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说完,荷包上骤然窜起一股冲天焰火。

菱絮吓得扔掉荷包,眼睁睁看着荷包烧成灰烬,那团火稀奇古怪,烧完了荷包烧灰烬,最后一点儿都没留下,仿佛那荷包没有存在过。

菱絮惊魂未定,看向前方那人。

“别想了,这不是在梦中。”

她不敢向前一步,缓缓攥起的掌心里汗津津一片,试图消化洛承寂话中的含义。

现下是白日,外面日头正盛,便是她不懂什么也知道鬼畏惧光,不可能在白日里出现,卞龙王也说那鬼是被困在某处的,而他竟然好端端坐在她屋内,并说这不是梦?

艾草呢,还有那些柳枝桃枝?

她悄悄吸着气,他甚至连朱砂都能烧掉!一些树木又能奈他何?他果真不是一般恶鬼!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淡声道:“来看看你的屋子。”

菱絮一时愕然,他在说什么?

这是女子闺房!男女大防,他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般想着,呼吸不由急促起来,胸脯也跟着上下起伏。

“你在生气?”

他一双眼睛穿透人心,总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恶鬼就是恶鬼,性子阴晴不定,一进门便烧了她的荷包,菱絮本以为他会借此大做文章,可他此刻看上去又十分平静,不像生气的模样。

说来看她的屋子,也不像在说笑。

他只是在陈述一件事,他要做便做了,并无意轻薄侮辱她。

菱絮抿了抿唇:“没有。”

少年望着她,红色左眼黯淡,细细观察她的神情,要辨出她每一丝情绪,看了半晌,垂下眼睫。

“过去太久,人间的礼数我已记不清了。”

“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能脱离梦境出现在这里?”洛承寂没再看她,而是将眼前茶杯重新摆了摆:“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来陪我说说话罢。”

菱絮犹豫半晌,终是转身将门窗都关上,缓步坐在桌前,他的对面。

这么远的位置,洛承寂并不恼,下颚在茶杯上轻点:“尝尝。”

菱絮的手指攀上杯身,温度随着温润杯壁传到指尖,这茶还烫着,是恰能入口的温度,浅闻便能闻得到醇厚茶香,是好茶。

“没有毒,只是普通的茶罢了,若我想做什么,不需兜这么大的圈子。”

菱絮一咬下唇,端起浅尝一口。

先是涩,随后便是鲜甜,再最后回味久久,唇齿余香,细品之下有花果的清香。

这么奇妙的味道,菱絮以前从未见过,不由惊艳,忍不住又尝了一口。

一口又一口的,这杯茶就这么见了底。

眼前又多一杯。

菱絮抬起头,洛承寂就这么看着她,一直看着,并没有笑,眼底却有一丝可以称之为温柔的情绪。

“好喝吗?”

她点点头。

那温柔好似又多上几分,他瞥一眼茶汤:“喜欢就好。”

半晌只顾看她,自己眼前的却分毫不动,菱絮又不免生疑,问他:“你为何不喝?”

洛承寂没有答,忽而抬起一直手臂直直伸到她面前,菱絮没有防备,吓得一闭眼,黑暗中听得他略显无奈的声音:

“睁眼看。”

她先是睁开一条缝,确认没什么事后又将整个眼睛睁开,随后就看到——他的手掌穿过她的脑袋,过去又回来,恍若无物。

洛承寂收回手:“懂了?”

是以全都是术法罢了,包括这茶。

菱絮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又听他问:“你的嬷嬷有什么拿手点心?”

“我没有嬷嬷。”

他顿了顿,又问:“婢女呢?”

菱絮答得心不在焉:“左不过一些家常菜。”

他不再问了。

一阵无言。

她却是有些坐不住,丽珠若是去睡觉,兴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可彩绣是去办事的,万一回来正好撞上……

正犹豫怎么开口,却见洛承寂眉心渐渐拢起,双眼死死锁住她脸上某一处,随后豁然起身,大步流星走到她身侧,俯身,凑近。

菱絮不知他这又是要做什么,往后躲了躲,听他厉声呵斥:“别动。”

她只好不情愿停住,所幸他并不能碰到她。

可这距离也太近了,他的脸几乎要贴上她的脸,那只手,若她没看错,微微颤抖着靠近,堪堪停在她左眼的眼底。

菱絮感觉不到什么,没有属于人的呼吸,也没有传闻中鬼会带来的阴寒。

他的心思此刻全在她的左眼之上。

菱絮听到他声音中掩盖不掉的恐惧与不可置信:“这只眼……盲?”

