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格外安静。
赵大太太闭目养神,两个姑娘爬山受了累,早已互相倚靠着昏睡过去。
菱絮撩起帘子向外看,荒凉偏僻之地,要寻到这么个地方,想必也费了她母亲不少功夫。
将将要日落,进城的人多起来。
有官兵问:“车上是何人?”
马车外小厮递上赵府令牌,赔着笑:“是我家夫人与小姐,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当差将士往后一看,只一辆马车,一旁随了三两个丫鬟,算上驱马的车夫,男丁小厮拢共也才三人而已。
官家女眷出门,还是出城这样的远门,不带护院实属可疑。
当即便不耐烦地拨开小厮,刀鞘翻转,二话不说掀开了车帘。
他撞上了一张极美的脸。
碧玉年华的少女,杏脸桃腮,唇瓣不染自红,眼睫纤长,轻颤时有如蝴蝶飞舞,明眸皓齿丰容盛鬋,冰肌雪肤不似真人。许是受了些许惊吓,眼中清波漾漾,越发仙姿佚貌,像是那壁画上的仙女成了真……世间当真有这般女子?
他直愣愣盯着她瞧,被吸走了魂儿似的。
菱絮浅浅蹙眉,别过脸去,将容貌掩在昏暗之下。
赵夫人有些不悦:“福生!”
叫福生的小厮暗叫不好,急急围挡上前:“官爷,这是户部郎中赵大人家的女眷!”
那将士迟迟缓不过神,控制不住将眼神往马车里瞥,颇有些魂不守舍。
这边闹出些动静,终是引起人注意,又来了几个持枪握刀的官兵,领头的是个年轻男子。
“发生何事?”
听到声音,先前的将士这才回神儿,忙转身一拱手:“回将军,无事。”
说罢就抬手让人放行,像是生怕被发现什么似的,急急让人入城门。
马车又缓缓动起来,外头有人小声议论。
“车上有什么,都叫你看呆了?”
那人答得含糊不清:“约莫是赵大夫人与三位小姐。”
“赵大人只有两位千金,哪来的三位?你怕是中了邪!”
……
这般安静,自然入了车内所有人的耳。
赵蓉玥与赵蓉婧早在方才便醒了,赵蓉玥去看菱絮的脸色。
说是亲生的姊妹,一同长大,可她们与菱絮并不亲近,这个妹妹处处与她们不同,长相不肖似父母,性子也沉闷古怪,这一辈的女孩儿从蓉字辈,她却叫菱絮,她的一只眼睛还……
自幼母亲便教导,出门交际不可提起家中还有个幼妹,菱絮如同一个禁忌,父亲母亲提起,面上便要失了笑,偌大的宅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是要将她锁在里面。
婚嫁乃大事,耽误不得,偏她都已过了及笄之年,家中却还没有要为她相看夫婿的打算。
看着看着就出了神,冷不丁对上菱絮那双幽幽的黑眸。
她面容沉静,实是波澜不兴,旁人说赵家只有两位小姐,竟半分没影响到她的情绪。
赵蓉玥猛打个哆嗦,急急将目光收回来。
她……她就是个妖精!
整个赵府最清冷的地方便是陶风阁,安排下人的时候,也不知是赵大夫人忘了还是故意,连洒扫婆子都比大姑娘二姑娘少两个。
阖府上下都知晓三姑娘不受宠,便是连下人平时都不爱与陶风阁的人走动。
晨起出门,菱絮带走了彩绣,丽珠百无聊赖,在院子前的门槛上坐了一下午。
回到府上,四处已点起了灯。
隔着老远丽珠便听到动静,前方影影绰绰,草木遮挡,她竟也认出了她家姑娘窈窕身形,奋奋然跳起来,揪着裙摆跑过去。
“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她一把便报上菱絮的手臂,忍不住问:“夫人带小姐是去哪里上的香,怎的日落了才回来?”
彩绣觑她一眼,有些不悦:“姑娘从晨起至现在尚未进食,你可有备下饭菜?”
丽珠呆了呆:“夫人没有留姑娘——”
“丽珠!”
丽珠忙打住话头:“自然备下了!”
这丫头心宽,说话做事都少根筋,转头又喜笑颜开:“听彩绣说昨儿夜里姑娘想吃枣泥卷,今日丽珠早早就为姑娘做好了,还有烧笋鸡、油蒸饼、八宝攒汤……就等着姑娘回来呢。待会儿呀,姑娘先去换身舒适的衣裳,可以一边泡脚解乏一边吃饭……”
原来她昨日夜里说的竟是想吃枣泥卷……
菱絮忍不住笑了笑。
彩绣见她笑了,悬了一路的心放回肚子里。
不怪她多心,夫人念佛是府里上下都知晓的事,可平日里是从不带三姑娘去的,今日庙里见到的那个道姑也甚是奇怪,夫人独独领了三姑娘进去,众人被留在前院里,便是想去偷听都没机会。
三人在后罩房里停留了足足有两盏茶的功夫,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出来时姑娘面容平静,夫人眉头紧锁心事重重,那女龙王沉默着将人送到了门口,临走时单独将姑娘带走说了几句话。
夫人就在一旁冷眼看着,似是对那道姑有几分忌惮。
而这三姑娘的性子,彩绣最是了解不过,她若是不想开口,旁人就是使出一百种法子,也不能叫她说一个字,就譬如那场梦……
谁又能不做噩梦呢?
便是彩绣自己,时日久了也会因噩梦惊醒,姑娘也是这般,恰逢她守夜,赶上那么几次,听到房里有呜呜咽咽的哭声。
一年里许有个三四次。
后来年岁渐长,姑娘不再哭了,惊醒后只是盯着幔帐发呆,有时一呆就是一整夜。
再就是及笄后,噩梦做得越来越频繁,她放心不下,守着人睡了几晚,听到了姑娘说的梦话。
她说的是……“放过我罢,我不想再做梦了,也不想再见到你!”
