再仔细一瞧,分明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只不过由于他的穿着打扮太有艺术气息了,搞不得很难让人一眼看出真实年龄来。
“喂,小伙子!”夏青君倒善于察颜观色,毫不犹豫地开口问道,“这里是不是隐居着一个氐族巫师呢?”
“啊,你说额师傅啊?他老仍家已经下山多半年了,师兄弟们也都散了,就剩额一仍,也么地方去。额叫张裕,你们是甚仍,找额师傅做甚?”
庾养不由分说硬往前跨一步,直接走到屋里——这里总算看不到悬崖峭壁,终于放心了。
“张裕?你以为你是蒲桃酒啊?”庾养刚脱离危险就开始得瑟起来,“你师傅去哪里了?你知道么?”
庾养的张狂反而引起了张裕的厌恶,他很强很暴力地怒视庾养一眼,直接坐在胡床上摆弄起什么小玩意儿来。
“张公子,你很心灵手巧吧?”夏青君早看出这个张裕虽然地位卑微,但绝对是个有些傲骨,吃软不吃硬的主人。她看庾养想以气势逼人受挫,赶紧换张笑脸,盈盈地弯腰对他说道。
张裕听了这话,果然眉开眼笑,抬起头对夏青君说:“这位姑娘说话中听,我在做一个观天仪。”
“观天仪,就是看星星的那玩意儿?”庾养不由得对张裕刮目相看,“宇文恺也喜欢这玩意儿。”
张裕对他不理不睬,只是对夏青君说话。麹昭看庾养狼狈,不禁心中得意。
“小张公子,我们都是你师傅的朋友,想请他下山驱邪的,能告诉我他去什么地方了么?”
“他半年前说要闭关修行,给额们分发了些财物,叫额们散伙,然后他就无影无踪了。”
“哦?是不是从蓝田郡回来之后的事情?”
“对啊,咦,你们怎么知道?”
“啊,这个呀,因为我们是他朋友——他回来之后,举动有什么不正常么?”
“好像发了横财的样子,动不动就洒钱。还有,激动地连路都不会走了,以前上山下山如履平地,可回来之后就小心翼翼。”
“他样子有什么变化没有?”
“太多了!留了长胡子长头发,像额现在这样,要知道额师傅可是个干净仍来着。”
“他回来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没有?除了洒钱啦,闭关啦之类的。”
“寡言少语!以前额师傅跟话痨似的!”
“你有没有发现他是另一个人呢?”夏青君问。
“长相么变嘛!分明是一个仍!”
“那你师傅教你们散了,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呢?”庾养忽然发问。
“这个,额当初拿了一笔钱财,被师傅赶下山去自谋生路。结果额老捉摸这些观天仪之类的物件儿,很快就把钱花光了,只好再溜回来,好歹也有个住的地方不是?”
“你还记得蓝田县请你师傅出山的人是谁么?”麹昭急忙问。
“是一个姓王的仍……”
“姓王?不是姓苻么?”麹昭激动地大叫道。
“什么苻,分明就是姓王。师傅回来还说,这个姓王的真大方……”
庾养把还在思索的麹昭推到一边说:“这位小师傅,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窝在这高岗上面,委实屈才。秦州都督是我父亲的旧交,我看你还不如去投靠他,我给你写封荐书,他总要买我老爹的面子的。”
张裕半信半疑地抬头看看夏青君,见她微笑着点点头,便赶紧站起来对庾养行礼道:“若是那样,额就谢谢公子了。”
庾养呵呵笑道:“这倒没什么,你只要不嫌我大嘴,就把我搀下山去吧,毕竟路熟,你办事,我放心。”
“你居然敢嫌弃我!”麹昭跳起来一把揪住他耳朵说。
“哎哟哟,不敢不敢,现在我更怕变成驴耳朵……”
从麦积山下来之后,虽然思乡城的诡异的闹剧真相在庾养心中已是昭然若揭,但他仍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丝毫也不有所显露。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有当年谢太傅淝水之战中安然对弈的风姿,所以心里难免飘飘然。总之心中难掩的兴奋和外表做作出来的平静搞得他几欲精神分裂,一千年后,有些个写拳来脚去功夫的作家,给这种状态安上了一个贴切的词语——“走火入魔”。
他不禁想到了宇文恺,不知道他现在把事情办到什么地步了?他们两人临行前曾互叙案情,发现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把矛头指向了同一个人,倘若宇文恺那里一切顺利的话,等他回到望南庄时,就是揭开真相,缉捕真凶的时候了。
可是,现在,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落实妥贴。所以他才故意疏离麹昭,同夏青君并辔而行,任凭麹昭在后面或者前面忽嗔忽怒,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照这么走几时能赶回去?不如我们赛马吧。”庾养自知麹昭的马比他们两人的驽钝,故意如此提议说,“麹姑娘,你敢不敢比?”
