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廉安目送窦光鼐和马二侉子出去,这才留心到,方才和两个官员说话间,那丫头已经把屋子收拾得变了样儿,乱七八糟垛得一堆的烂被褥,都叠成长条儿折起,齐整码在地铺墙角。不知甚么时候,她趴跪在地下,将狼藉一地的地铺的稻草捡得一根草节儿俱无,乱得鸡窝似的草铺都理顺了,方方正正篷蓬松松,让人一见就想仰卧上去。所有的破鞋烂袜子,化装乞丐的衣服都拢到一起,连烧茶用的劈柴,都码成四方块儿。茶吊子上挂着打水用的铁皮桶,已微微泛起鱼眼泡儿,旁边放着的大瓦盆盛着少半盆凉水,看样子是要洗衣服。那姑娘双膝跪着添柴架火,见福康安凝眸看自己,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那身臃肿硕大的棉袍,站起身来垂首而立,嘤咛低语道:“福四爷,我……不会侍候,您大人大量,包涵……包涵着点……”
“你很会侍候。”福康安点头微笑,暖洋洋坐在炕上,双手捧着大碗,温存地说道:“我在北京,身边的大丫头就有二十多个,外房粗使丫头也有四五十个,却不及你有眼色。方才问了,你叫罗……罗甚么来着?”
“罗秀英。”那丫头抿嘴儿一笑。
“这名字太俗了。”
“爹妈给起的,卖到扬州鲍家染房,染房又把我送给高银台,浆浆洗洗的,也上不得台面,胡乱有个名儿听招呼罢咧……”
“高银台”就是当今户部侍郎高恒,是乾隆后宫贵妃钮祜禄氏的嫡亲弟弟,兼着侍郎衔,专管天下盐务。诸般公务差使办理练达,且是相与友朋周到敦厚,本来如花似锦前程,却只为色欲上头大不检点,眠花宿柳欠了一屁股风流债,和专管铜政的户部侍郎钱度勾手贩铜,官卖私盐。那钱度也是帝心特简的名宦能吏,人称“钱鬼子”,理财聚富的能手,刑名钱粮的积年,眼见户部尚书稳稳非他莫属,也为女色的事与高恒狼狈为奸上下其手,贩铜卖盐又私作买卖。先是被本朝“铁脸尚书”军机大臣刘统勋一本参劾,窦光鼐又连章弹奏二人行为卑污贪贿不法。乾隆见这两个心爱臣子如此辜恩败德。赫然震怒之下立诏锁拿待谳、抄家清产闹得鸡飞狗跳墙。她一说是“高银台”府里丫头,福康安顿时雪亮,是高恒坏事,官府发卖家奴,被那王老五买得去,中途逃出来,误打误撞遇见了自己。
“覆窠之下无完卵。”福康安打心底里叹息一声,说道:“你命好不济——只是你如今是个甚么主意?你是好人家正经庄户人女儿,只为穷才落得这般境地,我替你思量,要愿意回淮阴家去,我资助你点银子,回去安生过日子,不愿回,我瞧你聪明伶俐,跟着我身边侍候,也自另有出息。这要你个情愿,不勉强你。”
秀英自幼卖来卖去,主子换了又换,从没一个拿自己当人看的,福廉安这番话虽温馨淡适说出,在她听来,竟似春风过岗丽日暖身,长长的睫毛下泪水滚来滚去,再忍不住,已走珠儿般淌落,匍匐了身子浑身瑟索颤抖,泣声说道:“爷……爷这副心田,必定公侯万代……观世音菩萨神圣有灵,必定佑护爷康健无灾长命百岁!爹娘待我虽好,家里那个样子,回去仍旧是卖我——”她哽咽强忍,还是放了声悲号,呜地一声哭出来。周围小吉保、铁头蛟、小奚奴胡克敬都是心里一缩,不自主眼眶红了。福康安心里一酸,眼中满是泪水,脸色变得异常苍白。隔壁的长随听见动静,刚揭开草帘要进来,福康安断喝一声:“你出去!谁叫你了?!”转过脸色抚慰罗秀英道,“别怕,不是说你。”罗秀英被他这一声唬得一颤,已是收泪止悲,叩头说道:“我情愿跟爷当个粗使丫头,侍候得不好,做错了事,打罚都由着爷!”