彩绣心跳如鼓,一夜未合眼,醒来就去找姑娘问。
若非这一次撞破,也不会知晓姑娘的秘密,即便如此,姑娘也是含糊其辞,她只知道梦里有个男子自称是姑娘的夫婿。
纠缠人数年,又自称是夫婿!
彩绣不敢想那梦里的东西是什么,吓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夜里疑神疑鬼总觉得有动静,偷偷去后院老太太的佛堂外拜过几次。
明明守着亲生爹娘,却得不到半点儿庇护,若是主君与太太愿意疼一疼这个女儿,说不准姑娘也不会被折磨这么多年。
年幼时还好些,随着姑娘年岁渐长,瞧他们的态度,越发避之唯恐不及,巴不得要把人撵出去!
这样的爹娘……还不若死了算了!
“彩绣……”
“彩绣。”
彩绣陡然回魂儿,双手泡在木桶里,原是要给姑娘按摩的,却不知何时死死捏住了姑娘的脚。
她慌忙松手,惊出一身冷汗,细嫩脚背之上满是红红的指印,触目惊心,瞧着骇人。
“对不起姑娘,奴婢方才走了神,奴婢这就去拿药膏!”
菱絮按下她的肩膀:“无碍,不疼的。今日走了一天,你定是累了,这里不用你,回去早些歇息吧。”
“那怎么行——”
“当真没事。”
彩绣犹犹豫豫:“要不今晚奴婢陪着姑娘睡吧。”
菱絮声调慢慢:“今日该是丽珠守夜,她憋闷了一日,正愁没处说话呢,你就安心去睡吧。”
没办法,彩绣只得应下,帮她擦净了余下的水珠,抱着木桶退了出去。
一出门,确定里面人瞧不见她,彩绣的肩膀便重重卸了劲儿,连带着抱着木桶的臂膀也垮下来。
她使劲擦掉额头和后颈的薄汗,心里一阵阵的后怕,鸡皮疙瘩立起。
适才她又那样想了……
昨日夜里也是这般,见到里屋炉子上没有热着水,那一瞬间她起了个十分残忍恐怖的念头,想把丽珠推到水里去,最好淹死!
她们从小一道长大,丽珠做事粗心也不是一日两日,她早已习惯,并不会放在心上,可昨日如同着魔一般,过后那股恨意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方才在姑娘面前又是,这一回她竟是恨上了老爷和太太!
她怎么会这般想?虽说是穷苦人家出身,可她胆小,连杀鸡都不敢,又怎敢杀人,更别提有这样的念头!
夫人予她吃住,保她风雨无忧,丽珠更是与她情同姐妹……
“你坐在这里发什么呆?”丽珠抱了被褥来,好奇发问。
“没什么。”彩绣挥开乱七八糟的思绪,站起来:“夜里可别睡太死,姑娘最近睡不安稳。”
“哦。”
她敷衍应下,见人魂不守舍的也没多想,扭头兴冲冲往屋里跑。
“姑娘,我来了!”
菱絮将油灯熄了,只留下两豆烛火,室内昏暗下来,菱絮叫她慢些走。
丽珠将被褥一股脑放在床上,放下两边纱帘,自行选了外侧,嘿嘿一笑:“丽珠睡这里,夜里伺候姑娘茶水。”
几年前就不叫她们守夜了,外间的小榻收在罩房里都落了灰,可一个两个心里担忧她,嘴上不说,便借着守夜的名义来陪她。
两人躺在一处,丽珠是有很多话想问的,也有很多话想说,她转了个身面对菱絮,看着看着就失了神。
这双眼睛有如一泓碧波,又像夜空里的星子,她柔柔看着丽珠,在昏黄中美得使人失魂落魄。
她家姑娘真美啊,虽说丽珠见识少,可也知晓这般美人不是大街上随随便便就有的。
有时溜去街上能听到坊间传闻,说赵府的大姑娘有闭月羞花之姿,便是在京城那么多贵女中都是极有名气的。
丽珠不屑,大姑娘比她家姑娘差远了,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她说,她家姑娘便是神仙妃子,是这世上顶顶好看的人。
“你适才想说什么?”
“丽珠忘了……”
她眼睛渐渐合上,方才怕打扰菱絮而收束的手脚也逐渐放松。
直到蜡烛燃尽,屋内再没有一丝光亮,身旁只余酣熟的呼吸,丽珠睡熟了。
菱絮掐了掐自己手臂,打个激灵,睁眼望着床顶。
身体早已累极,睡意也不知袭来多少次。
哪怕只能捱一两日也好,不想再进入到那个梦里了。
一个时辰,或许有两个时辰。
她半眯着眼,已乏到了极致。
混沌一团的脑袋还在无意识胡思乱想,窗前放了东西吗?适才有这么一团黑影吗?许是她没注意,是彩绣放了花瓶。
可是花瓶有这般大吗?
大到……像一个人影!
菱絮睡意骤然全无,身上唰的一下过了一层冷意,呼吸先是急促,紧跟着便不敢呼气,一动也不敢动。
而余光中那团黑影越来越近,寂静的屋内没有丝毫响动。
什么东西在行走时不会发出响动?
菱絮不敢思索这个答案,只能慢慢闭上眼,只留一丝勉强能看到光影的缝隙。
那道黑影缓缓行至床前,隔着一层薄薄纱帘,停住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06-28 02:43:36~2023-06-29 02:5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ainy 2瓶;容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