大概世界上所有的激将法都能在麹昭身上奏效,她毫不客气地回言道:“比就比,谁怕谁啊?!”
夏青君刚想提醒她这有些不公,但麹昭早高喊一声,纵马而去。庾养朝夏青君努努嘴说:“还等什么,追吧?”
夏青君笑道:“若是这样轻易超过她,那麹姑娘还不得发疯?”
“那好,”庾养看看已经一骑绝尘的麹昭说,“那我们就在后面慢慢边聊边走,让她甩下个十几里,给足她面子。”
“庾公子,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别鬼头鬼脑地支开别人。”夏青君一眼就看头了他的诡计。
“嘿嘿,夏姑娘,我因为是小老婆生的,所以从小就呆头呆脑,连本朝的掌故也不知晓,所以有些事情想请教一下。”
“这……我家久在南陲,恐怕还不如公子家居京城消息来得灵便吧?”
“哈哈,这件事情姑娘肯定知晓,我想问一下,本朝世宗明皇帝是不是在太祖北征统万城时龙诞的呢?”
庾养窥见夏青君脸上泰然自若的微笑刹那间无影无踪,脸色顿时红润全无,难看得像死灰一样。她抖抖缰绳,掩饰一下自己的惶愕,冷笑一声说:“既然庾公子知道得如此清楚,何必又来问我?”
庾养不管她如何反诘,只是继续道:“统万城是赫连夏国之都城,世宗皇帝龙诞于彼地,所以字讳中带有城名。如今小姐家也姓夏……”
“天下姓夏之人夥矣,与这个有什么关系?”夏青君的声线明显尖细了许多。
“公主,你就不要否认了!”庾养突然喝了一声。
夏青君被震得侧歪一下,差点掉下马来,庾养不依不饶地兀自说道:“当年世宗皇帝暴崩,京城里便沸沸扬扬,或传言是晋公辣手捭阖之变,或传言是世宗金蝉脱壳之计……”
“我家祖辈宁州南陲,与此无关。”夏青君气息不宁地打断说。
“这样说来,姑娘既从未到过京城,也从未认识过宁州之外的人了?”
“那是自然。”
“可我久与王孙弟子交游,你身上那块玉佩,分明是公主才能携带的信物,请问夏姑娘,它究竟是怎么来的?”
“这……”夏青君满脸通红,一是语塞。
“现在有两条路摆在夏姑娘,毋宁说是公主面前,任你择选,一是乖乖承认你的身份,此事在这里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二是你矢口否认,我就近找个衙门告你佩戴僭越之物,到时候衙门派人查你个七荤八素,你不承认就只有死路一条。哈哈哈哈哈哈……”
夏青君定睛细看放肆大笑的庾养,这个人虽然面貌不端,言行无稽,但跟他这些天相处之后,倒不觉得他是什么卑鄙小人。何况在此人的身上,还真能窥见一斑她在书上读到的魏晋群贤的影子,就连天资明睿的父亲都对他颇有好感,自己也难免有些倾心与之……
庾养看夏青君的脸忽青忽红,忽绿忽紫,不禁有些沉不住气地逼问道:“公主大人,你就赶紧招了吧。我庾某你还信不过么?”
