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为何没有来?”
从可以看清他面容伊始,他变得无所顾忌。
他的话还是不多,爱笑,可菱絮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场梦做了数十年,从开始的惶恐到后来的彷徨,再到最后的安心,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时今日,对着她认定的挚友,心中只余恐惧。
早就该想到的,这场梦本身就是虚幻,是她太过天真。
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如何能叫出她的名字?又有什么人能日日出现在一个人的梦中?
世间有神佛,亦有妖魔。
菱絮拥有的不多,没有爹娘的爱,甚至没有一副健全身躯,她是被关在笼中的燕,只能在方寸间起舞。
年幼的她曾以为遇到了怜悯她来救她出泥沼的神仙,却不曾想是要拉她入地狱的恶鬼。
可笑她竟以为生熬着便能躲过,可凡人又如何能与恶鬼作对?他能把她拉入梦中,是否也能要她的命?
“絮絮,说话。”
他转过身,分明在笑,眸中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菱絮不敢看他眼睛,更不敢看他脚下的尸体,这种场景无论见多少次都难以平静。
“我名菱絮,不是你说的那个……絮絮。”
“絮絮就是絮絮。”他听了不恼,像在包容她的小情绪,又不知想到什么,瞧着竟还添了点愉悦。
那双漂亮又充满邪气的眸子这才正眼看她,缓慢又细致地打量,目光所及之处有一层凉意泛过,最终停在她的胸口。
菱絮打了个寒颤。
只见他一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轻轻转了个圈。
菱絮周身霎时间金光大作,极为温暖舒适,几瞬过后又渐渐消去,而她放在身前的如意玉佩也浮在空中。
他盯着那玉佩看了半晌,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是了,他向来最疼你,自然是要护着你的。”
他是谁?谁又护着她疼着她?玉佩只有她一人能看到,更是神不知鬼不觉落在她身上。
一想到这些谜团,菱絮只觉得事情越发复杂,已经发展到她完全无法掌控的地步,又或者说她本就是局中被安排好的那一个,可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没有权利没有财帛,将她牵扯入其中又是为了什么?
“你不开心?”他歪了歪脑袋,终于露出些少年模样:“因为我动了你的玉佩?”
他神情忽然变得冰冷:“这种东西你若想要,我可以给你一百个一千个。”
菱絮不知他在发什么疯,可这人喜怒不定,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便变了脸,若是一个不高兴……她只能憋着忍着。
“我不要你的玉佩……”她小声道。
“罢了,不提扫兴的。”
菱絮下颚忽然着了一股力,箍着她强行转头,将视线对准眼前人。
对于她的闪躲,他并不生气,柔柔望着她,像在看深爱之人。
“今日可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
这般温柔的眼神,却看得菱絮遍体生寒。
“……没什么。”
“上香好玩吗?”
菱絮一惊:“你怎会知道?”
“你似乎很不情愿?”
如若知道她上香,是否也知道了女龙王说的那些话?
菱絮不敢细想,他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他会怎么做?
在这梦中多待一秒都是煎熬,究竟怎样才能不再梦到他,怎样才能摆脱这杀人如麻的魔头?
等不到回答,他唇线渐渐拉平。
“你不想见到我,为什么?”
“让我猜猜。”
他身体微微前倾,随手从脚边拎起一具尸体,尸体在他手中仿佛没有分量,轻飘飘似薄纸,轻松随意就挂在空中。
“因为这些东西?”
他是在问,也已经笃定。
少年声调不知何时结了冰,俊逸的脸上无端多了几分狰狞,那只血红左眼骤然妖光暴涨。
开始只是脚底微微的颤动,紧跟着血湖泛起一道又一道的大浪,再然后尸山摇晃,堆叠起的尸体纷纷抖落,整个天地都在震颤!
菱絮停在空中站不稳当,身子摇摇欲坠,低头看到眼前场景,脸色白如纸,几欲晕厥。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少年站起来,立在尸山顶端,菱絮仰视,只觉自己渺小如蝼蚁,她毫不怀疑,若是他挥挥手,她顷刻就会灰飞烟灭在这里!