她的左眼是生来就盲的,虽如此,这只眼睛却清澈明亮,与完好的右眼没什么不同,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区别。

幼时菱絮自己也不懂,她不明白什么叫盲,也不觉得自己与旁人有什么不同。

那时父亲还没有做到如今的官位,赵大太太也并不忙于交际,父亲母亲待她虽不如大姐二姐,也并不似现在冷淡。

老太太说幺女生了副好容貌,要花心思好生教养着,将来再大些必定能名动京城。

直到某天赵大太太发现她眼盲之事,从此以后一切都变了,父母越发冷待,几乎是将她丢在陶风阁自生自灭,那么小的孩子,没有大人照应,照顾她的同样也是小孩子,虽说吃穿不愁,可也是磕磕绊绊着自己长大。

为了守住这个秘密,赵老爷从很远的地方请过一次郎中,那郎中只看一次便摇头,说娘胎里带来的,华佗在世也医不好。

为此赵老爷便连妻子都怨上,好长一段时日不去她屋里,只宿在姨娘房内。

生下天残的孩子是不祥之兆,是祖宗的警告。

男子生来不必承担生育之苦,莫说一个女儿,便是两个三个又有什么?赵老爷还有许多健康的孩子,往后还会有健康的孩子,他赵家枝繁叶茂,生她一场便养她一场,可再多的就没有了。

至于赵大太太更不必多说。

幼时两个姐姐也来陶风阁找菱絮玩耍,后来得了赵大夫人的训斥,耳提面命说着,她们便也认为,三妹是灾星,要离她远些才是。

只怕这所谓丑事被邻居知晓,影响自己官途,赵老爷举家搬迁。

这么长的时间,菱絮只有陶风阁这四方天地,睁眼住在井里,闭眼也住在井里。

偶有外人见到,他们只惊于她的容貌,没人会注意到她有一眼残。

而今,竟被一个恶鬼一眼看出,这般大的地界,这么多的人,竟只有一个恶鬼。

菱絮觉得荒唐且可笑,可为何鼻尖酸涩眼睛也发胀?

她看到他眼中红芒四溢,俊脸越发妖异,只呆呆看着她的左眼,手指一遍又一遍划过。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似是不能接受,口中喃喃其语。

“所以你的字才一直练不好。”他看到书桌上她练了一半的字帖,书架上也有:“所以你夜里要丫鬟念书给你听。”

“我怎么会到今日才发现……”

那红光越发强烈,另一只漆黑如墨的眼睛竟然也渐渐变成红色。

忽而一道雷电自头顶劈闪而至,直直穿过洛承寂眉心。

紧跟着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那雷一道比一道更重,少年高大的身躯被生生压垮,他口中溢出鲜血,单膝跪倒在地。

菱絮又惊又惧,从凳子上霍然起身,又被那雷电刺得睁不开眼,那般大的动静,从房顶之下穿透而下,震耳欲聋,她几乎以为房屋也要倒塌了。

可屋内摆设毫发无损,菱絮自己亦是一根头发丝也没掉。

外头好好的天狂风大作,窗扇被吹得啪啪作响,风入室内,菱絮越发睁不开眼,勉力扶住身边的东西站稳脚跟。

风声渐渐平静,再睁眼时屋内多了个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剑眉星目颜如冠玉。

他一手提剑,似是风尘仆仆赶来,雷电也不知何时停下。

男子一眼便看到屋中半跪在地上的少年,眉目冷硬杀气凛然,可在看清人后先是一惊,随后眼神逐渐变得古怪。

那把剑被收了起来,他这时才看向身后的菱絮,上下打量一番,方松下一口气。

菱絮缓了缓发麻的手臂,悄悄往洛承寂身边靠,一边警惕看向陌生男子: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此处?”

男子又看她一眼,这次长长叹口气,随后两指并拢金光一闪,将菱絮定住。

“乖乖待着。”

丢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男子重又将目光转移到洛承寂身上。

他顿了半晌,方才情绪复杂地开口:“阔别多年,未曾想世子竟成了这副模样。”

洛承寂缓缓抬头,这十几道雷的威力非同小觑,出自谁之手也显而易见,他干脆坐在地上,手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

红光又暗下来,变红的右眼也恢复正常。

“你来得倒是快。”

“世道不安稳,总得防着。”

他竟认同地点了点头。

男子看着他,似是有许多话想问,又有许多话想说,反复张口,最后还是生生忍下。

“师尊说时候就要到了,我便日日等。”他颇为感慨:“我以为只是……”

他不再继续说下去:“我不能干涉其中。”

洛承寂点头,无言。

男子转身,径直冲着菱絮而来,瞧了瞧她的脸,在她不能动弹不能发声的脸上看到惊慌失措。

他笑了下,抬手在她头顶一拍,而后白光一闪,哪还有踪影?

几乎在人消失的一瞬,菱絮就能动了,她眨了眨眼,又轻晃脑袋,奇怪诧异地看向地上的洛承寂。

“你怎么坐在那里?”

方才不是还说着话?说着说着他又一副要发狂的模样,然后……

菱絮不禁敲了敲额头,怎的他突然就坐在了地上?人也平静下来。

少年唇角的血液不知何时没了,他站起来,又看了看她的眼睛,薄唇抿成线。

菱絮就想起来了,眼神暗了暗:“你是不是也同旁人一样?”

话没说完,也不必说完。

洛承寂走至她身前,行得很慢。

看着她,一字一句:“不,我偏喜欢这双眼睛。”

说罢身形就像撑不住的塔楼般逐渐透明,直至丁点儿影子都没有,仿佛从未来过。

菱絮同时感觉头顶上多了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摸到一个花环,柳枝编的,其中还缀了些许艾草。

编的不好,有些歪扭,看得出编它的人并不熟练。

院内天色大好,寂静无声,室内空阔,唯有桌面几盏茶冒着余温,唇齿中还留着甜香的滋味。

菱絮捏着花环,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怕写不清楚所以解释一下,梦里的絮絮眼睛是好的,所以洛承寂看不出来,但现实中就不一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