他哪里知道自己的急躁冒进已经铸成大错,夏青君方才还对他能否这么决绝有所犹豫,孰料听他这么一求,正证明自己是个五害之人。所以夏青君心里完全踏实下来,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她“哼”一声冷笑道:“那庾大人,庾捕快,你尽管去告发我吧,到时候只怕你吃不了兜着走呢。”
庾养这才了悟自己那句话给了她放虎归山的机会,索性退一步道:“夏姑娘你不必着急,前面进了雍州地界我自然会去衙门领赏钱。不过看在你这么青春美貌,死了实在可惜,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退一万步来说,我想知道令尊夏大是否就是思乡城真正的城主夏逋?”
庾养摸摸袖子里的书信,一拍大腿说:“哎呀,你差点误了我的大事!废话不说了,快点回到思乡城见过你的父亲为好!”
夏青君疑惑地问:“你莫非有什么事情非见他不成?”
“我的公主殿下,你既然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别闲扯了,赶紧快马加鞭追昭姑娘吧?否则她总是回头不见你我,非追回来杀我不可!”
夏青君听他话里眷恋麹昭,心中一阵苦涩,还没开口,就见庾养纵马而去。她只好使劲一并马镫,喊声“以后不准叫我公主”,然后急追过去。
正如庾养所期望的那样,宇文恺这边倒也进行得一切顺利。苻茂虽然受了伤,但是并无大碍;范品郢虽然在行凶之后逃之夭夭,郭卫已经上报郡县,发了牒文捕他,而且荒山野岭谅他也跑不了太远。
大家所怕的就是此人还会回来报复苻茂,宇文恺便安排郭卫务必守在苻家看护他。对范济来说,这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知道儿子一向粗躁,于是不禁后悔那天跟苻茂坦白自己上山是按照王义给的线索挖寻晋军宝物的时候,居然大意地把他留在屋里。范品郢必定是怕苻茂知晓此事后,不是自寻宝贝,就是报官查究。眼看自己和父亲的数年之功毁于一旦,性情急烈的他决不会像父亲那样为保住自身安危乖乖招供,难免会铤而走险,为不可为之事。
如今大儿子不知道窜逃何处,养女也几乎是被他逼出家门,范济发现当自己怅然回首的时候,当初汲汲追逐的财宝已经开始不名一文。是啊,如果搞得家破人亡的话,总是财宝满山又有什么用呢?要不是有什么晋军宝藏的传说,这山清水秀的幽谷,本该是化外之地,隐逸之乡。但如今像他这样的寻宝人各怀鬼胎纷至沓来,人性的恶劣已经玷染了这块净土,安静的山谷居然笼罩在魍魉鬼影和血雨腥风之中。他抬头望望那座在朝雾中若隐若现的小城,那里面究竟还有没有害人的鬼蜮呢?
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因为,毕竟现在儿子不在身边,如果那害人的鬼蜮出现的话,他一个老头子又能怎样面对呢?