“好,那就是这样办了。”福康安道:“我家簪缨世族,满州哈拉珠子旧家,阿玛总理朝纲不理家务,母亲是善性人,吃斋念佛恤老怜贫,从不作贱下人的。现时你且跟着我,到仪征,见驾回来,船送你北去,到府里就在我书房侍候——这我都能作主的。”
“谢爷的恩典!这是秀英的福气,前世修来的果报……”
“秀英这名字不好,”福康安仰着脸想了想,“嗯……你就叫鹂儿好了,你声音好听,黄鹂鸟儿似的,和你的本姓也相合。”
“黄鹂儿!”秀英喜得拍掌合十,“呀——这么好听的名儿呐!”她磕下头去,“奴婢鹂儿谢福爷赏这好的名字了!”
福康安无所谓地一摆手命她起来,说道:“我已经装不成乞丐了。且是我也真的装得不伦不类。小胡子——告诉隔壁冯家的,给我换行头。你到街上走一趟,告诉瓜洲渡驿站,今晚我们过去住。慢着——照着太太屋里小云儿的例给鹂儿买两身衣裳,天冷,给她加件里外发烧的皮坎肩或者风毛儿比甲甚么的——去吧!”
小胡子者者连声答应着退出。
铁头蛟见鹂儿要往盆里泡洗那堆脏衣服,笑道:“四爷用不着这些了,这种天儿洗了也难得晾晒干了。回头叫人散给穷人得了。四爷,我是刘大军机派来专门接您的,胡家小厮没身份,到驿站说话未必中用,不如我亲自去说妥当些儿。”福康安对别人都是颐指气使,呼来喝去,只这铁头蛟也是乾隆赏识的贴身侍卫,明说是刘统勋派来,其实还是皇帝亲自授意,因此礼面情上带着三分客气,听他说话,点头笑道:“你不是我家家奴,又奉钧命,这事随你。”
铁头蛟出去,小吉保笑嘻嘻禀道:“我的爷,您有二十天不洗澡了吧?身上一层老泥,刷了浆糊似的,就换了新衣裳也穿不爽。我把这屋烧得暖烘烘的,现成的热水擦洗擦洗,到驿馆舒舒展展歇一夜,明儿咱爷们坐驮轿赏雪景赶路。那才叫——”他眨巴着眼搜罗着自己的“学问”想着说个文雅点的词儿,半晌笑道:“那才叫‘公瑾当年,小乔嫁人当媳妇儿,雄姿英发!乱石崩云,惊涛掠岸,卷起千堆雪’!气气派派朝见天子,咱当奴才的也脸上光鲜不是?”
“去吧,去吧,再弄点柴来!”他没说完,福康安已是哈哈大笑,“你引这词,气死苏东坡,真个唐突英雄辱没斯文!”笑了一气,见隔壁长随头儿冯家的已进来,满脸陪笑站在门口,因又道:“老冯,你这帖膏药我揭不掉了。一路上没少给你没脸,心里不要怨爷——我装叫化子,你毕恭毕敬跟后头,碍我的事么!”
“奴才哪敢怨呢?”冯家的笑着就势儿打千儿请安,起身呵腰说道,“主母的命难违——哥儿最知道的,咱府里男丁是军法治府——爷的秉性奴才也不敢违拗!太太把府里人想遍了,说冯进喜是个痞子,最能受夹板气,这就派奴才来了。管家王七跟我说,少爷脾气大,其实最护惜下人,怜贫救弱,是个大英雄性子,又是孝子,哪能和我这样的混账计较呢?王七还说,‘主子教训奴才揍奴才,是天经地义的事,越打越有体面。奴才而不肯受气,不知其可也?’这都是至理名言……”他满口柴胡信嘴雌黄,连旁边站着的鹂儿也掩口葫芦偷笑。福康安笑不可遏,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都是在我书房外偷听读书,学了一肚子笑死人的‘学问’!滚你的蛋!去雇驮轿,我要洗澡换衣裳呢!”说着,小吉保已抱着一大抱子柴进来,都是破门框子窗棂子,还有神像木胎骨之类,和鹂儿把火烧旺了,伏侍福康安洗擦身子换衣服,不及细述。
一时收拾完毕,却仍不见铁头蛟和小胡子归来。福康安没耐性,脸上便带了不悦之色,由鹂儿给自己束着腰带,便叫小吉保:“去问问冯家的,驮轿觅得没有?不等小胡子他们了!驿站那边一句话的事,就去得泥牛入海似的——连铁头蛟都这么不会办事!”小鹂儿换一身新衣,穿着月白夹棉绫裤,米色风毛小羔皮坎肩套着银红裙于,一头乌亮的青丝手理水抿,松松挽了个髻儿,已和逃进庙时的“秀英”不啻天壤云泥之别,跪在地下替福康安平展袍角折痕,象一朵娇嫩水灵的小喇叭花儿,见福康安焦躁,一边收拾,口中莺呢燕语劝说:“爷急甚么呢?这大的雪,驿馆掌事的也许钻沙子吃酒去了,或是正给爷抬掇房子,爷去了就能安顿不是?”她端详着福康安的玄色明黄滚边儿摈榔荷包儿,理着上边的金线缨络,惊讶地说道:“呀——爷也有这种荷包儿!这颜色只皇上才能用的也!高银台也有一个,平日锁着不敢戴,逢节大人筵会见客用用就收起的——这手针线活计,只怕我也做不来呢!真真是个稀罕巴物儿!”