“就因为这些东西!?”那道清冷的声音骤然变大,从天空大地传来,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心口狂跳不止。
他的怒意来得猝不及防,垂眸看她,似是不可置信,又似愤怒至极忍无可忍。
手一捏,尸体就如破布般撕成碎片,再然后如烟般消散。
“不过一群该死的蝼蚁,便是再杀一千一万又如何,竟惹得你同我离心?”
菱絮吓得瑟瑟发抖,腿一软,跌坐下来,可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许是连日里受折磨,早就不堪其扰,竟闭着眼爆发出来:
“我本就没有与你同心,更不会与你这样的杀人魔同心!”
几乎是喊出声的瞬间,从远处传来巨大闷响,紧跟着那声音越飞速接近,一声大过一声,菱絮抬头,竟看到空中道道闪电以疾如旋踵的速度劈闪而至,将这常年昏暗的地界照得亮如白昼!
闪烁间她看到他的脸,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她。
四五道惊雷盘旋在尸山之上,汇聚成极粗极大的一卷旋涡,对准少年头顶,闪击下来——
!!!
菱絮惊坐而起,猛然吸入一口气,胸口速速起伏,满身的虚汗。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前模糊一片,眼角不知何时湿了,唇瓣干裂,心口是从未有过的钝痛,痛得她咬紧牙关,手攥成拳。
瘫坐在床上,惊魂未定,半晌不能缓过来。
晨光已透过薄薄窗纸铺撒入屋内。
一炷香,或者两炷香的功夫。
逐渐恢复平静,菱絮虚脱般重重倒回床上,闭上双眼,双眼涩痛,很快又有水珠顺着眼角滑落。
她将自己捂在被子中,告诉自己不去想不去想,可闭眼就是梦中的场景,挥之不去。
那成山的尸体,那如湖的血液,还有最后脱离梦境时,他看向她的一眼。
……
好日头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一夜过去,彩绣便没了昨日的好心情,连丽珠的话都少了小半。
用过早膳,菱絮面容平静:“彩绣,我们去上香。”
彩绣有些惊愕:“上香?姑娘是要出门吗?”
“是。”
“可……”
府中自然是有马车,可自来都不是为三姑娘准备的,太太怎会同意姑娘出门?
可菱絮铁了心,彩绣劝不住,只能收拾些东西去管事那里硬着头皮要马车。
管事一听是三姑娘要用,很是差异,只说要去禀报了大夫人才行。
“且慢。”菱絮将人叫住:“就跟母亲说,我要去前日里上香的地方。”
彩绣想太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谁知不过片刻,小厮回来时便又是另一幅模样,陪着笑脸麻利套车。
“大夫人说了,姑娘在申时回来即可。”
姑娘明显装了心事,彩绣也不好问,好在这次车里只有主仆二人,她准备了吃食与水,不必姑娘再遭前日挨饿的罪。
马车照旧停在山腰,没了帷帽,菱絮脚程极快,上到山顶时恰好正午。
那位道姑正坐在树下,石桌上是一副卦象,见了人并不意外。
“贫道昨日等了姑娘一日,想不到姑娘小小年纪如此沉得住气。”
道姑自称修行人,偏安一隅,只为有缘人相看,赵大太太不知得了什么机缘,某日出行被拦截在路上。
赵大太太是官夫人,自来上香只去大梵音寺这等地方,便是算卦也只请庙里有名的师傅,路遇一衣衫褴褛样貌平平的道姑,自然是被冒犯。
谁知这道姑寥寥数语便道出许多只有她知道的秘密,字字珠玑,最后提到了府上的三姑娘……
她说三姑娘遭恶鬼缠身,若是不尽快处理,恐要殃及整个赵府。
好在贵府与她有缘,她愿意出手相帮,是以留下一个地址,随后便扬长而去。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打遇到这道姑,赵大夫人便夜夜不得安寝,最终还是决定去一次。
菱絮见到她的那一天,一眼便被侦破噩梦缠身的事,道姑摆盘算卦,看过后沉吟半晌,说这恶鬼委实厉害,再多的她也看不到了,只知他似乎已经修炼了许久,便是她也不一定有把握对付。
可修道之人,路遇妖邪必要替天行道,她愿意为菱絮试试,她若想通了,还来此处寻她。
这梦菱絮做了这么多年,从未想过有破局的办法,她知晓举头三尺有神明,可若神仙慈悲,为何她一次次求仙拜佛也不得回应?