他长叹一声,继续朝小城走去。昨天那个王鼎的朋友宇文恺四下邀集众人去城里的钟楼下汇合,说有大事要商榷。自从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心里面不知怎么就涌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毕竟这与当年麹彻召集夜宴的事情太像了,只不过一个在晚上,一个在白天而已。
范济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城门,远远看见庄上的许多人都围在钟楼之下,楼上的柱轩上也似乎有几个壮汉在吆喝着什么,他紧走两步赶了过去。
钟楼旁边早已搭起了一座简单的木台,木台旁边挖出了一个半人深浅的圆坑。宇文恺正指挥着一些庄民从阁楼上层拆移那口大钟。钟楼外面,麹敏在外面频频招着手,示意着撬棍和铁索摆放的位置;夏大(或许将来应该称作夏城主)手把美髯,仰望着颔首微笑;王鼎拉着范品湘,正在窃窃私语絮叨什么;苻茵推着一辆四轮车,苻茂坐在上面,兄妹两人好奇地观望着宇文恺;一向装神弄鬼的王橹,这次穿了一身黑乎乎的祭服样的衣服,正双手合十,摇头晃脑地默念什么;郭卫腰挎朴刀,大摇大摆地在楼四周巡视,那样子就像“四大名捕”之一一般;范济眉毛拧成一团,不时地看看范品湘;高丑儿和高当牛照样畏畏缩缩呆在一个不为人瞩目的角落里,一会儿看看钟楼,一会儿窥窥人群,显得有些贼眉鼠眼。
几个壮汉把铜钟慢慢卸到地面,又把钟楼底层的大门四敞打开,喊着号子或撬或拉把铜钟移到圆坑旁边放平,然后慢慢往坑中推去,大钟钟口朝上一头扎进土坑里面。
“宇文公子,你究竟意欲何为呢?”王橹尖叫着问道。
“哈哈,王先生,不要急嘛,到了正午给你看出好戏。趁着现在还有一点时间,我想请教诸位几件事情。”
王橹闭上眼睛,摇着头,嘴里继续咕哝着什么,苻茵鄙夷地蔑他一眼。
“诸位还可否记得,当年蒋城主死在这口大钟之下的那天究竟是什么天气?”
“蒋城主死的时候是秋后吧?”王橹忽然睁开眼睛说。
“对,秋后,记得那天天气冷得异常,还下了一场小雪。”范济也说。
“范老先生,那天分明很热吧?我给夏家去山上收秋葵,忙得浑身出汗。”高丑儿想了想说,他确实记得那天,因为他那个中午曾经趁人不备,把一些秋葵偷偷摸摸摘回家去。
“胡说,分明很冷!”范济还记得那天凌晨的小雪,秋夜下雪本来就属异常,何况他那时同儿子在山上挖宝差点没被冻死。
“很热!”高当牛绝不可能记错,因为那天他中午回家,又急又怕的满头大汗,不得不连喝三大瓢水来解渴。
“很冷!”范济也不示弱地回应道——一个小奴才敢跟自己顶嘴了,那天他和儿子打着寒战往家走的情形他毕生难忘。不知道此时范品郢又在哪里,山风凛冽,不知道他冷不冷……
宇文恺及时制止了两人的再次争吵,他呵呵笑道:“实不相瞒,在下于郭壮士那里已经审阅了蒋鲸之死的案卷,发现那天的天气我也有所印象。
“我这个人天生趣好杂糅,因此对历法之类也略有留意,有什么怪诞不稽的事情都一一记下。当在下看到蒋城主死的那天的日子后,我忽然想到了那日的天气。那日刚过中秋不久,但是不知何故,晚上却连夜下场小雪,加上北风一吹,早上真是天寒地冻,所以,范老先生所言不虚。”
范济脸上毫无喜色,因为跟他所关心的事情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而那天等日头出来,北风骤停,忽然就返热起来。我那天早上本来穿上袄襦,结果时至中午,便热得浑身是汗,这样看来,高当牛所说也是真的。”
“所以那天就是骤冷骤热?”苻茵皱着眉头问。
“正是。”
“可这同蒋城主之死又有何干?”众人齐声问道。
“诸位莫急,到了中午你们就会知道了。”宇文恺笑道。
一干人等,除了麹敏、夏大同宇文恺信心满满地站在一起,就连王鼎最后都心里打鼓起来。他瞄瞄正往中天移去的日头,实在沉不住气上前偷偷问宇文恺道:“安乐,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今天搞得动静也有点未免过大了吧?”