“这是皇上赐的。我每年元旦生日,皇上都有赏赐。高恒算甚么?这荷包儿我就十几个,还有十几柄如意。”福康安被她说得消了气,笑道,“你还是见识少。送你北京家去,御赐的物件摆着几屋子呢——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鹂儿听得抿嘴儿笑,一回头间,才知道铁头蛟回来了,忙替福康安拽拽袍角,站起身来后退一步垂手侍立。
“回福爷的话,”铁头蛟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脸上青一块白一块不是颜色,躬身回道:“事没办成,小胡子惹了事,叫人家扣起来了!”
“甚么?”福康安身上一震,已是勃然变色,“哪个王八蛋,敢情是个疯子!敢扣我的人!”傅恒是乾隆辇下第一宣力宰辅大臣,带过兵打过仗,虽是文臣,却以军法冶府,子弟庭训耳濡目染,御下恩厚威重,家人最怕主子发怒,这一声怒斥,连隔壁几个家奴都吓矮了半头,惊息屏声静听铁头蛟述说过节。
原来瓜洲渡驿站离着五通祠沿瘦西湖北岸驿道走,曲曲弯弯也不过五六里地。小胡子胡克敬日夕在扬州乱窜,道路熟稔之极,却不遵正路,抄道儿翻过一带蜀岗余脉,只二里许地远近,下岗就是运河,瓜洲渡驿站就巍巍矗在运河岸边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
胡克敬一步一滑,跌跌撞撞捱到驿馆广亮门前,隔门洞往里看,院里也是雪天雪地,仿佛没住人似的岑寂无声,满天井厚厚的雪上连个脚印也没有。在大门滴水檐下抖了身上的雪,他试探着摄脚儿进门洞,象一只怕跌进陷阱的野兽般左右顾盼,没走几步,猛听门房洞里“汪!”地一声狗叫,蹲伏在门洞西北角一只小牛犊子大的黄狗毗牙咧嘴“唿”地扑了上来,却是铁锁拴住的一只巨獒。扑到半道儿便被拖住了,那畜牲唁唁呜咽,后爪人立扭动着屁股尾巴,伸着前爪兀自抓挠不休。胡克敬突然着这一吓,竟仰面跌了个四脚朝天!起身尚自臆怔,门房东壁里几个驿丁一阵哄笑,却没有人出门应候。
“我日你妈的!”胡克敬骂道。他是傅府世奴,爷爷随傅恒父亲从军西征,死在乌兰布通,爹是相府二管家,他又跟着傅恒正配夫人棠儿的独子福康安侍候,和小吉保儿一般,是最得用的奴才。福康安金尊玉贵之人,读了小说稗官连环套儿鼓儿词,忽发奇想要,“讨饭”一路到南京,主母棠儿管不了儿子,却严命小吉保和小胡子“替爷装装幌子”。一路过来,最恨的就是有的人家养狗伤人,看着自家狗咬人还剔牙袖手儿幸灾乐祸。他也是自幼跟着福康安玩刀练箭的,相扑布库拳脚都能来几下。此刻不是来“讨饭”,是来传谕主人令旨的,见驿站的人这模样儿,一肚皮无名火刮杂炎腾而起,且不理会驿丁们噱笑,知道那狗扑不到自己,只不远不近猫腰儿站着,待它再次扑上来,嘘准了,出手如电,一手攥牢一只蹄爪儿,一掰一扳又一顿,那巨獒两只前爪当即脱臼儿搭啦垂下。单手提定了它的顶花皮,任由那狗后蹄登跳纵送,口中骂道:“你蹦,你蹦!蹦蹦日天么?”一手随地抓了一大团雪,乘那狗张嘴便按了进去,接着又是一把揉塞了,一掼便摔到墙角。