可夜里他显然愈发狂暴了,拖一日便有一日危险,她赌不起,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最坏不过死局。
“我要备下一个杀鬼的阵法,只是这阵法消耗的法力极大,需沐月光七日,这七日内,你要想方设法稳住他,待到第七夜,我会去你府上,随你一同入梦。”
七日。
昨日她已然将他惹急了,不敢想今日会是什么情形。
道姑见她半晌不语,出声宽慰:“贫道降妖除魔多年,虽说不敢承诺十成,却也有七八成的把握,姑娘暂且放心,若阵法杀不了他,贫道自会去请师姐出山。”
这般如花似玉的少女,合该有美好前程才是。
想到前些时日为她盘出的命格,道姑不禁叹了口气,爹不疼娘不爱,生得极美却有天残……这些年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她还有放在肚子里没说出口的话。
前半生苦,后半生……这一劫是死阶,无论盘算多少次都是死,她倒情愿是自己才疏学浅。
可即便知晓结局,遇到了就是缘分,她愿意尽力为她试上一试。
菱絮拿出胸口的如意玉佩:“对了,这是我偶然得到的,昨夜里他——他似乎认识这东西,您可否看看,这里面有什么古怪?”
道姑接过玉如意,细细端详,抚摸着银链,眼中逐渐由迷惑变为惊奇。
“你说偶然得来?”
“是。”
“这玉佩的来历贫道不知晓,其中奥妙乾坤贫道还参不透,可它确是个宝物无疑,姑娘只管用来护身,必要时必有用处。”
若非远离师门,她定要拿着这玉佩给师尊看看,看来天无绝人之路,这小姑娘有这等仙缘,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
杀鬼,就是将他全然抹去吗?
上山时心事重重,出山时也并未放松多少。
道姑将她送到山前,又叮嘱几句,最后一撩拂尘,正经与她行了一礼。
“三清大帝保佑,姑娘定能化险为夷。”
菱絮郑重回一礼:“大恩不言谢。”
路不好走,何况还是这么偏凉的庙宇,走上许久也见不到人,下山时彩绣为她摘掉面纱。
“想不到京郊还有这等地方,山里的景色十分别致呢。”她有意逗姑娘开心,装出轻松的模样。
认真说来,这还是从小到大第一次独自出门,能自由在外行走,于陶风阁的人来说是件稀罕事。晨起时一听姑娘又要去上香,丽珠不服,扭扭捏捏也想跟着,菱絮答应她回来时给她带酥山,这才作罢。
菱絮不想彩绣操心,想也想不出个结果,反扰人心神不宁,既出来了就当专心赏玩,是以也露出个笑。
“晚些回去也不妨事,我们走慢些,顺道还能看看风景。”
主仆二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快下山的时候,菱絮心情好上些许。
彩绣说想去吃包儿饭和奶皮烧饼,早早便听府里的丫头们说过,不知今日能不能尝一尝。
菱絮说可,还有什么想吃的都去买了回来,左右她的月例银子也没有花处。
“两位姑娘请留步。”
身前不知何时多出一道影子,菱絮抬头看,一个身形高挑极为俊朗的男子站在几步外,一身道袍,很有仙风道骨的意味,此刻正双手作揖,含笑看着她们——或者说看着她,因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
这人……怎得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菱絮心惊,面上却不显露,彩绣急急帮她围起纱巾。
“你是何人,有什么事?”