宇文恺微微一笑说:“王兄,你就放心吧!我们几个人昨天都试过了。我虽然不才,但是名工巧匠的书也看过不少,玩砸不了的。”
王橹此时也在人群中耐不住性子喊道:“你一个小毛孩子究竟捣得什么鬼?乱移钟鼓,会坏了城里的风水的,到时候天难降临,你们难道不怕么?”
夏大抚髯笑道:“现在我家主人是城主,在下被授全权理置此城,我都不怕天谴,王大人又何必多此顾虑?”
“你们只是赁下此城罢了!这城的还是在苻公子家的啊,退一万步讲,你们也就是买下了一个小产权的地产,现在都出规定了,小产权的房产不许买卖!是吧苻公子,是吧苻姑娘?”王橹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朝着苻茵奸笑。
“王先生此言差矣!想当初我家主人赁下此城的时候,曾同苻公子签字立据,上面明明写着赁期之内,此城事务由我处置。其实望风而来想租此城的人多矣,苻公子既然能从熙熙攘攘的租城者中选定我家主人,想必也是信任我家无疑。王先生如今跳出来说三道四,煽风点火,岂不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意味?”
王橹本来声音就半男不女,所以平日最忌讳别人骂他太监,今天夏大当着这么多人辱骂他,顿觉得颜面扫地,脸胀通红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坐在四轮车上的苻茂见状赶紧开口道:“夏大所说没错,这座小城凝结着我们苻家许多辛酸,自然不放心交给一个贪婪荒唐的手中——不过夏大,从你越俎代庖,做主买下这座城池之后,你家主人就从未出现过,这未免大有蹊跷吧?莫非你的主人有什么不测不成?若是如此推算起来,你也难逃藏奸纳垢的嫌疑呢。”
夏大呵呵一笑,拱手朝众人简单行了个礼说:“实不相瞒,我便是这一城之主夏逋。在下之所以隐姓埋名,实在是因为这座城主以往的城主多有惨死,为安稳起见,所以才未敢张扬。如今苻公子既然又问起这个,而且昨日宇文公子已然安置停当,所以老夫自然不当隐瞒,希望苻公子和诸位乡邻洪宥。”
夏逋此言一出,人群中不禁哗然,有说“我早看夏老先生气宇不凡,果然其中自有情由”的,有说“夏老先生,你虽情有可原,但居然隐瞒我们如许日子,实在是让人略略心寒”的。苻茂听后,赧颜作揖道:“夏老先生,以前我居然拿你当仆皂看待,多有冒犯之处,还希望老先生海涵。”
众人还在为此事聒噪,宇文恺仰头看看天日,急忙喊道:“诸位稍稍静静,正午时分马上便到了,还请诸位登到这木台上来,一会儿有好戏给大家看。”
夏逋既然表明了城主身份,自然要作出主人的样子。他风度俨然地伸手请诸位客人上台,苻茂也被妹妹推上台去,众人围成一个弧形,看看天空中灿艳的日头,又看看底下被翻过来的大钟,不知道宇文恺究竟要捣什么鬼。
宇文恺也不停地上仰下俯,此时日头正朝中天不紧不慢地翩然移去,众人的身影也逐渐缩减为圆圆的一厾儿。这时,一直盯着钟内壁的麹敏忽然大喊一声道:“安乐,快看!果然像你画的那样,藏宝图显形了!”