读者须知,狗这种畜牲禁得打熬得疼,打折了狗腿,不逾月有的竟能自行接骨,打破狗头,不须敷药,几天也就好了,最是性大身子皮的玩艺儿,却只怕一碗凉水灌,灌进去倾刻就是个死。那狗被他塞了一肚子雪如何了得?登时蔫了,爬在地下含糊不清呜咽几声,便全身发虐子般抖动,翻插了眼,不无幽怨地看着它的主人们。
屋里的驿丁们早就出来了,共是四个,只是胡克敬连掰带顿摘臼儿,提顶皮塞喂雪,一串儿动作利落干净,且是谁也不懂狗不能吃雪,竟象看戏法儿似的都呆定了。直到见那狗痛苦地扭曲着身子瑟缩发抖,众人才醒过神来。一个驿丁怔了一下,上前提那狗脖子,已是翻眼儿流涎水,软得一团烂絮也似,登时眼中冒火,立起眉毛瞪着胡克敬骂道:“那里来的野杂种?你他妈的活够了!”胡克敬哪里肯让,反口便问:“野杂种骂谁?”
“野杂种骂——”那驿丁话一出口便知上了当,丢了狗,恶狠狠便冲过来,伸手“呼”地一掌掴将去。胡克敬撒溜之极,急蹲身双脚一拧跃后一步,见那三个也围上来要动手,尖着嗓子大叫一声:“你们谁敢动我汗毛,叫你们立旗杆!我是傅中堂的人——来给你们传话的!”
驿丁们一愣,上下打量胡克敬,却见他额前头发足有寸半长,猪尾巴似的小辫子细得筷子似的,脑后头发都粘得毡一般凝成一块,开花棉袍子烂得劈岔儿露出挽裆裤,人样子是枣核脑袋两头尖,一双贼溜溜的三角眼,唏溜着鼻涕卡腰儿站在门洞里,怎么看都象个走南闯北的小痞子讨吃的。一个驿丁笑道:“瞧你不出,小鸡鸡儿毛没长出来,倒练成了个跑江湖的积年,说谎话打架样样精!分明是个打不烂切不断的滚刀肉!”那个上手打胡克敬的驿丁自觉在同伴跟前面目无光,在旁悻悻说道,“这小子晓得圣驾要来扬州,所有叫花子都得赶走,不知躲在哪个野庙里,饿极了出来诈食儿的!”说归说,只是如今扬州不比平日,谁也弄不清多少达官贵人甚至亲王贝勒在这里住着候驾,因而只议论着察颜观色辨识真假,并没人敢真的动手。恰此时,驿丞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旁边一个二十岁上下的武官掺着,连拖带拽,那驿丞犹自稀泥似的,稍一松手就要往雪地里软瘫。见几个驿丁围着个讨饭小孩说话。那武官装束的年青人便问:“这是哪里来的小要饭吃?你们大冷天儿在们洞里做甚么?”
“回柴分司①的话,”驿丁们接手扶过呕吐得口中直淌黄涎的驿丞,回话将方才的事说了,又道:“请司丞明示,怎么处置这小杂种?”
①分司:即武职巡检,是最低品的武官(九品)。
柴分司听了,说道:“我也瞧他不象个玩艺儿。不过,狗已经死了,小杂种精穷的个小光棍,撵了去罢!”那驿丞吐了酒,醉人醉嘴醉腿不醉心,听说心爱的“大黑子四眼虎”被这个小不点儿弄死,空心头儿上火,乜着眼道:“慢——慢着——他——呃——想吃狗肉?呃!——马厩那边还空着。绑了——呃!——先喂他一口马粪吃!”
“是罗!”四个驿丁笑着答应一声,回身便动手。胡克敬急得双脚跳,大叫道:“我真的是——”话没说完,已货真价实挨了驿丁一嘴巴,情急之下,身子一缩,从一个驿丁裆下“唿”地钻出来,跳脚就要撒丫子,却被那个姓柴的分司一把拧住,劈脸又是一掌,骂道:“好大的狗胆,和长官说话,有你这样儿的么?”