男子似是注意到不妥,极为守礼地往后退上几步,温声道:“二位姑娘莫怕,贫道只是想问个路,请问这山上是否有座白玉观?”
菱絮思索片刻,见他穿着道袍,稍放下几分戒心。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顺着走就能找到你要找的地方。”
“多谢姑娘。”
说罢男子便绕行离开,目不斜视,再没有逾矩分毫。
菱絮草草回礼,拉着彩绣急急下山,往马车的方向走。
彩绣不敢说话,等走出好远才敢出声:“方才那人……虽是个俊俏公子,可瞧着好生吓人!尤其是他的眼睛。”
不止她一人这么想,菱絮也有些不适,自碰上那人便有些不安,她安慰自己许是第一次出门,草木皆兵罢了,顺手捏紧了那玉如意,她如今是将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了,希望它当真如女龙王所言,能保她的命。
……
年轻道士行出几步远,回头朝着姑娘们下山的方向看,眯了眯眼,瞧着十分愉悦。
他口中吹了个古怪的调,一只墨色蝴蝶忽然在空中出现,闪烁了一点银光,顺着她们离开的路而去。
而他笑着,抬头看一眼天空,广袖一挥,一步行一里,几个眨眼的功夫就登至山顶。
门前有两个姑子,见了人上下打量一番,回头便喊:“卞龙王——”
喊了一半,声音忽然卡住,表情凝滞,下一秒,两个脑袋齐刷刷滚落在地,鲜血从脖颈处后知后觉喷发而出,瞬间染红半个院落。
男子闲庭散步般经过,全然不看一眼。
卞龙王修行多年,耳聪目明,这般浓厚的血腥气,几乎霎时将她从打坐中唤醒。
道姑手持长剑而出,看到院中场景,大惊,警惕看向来人:“你是何人,为何枉杀无辜?!”
“唔”他顿了一顿,单手背后,笑意璀然,这张俊脸竟宛如修罗。
“心情不错,不仅找到了你,还得了个意外收获,是以庆祝一番?”
心情不错所以杀人?!
简直闻所未闻!
此人道行深不可测,一眼望过去竟是空白,分明穿着道袍,身上也不见邪气,行事竟这般残忍!
卞龙王将剑握得更紧,如临大敌,额头生起一层薄汗,又悄悄唤出逃遁的符咒。
“你我素不相识,何来找到我一说?”
他此刻心情是当真不错,不介意与她废话几句,让她死个明白。
“传闻京郊有位女龙王,只为有缘人看事。因颇有几分本事,极得人敬重,我原以为是他们夸大其词,毕竟你也知晓,那群愚民没什么见识……今日一看虽比不上极品,却也不算令我失望。”
“贫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话直说!”
“你想逃跑?”
刚说完,卞龙王的胸口便窜起一团火,所有符箓在一瞬之间烧了个干净,包括那张用来逃命的血符。
卞龙王骇然失色,急急后退,掐了个诀灭火。
“我与阁下无冤无仇。”她暗暗咬牙,口中血气翻涌,深知来者不善,恐难以善了,遂多了几分客气:“今日阁下放我一马,他日江湖好相见。”
男子轻柔地笑:“我只来讨一样东西。”
卞龙王忙道:“若这东西我有——”
“你的修为。”
她哑然,唇瓣发抖:“不,不——!”说罢毅然举起剑。
看着她不管不顾疯狂袭来,男子不紧不慢坐在石桌旁,幻出一套茶具。
在她冲到身前的那一刻,轻轻吹了声调子。
卞龙王神情扭曲,再然后整个人急速抽干,活像晒干的鱼,几息之内缩成小小一团。
而她颅顶流淌出一道彩色的流质般的东西,缓缓汇聚在男子手中的玉杯中。
他细细品尝一口,姿态闲雅,气质卓绝,与京中世家公子别无二致。
作者有话要说:还没写完,先把小红花续上~一会儿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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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