众人急忙俯身下看,只见被日光照亮的钟内壁隐隐约约现出一些平滑的线条来,竟似一幅山水图画般赫然呈在圆转的铜壁上。围观的人一个个瞠目结舌,可惜这景象稍纵即逝,待日光稍稍往西挪移一点,那幅图画便倏尔暗淡下去。钟壁上也恢复了以往的斠然一概的古铜颜色。
宇文恺扫视一眼目瞪口呆的人群说:“诸位乡邻也都看到了,所谓城中的晋军藏宝图,不在别处,就在这里。大家恐怕都记得钟楼里面那句‘钟生铭,在亭亭’的话,诚然,这座城里亭台楼榭众多,倘若一一查检去寻,那么照着前任戚城主‘以破坏文化遗产为主,以寻财探宝为辅’的挖掘大法,就是晋军把它藏在黄泉之下想必他也掘到了。所以亭亭二字,必然不是指的某个城中的地点。”
“那是什么呢?难道是亭亭玉立?”王鼎打量一眼身边范品郢的腰身问道。
宇文恺气得两眼直翻,差点没跳到钟兜中去,他实在不明白大儒王褒为什么能生出这样钝笨的儿子来。他好不容易才咽口气说:“定九兄,难道这幅图要藏在女人身上不成?从义熙年间到今,一百五十年来,哪个女人能活这样久,而且哪个女人又会一直住在这座城中?方才的事情你也见到了,所谓的‘亭亭’,不是指亭台楼榭,不是指女人的身姿,而是说的是‘亭午’之义。而发现这件事情的人,不是我,而是麹姑娘的兄长,这座城池以前的城主麹彻。”
他从从袖口中摸出一块绢布来,轻轻抖开示道:“诸位想必都还记得当初受麹公子之邀时他曾说过要揭露两件事情,一是苻老爷子的死因,二就是这城中藏宝的秘密吧?我不知道前一桩他究竟是否得知了真相,不过后一桩他确实找到答案,这张他按钟上的图形描摹下来的舆图便是。”
“可是,这张图是哪里来的?”苻茵吃惊地开口问道。
“苻姑娘,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发现的这幅地图,也不知道他是否破解了钟铭的秘密。但是他却把这幅描摹下来的地图藏在了城里的一个地方。我便是从那个地方找到它的——高当牛和高丑儿,你们或许还记得,当初麹彻换上黑衣之后去了哪里?”
“后堂啊!”高丑儿马上说道。
“穿过后堂之后,他又去了哪里呢?”
“这……后来他又出来,然后穿过便道去了义熙堂。”
“不错,这张地图,就是从那条便道的一个暗龛中,被夏老先生发现的。”
人群中一阵喧哗,王橹忽然喊道:“既然地图已经发现,那为什么不带我们一起找寻那份宝藏呢?”
宇文恺忽然仰天长笑,夏逋同麹敏成竹在胸地笑看众人。王鼎虽然为朋友发现藏宝之处而高兴,但宇文恺的笑依然令他摸不着头脑。范济则因为辛苦半生,终于知晓了藏宝的消息。激动得满脸红彤彤的。苻家兄妹默然不语,似乎在追念着当年为寻宝而终的父亲。
“记得麹公子说过,但凡他找到有关宝藏的消息,必不私吞,而愿意与诸君共享。今天我们不妨就秉承他的遗志,按照这份地图的线索去山上找寻看看。实不相瞒,我这些日子同夏老先生和麹姑娘已经去那个地方看了。范老先生,其实它离你家上次挖掘的地方不远。”
“什么?!”范济激动地说。
“你们在此处这么多年,毫不懈怠地每日上山掘宝,就算瞎猫,也大概能碰到死耗子了。这样,不妨这次你就权且作为向导,领我们去看看,如何?”
范济点点头,怅然道:“我现在才明白,万物不可强求,否则虽在眼前,也缘悭一面啊!”