胡克敬哪里肯服软,破口便骂:“好!你打得小爷好——福四爷的钧旨老子不传了——少时就叫你们知道喇叭是钢锅是铁!”骂着,已被人按了一口雪,那驿丁笑道:“你也尝尝这滋味!”小胡子被几个人架死了,拖死狗地拉进了驿站。
几个驿丁架弄着驿丞,还在让着请姓柴的“进屋暖和暖和,喝两盅儿再去”,铁头蛟沿着驿道逶迄过来。他是老江湖出身,并不莽撞,嘘眼察看几个人气色动作,听得他们骂骂咧咧说甚么“小叫花子”,还有甚么“大黑子四眼虎死得不值”云云,心头便起警觉,料是小胡子惹了事,便小心翼翼,上前打了个躬,笑道:“列位上下,哪位是这里驿站的驿丞?”
“我……呃……我是!”那驿丞脚也站不稳,煞白着脸,头晕得天旋地转,看铁头蛟时,竟似眼前站着一排叫花子——晃了晃头拼命定住了睛,问道:“你……你他妈的找,找,找我有……有甚么事?”
听他开口便出言不逊,一脑门子寻事的火气,铁头蛟更坐实了小胡子惹出事了,他却并不生气,遂转脸对姓柴的说道,“他醉得听不懂人话,这位长官——我们方才有位兄弟,到驿站来传话,不知见着没有?”
“方才只有条小疯狗,”姓柴的眼盯着这个中年乞丐,他其实也是半醉的人,只武人出身,略撑得住些,见铁头蛟毫不起眼的个穷脚杆子如此大样,心中便有气,说话也就没有把门的,“咬死了驿站的老黑狗,还冒充是甚么‘富中堂’‘穷中堂’的家人骚扰驿站。本官已经着人拿住了——你是他甚么人?”
“他是我们的小兄弟。”铁头蛟笑道:“确是傅中堂家人。我们都是跟从傅中堂的四少爷从北京南下来的。至于‘骚扰驿站’这个罪名可不敢领,他才十四岁,这驿站上下几十号驿丁驿卒,只有他挨打的份,哪里就骚扰得起来?——既是被拿了,瞧着傅中堂的脸面,请把人放了。傅中堂的四公子叫来传谕,原说要宿在这驿站,即使不能住,别的驿站有的是,我们住别处去,你们扣人,也太不给面子了。”
话说得恳恳切切娓娓中听,无奈驿丞和这位九品武官都是被酒之人,且清时驿站虽是小职分差使,却不隶属地方官管辖,一层一层直隶兵部,而且过往官员日无虚夕,从宰相到府道县令,甚么样的神仙没见过?驿丞醉得颠三倒四,那柴巡检是专守驿馆的营差,也是个心性极傲的年轻人,傅中堂倒是知道的,但傅中堂的儿子福四爷的奴才在这里摆谱儿拿大,心中便十二分不以为然,因道:“傅中堂来,我们是应份支差。福四爷甚么东西,也来支派差使?再说,你这位福四爷是真是假,我们也不晓得。你撒泡尿瞧瞧,你象是傅相府里的家政么?我看倒似五通庙里没胳膊的小鬼!”
“回复你这九品大人!”铁头蛟一忍再忍,觉得这群人真的是太不识抬举了,因咬牙冷笑讥讽道:“别说是福四爷袭着子爵,又是侍卫,就是不才,也是御前三等虾!请问你是甚么南北?这位喝过醉死狗酒的驿丞大人又是甚么南北?”问得姓柴的一愣。铁头蛟铁青着脸又道:“你们瞳了黄汤,大爷我不计较你们无礼。一句忠告给你们,赶紧腾房子放人,福四爷来了赔个不是这本帐就翻过去。不然,砸了你这鸟驿站,叫你们哭天无泪!”姓柴的眉头一立,大喝道:“你敢!——如今的侍卫真他妈比兔子都多!”他指定驿站旁几排房子,“你敢骚扰驿站,我就叫人拿你!”他口中一声唿哨,几排房里一阵响动,涌出几十个兵丁,齐整地由哨长列队,掣着长矛踏雪过来。
铁头蛟是汉江水匪出身,雍正年间曾受雇皇三阿哥弘时谋刺弘历(即乾隆),被乾隆收服后倒戈从良多年,因“出身不良”,虽身在宦海,却从来谨慎有加,一步多余的路不走,一句闲杂的话不传,一心恭敬小心侍奉主子。他老江湖出身,“砸驿站”的话一出口,便知说错,此时断然不敢再纠缠,因倒跃一退,“噌”地从怀中抽出一面腰牌,单手擎着警觉地后退。姓柴的巡检雪地里看得清爽:腰牌只可巴掌许大小,盾牌形状,蓝底明黄镶边,满汉合壁两行小字:“乾清门侍卫”——他蓦地一惊,鼻尖顿时渗出细汗,六分醉意去了三分,苍白了脸挥手命人后退,口中却仍不容让:“你们先闹驿站,后明身份,分明是有意陷人以罪——且不和你计较,这事我们要直报兵部和你们理论!”
“悉听尊便!”铁头蛟道:“我也要回我们主子——你们留下姓名!”
“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柴大纪就是!”姓柴的说道,又把手一指驿丞,“他喝醉了酒——有事我一人兜了!”
“好汉子——等着瞧!”
听完铁头蛟如此这般述说瓜洲渡驿站的经过,福康安咬着牙没吱声,只口角吊着一丝轻蔑的冷笑,胡克敬的父亲跟傅恒,剿匪擒霸抄检官员,只有拿人的,从没有倒被人拿的事,养教成性,狐假虎威的事未必没有,但他也是懂规矩的,胡作非为的事料他不敢,必定驿中人衣帽视人,先有折辱惹出的事——不管怎么说,这一路走来,山东河南安徽督抚到南京侍驾,到省私谒,藩台臬司没有敢接自己名刺接见的,都是倒履相迎礼敬如宾,没有丝毫怠忽的。并不因自己的“父亲是傅恒”,还因为他福康安本人就是御前侍卫,还带着乾隆半个钦差的身份——这瓜洲驿吃错了甚么药,辄敢如此无礼?福四公子心性极高的人,一心要立功于当世,建名于竹帛,连父亲那点子“能耐”都时有腹非,家奴被扣,居然束手无策,传出去岂不折威伤风,先就落了“无能”考语。既以军法治家,家奴现就是自己的亲兵,不了了之,这些“兵”跟着自己也觉气沮,往后还扯淡甚么“带兵”?且这份羞辱他也觉得承当不起!贵族的血统和对宦场处境现实冷静的思索,交织换替占着上风,福康安一时摇头阴笑,一时又颦眉沉吟。小吉保是他身边第一得用的小厮,见主子脸色变化,挽着袖子道:“爷,这种事犯甚么嘀咕?您奉旨观风察俗,又不是戏上演的花花太岁出来胡闹,他敢扣咱们人,咱爷们砸了它狗日的鸟驿站!”
“这是扬州,”福康安静静地说道:“离着南京咫尺之地,其实就是帝辇,不能乱来。砸驿站断然不可,人,也非要回来不可——这不是为我的面子,是为了规矩!”小吉保道:“爷是越来越胆儿小了。前年跟爷去山东,点火烧了个米铺。去年秋里跟阿桂中堂去黑山,拿住皇庄抢粮夺田的刁民,爷还亲手屠了两个——皇上也没降罪嘛!”福康安摇头一笑,说道:“那不一样。米铺子囤集居奇,饿死人了穷人要反;刁民抢夺皇庄粮食,夺佃户的田,更是眼里没了王法。就是此地,若是乱民暴动,难道还要等旨意到了再弹压不成?可是这是皇家驿站!”
铁头蛟自幼只晓得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从良”为官后也只是知道皇家规矩不可冒犯而已,细思福康安的话,觉得学问大,究是怎样个“大”法,却又懵懂不知所以,想着,笑道:“那柴大纪年少气盛,驿丞又吃醉了酒,小胡子那身破烂行头,谁瞧了信他是四爷跟前的人?者莫爷亲自走一遭,看他们是怎么话说?”正说着,门外有脚步声。吉保咧嘴笑道:“准是狗日的醒了酒,赶来给爷请罪来了!”话音未落,草帘一挑,门口罩起一团雾气,两个人影缓缓进来。福康安憋足了劲,只要是姓柴的和驿丞,不由分说一人先赏一耳光再说,定睛看时,却是鱼登水,后边跟的是个十分秀气的青年,也认识,是在军机处阿桂跟前掌管文书侍候笔砚的和砷,他略带失望地舒了一口气,坐回炕沿,盯着二人问道:“怎么?扬州府这地方儿不归朝廷管了么?你来拿我?”