范品湘此时忽然皱眉对王鼎说:“王兄,我对此了无兴趣——父亲大人,你同哥哥这么多年来为此耗尽心血,抛弃家山,远徙他乡,如今究竟得到了什么?那些财宝对我来说,非但一文不值,而且我对之憎恶异常,不愿跟它有丝毫关系,所以我宁愿留在这里,不同它沾染丝毫关系。王兄,你如果愿意陪我,便同我一起留下来。若是你对财宝更有兴趣,便尽管去吧。”
王鼎虽然对财宝这种东西兴趣不大,但究竟是有好奇心想去看看。可听范品湘一说,由不得不表态道:“我愿意陪范姑娘。”
范品湘的语声虽轻,但字字却如利刃一样扎进范济心中,想想自己和儿子如今的境地,他不禁心如刀割地揾把老泪说:“湘儿,以往的事情都是父亲的不是。我现在才明白,纵然金山银山,也是身外之物。放心,我此去领他们寻宝,不会分取丝毫,我只希望你不要忘记我这个父亲……”
范家父女的对话凄凄恻恻,却依然挡不住其他众人对藏宝的渴望欢欣,即使宇文恺、麹敏和夏逋依然能面露恬淡,苻氏兄妹对此漠然不屑,其他人倒都是蠢蠢欲动。王橹急催范济快走,一行人便骑车乘车上路,直往深林中去。
王鼎陪范品湘回到城中的秣陵房中,范品湘终究是个弱女子,方才她父亲的一席话,早已把她感慨地哭成泪人儿。王鼎自然不免细细安慰,范品湘拭干泪水道:“想想以前父亲的所作所为,除了利令智昏,强迫我嫁给王义那个狗奴才之外,倒也并没有不是。如今他翻然悔悟,还说出那样一番真心话来,怎不令人慨叹!”
王鼎拿过她沾满泪水的帕儿道:“也是,毕竟他只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当时肯定是昏了头,既然他已经认错,你也不必伤感,毕竟是件好事。”
范品湘摇摇头说:“我不是他唯一的女儿,他有个亲生女儿,名叫品桂,只不过又聋又哑,还天生怕光怕水,故而一向被圈禁在厢房里面,此事只有我们家人和几个奴仆知道。”
王鼎惊讶道:“也是。我在你家住过都不知晓此事。”
范品湘破涕为笑说:“你才住了一天而已,怎会晓得?就连那些时常去访的乡邻们都不知道的,何况我们家的仆人都是忠心耿耿,嘴巴严实得紧。其实父亲在麹公子死后,原本打算租下这座城池的,可是苻公子不肯。”
“哦?这又是何故?”
“我也不晓得,但我自己想想,大略是嫌弃我家仆人众多。”
“这有何相干么?”
“我也不知道有何相干,但是你细细想想,这里的城主,除了第一位蒋鲸家眷众多外,哪一位不是孑然一身的外来人?算了,不要再想这些了,在日头下站了许久,我有些累了,想小憩一下,王兄能否先出去转转,或许能帮咱俩找些吃的?”
王鼎听这正是表现的大好机会,岂能轻易放过,便赶紧扶品湘躺下,开门出来。他在城里虽然已经住了几天,但几乎每日都同品湘耳鬓厮磨,哪里知道厨俎在何处。好不容易寻了半天找到厨灶,又为掌刀切肉、溜油下菜这些事情挠头许久,折腾半天,糟蹋无数东西,才弄出一两盘像样的小菜来。他端上自己亲自下厨做的馔肴,拎着一壶烫热的酒高高兴兴地朝秣陵房跑去,心想这次范品湘必然更会对自己青眼相加了。
可走到秣陵房前,他忽然发现正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大敞摇开着,在渐渐偏斜的阳光下显得格外不寻常。
心虑简单的王鼎虽然觉得不对劲儿,但毕竟不会思索太多,他端着菜进门就喊:“品湘,你是不是到院里去了,怎么进屋也不关门?被风吹冷了怎么办?”
屋里面没有回应,王鼎终于滋生出一丝疑虑,他皱着眉头,刚迈进门槛去,就觉得什么东西重重砸到了脑后。
他忍住剧痛转过身去,看到门外的阳光明粲的闪耀着,一张熟悉的脸,背着阳光在向他狞笑着。
“哈哈哈哈,那些人已经被我关在宝藏地宫里了,没有人会来救你了……”
王鼎竭尽全力想站稳,想摸到什么东西来还手反击,但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那个气力了。
在亮晃晃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中,那个人再度举起了手中的木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