“四爷!”鱼登水和和砷都被这劈头一棍打得晕头转向,一头打千儿请安,却都不敢起身。鱼登水陪笑道:“您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和砷刚从南京来,是奉了刘延清大人的钧令,接您去仪征。卑职刚从马二侉子那知道四爷住这块儿,忙过来请安,请爷到府衙歇一夜,明儿派人妥妥当当送爷去。这大的雪,道儿不好走,去仪征要歇两个驿站呢,卑职亲自护轿送过去。”
“恐怕真要劳动一下大驾。”福康安冷冷笑道:“不然,连我福康安也要被贵州驿站的人拿了,你可怎么向刘统勋交待?”鱼登水瘦瘦的身子躬了一下,嘘着福康安的气色,小心陪笑道:“爵爷,请明白示下,莫非这里驿站有不周到之处?爷有甚么尽管吩咐,卑职也好尊谕承办。”铁头蛟见福康安只是冷笑不语,因将方才瓜洲渡驿站拿扣小胡子的事长长短短说了,又道:“驿站养狗护门,我们走遍天下独此一家——吃醉了酒妄锁平人,驿站是甚么规矩?我们四爷是奉旨南来,在扬州出这样的事,传出去甚么名声儿?这驿丞和柴大纪忒煞是欺人太甚了!”鱼登水听得发怔,半晌,笑道:“爷到我衙门去住,我亲自到驿站将尊家政要回来就是了。”福康安脸一沉,说道:“我住定了这瓜洲渡驿站!胡克敬冻着伤着了,我就迟一点去仪征——有甚么打紧的!”
和砷嘻嘻一笑,说道:“爷是英雄性情,心胸高远。济宁府砸米店救饥民,火烧刁家米行,仗义扶弱锄强,天下谁人不知?您天磺贵胄人中之杰,比那小小九品狗颠尾巴驿丞外委官,就如天心之皓月和腐草之萤虫——那不过是条不识相的狗,值得和它计较?”福康安虽则骄纵,自幼家教甚严,满耳都是父亲的训斥、母亲的温存告诫,哪里禁得和砷这一套“钧天经纶”的异样奉迎?颜色顿时缓了下来,见和砷面如冠玉,鼻似腻脂,黑嗔嗔一双秀目上细眉及鬓,徇徇优雅宛若弱不禁风的处子,却又丝毫不带媚颜俗气,说话不疾不徐温婉中带着铿镪,不禁顿起好感。福康安凝视着和砷问道:“依着你,该怎么料理?”
“四爷,您是金尊玉贵之人,”和砷笑着款款而言,“犯不着和他们呕气。瓜洲渡驿站现在没住官员,是靳文魁和裴兴仁两个戴罪官儿和他们家属扣在那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您就住那儿,心里也不畅快,再说也不吉利不是?依着奴才的,住府衙里西花厅,又暖和又敞亮,还有扬州府预备接驾教习的戏班子。爷只管高乐儿,奴才去和驿站打擂台,要不回爷的人,只管拿奴才是问!”福康安想了想,执意要住瓜洲渡自无不可,但彼处既囚着犯官家属,确是带着晦气,和驿丞这类微未小员呕气也显得度量不宏。而且这事父亲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场声色俱厉的训斥。想着,已是得了主意,冷冷一笑,说道:“我是奉旨观风的钦差,要住哪个驿站,谁敢不支应我的份例钱粮秣马?说声叫他腾房子,他敢不腾?不过——裴兴仁靳文魁都是戴罪的可怜人,大雪天携家带口挪移地方,小爷心下不忍,就依了你吧。哪里将就不了一夜呢?一路荒庙破庵子都住过来了——你俩个去,叫驿丞亲自带胡克敬到府衙说话——还有那个柴大纪少不得也要有个交待!”
“扎——”“是……”鱼和两人躬身同时答道。
“咱们走!”福康安站起身来,向下人吩咐道:“鹂儿和我坐驮轿,把行李包裹搭了骡马上,其余的人一律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