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眼皮陡地一颤:小巴特尔又犯了罪,太出意外了。随着牛车越驶越近,他也看清了,确是巴特尔,穿的还是一身太监穿的蓝袍子,仰着脸看天,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乾隆沉吟片刻,己是稳住了神,微笑着侧身用蒙语问科尔沁王:
“这是你的奴隶?”
“这个不会错。是从喀左解来的,不清楚是哪个道的。”
“每年那达幕会上都要这样祭旗?”
“皇上,那是当然!”
科尔沁王回乾隆的话似乎不十分经意,因为此刻场上进来各旗选出的一百匹骏马,驭手们披着红,一个个骄傲得像雄鸡似地挺着胸脯,兜马撒欢儿,无论男女老幼都在痴狂地欢呼,和本旗赛手呼应。科尔沁王看来也是马上豪杰,不时睨着那群马,竟不自禁兴奋地脱口而出:“——主子呀!你瞧那匹铁青驹子,我肯定它还不到两岁——”他突然意识到失态,忙起身惶恐地一躬:“皇上,我失态了……”
“没什么,你是蒙古英雄嘛!”乾隆一笑,又问道,“这个犯人顶多不过十四五岁吧?”科尔沁王笑道:“我不晓得。大约是的吧。皇上想知道,叫我的管家来回话。”
乾隆将身子向后靠了靠,似乎有点嫌阳光刺眼,垂下眼睑想了想,说道:“这场合三堂会审问案子太煞风景。这也是你的家务。不过朕有个不情之请:你买朕一个面子,好么?”科尔沁王身子又向下低伏一下,说道:“您是万物之主,像天上的太阳一样光明神圣!博格达汗,我永远都不会违拗您的意旨!”乾隆拍拍他肩头,温语说道:“请坐下,听朕说。皇后娘娘多年来一直疾病缠身,今年遇到良医,已经痊好。她有心愿救一个人,朕已经替她还了愿。朕也发愿要救一个人,所以今天不愿见到你美丽的草原上溅了人血。朕送你一块奇秀琥珀,换取他的性命,可成?”
“这是博格达汗的仁慈,您的胸怀比这无边的草原还要宽广!”科尔沁王因离北京最近,历代朝见拜谒天子走得勤,汉人的把戏也就略知一二,因顺口灌一碗米汤给乾隆,笑道:“小王这就叫他们放人!”叫过自己的王府管家,低声吩咐了几句。
管家毕恭毕敬向乾隆一躬到地,怀里抱了一面大令箭,用一种标准的蒙古贵仆特有的尊重步伐径直走到会场当中,大声宣布:“奉至尊无上的乾隆大皇帝旨意,特赦犯罪奴隶巴特尔!”会场上立时万民欢腾,许多人就地起舞,有的把帽子、马鞭子扔得老高,高兴得跳着,旋转着,口中喃喃念诵圣主的英明。欢呼中一队歌女身着彩袍翩翩起舞,伴着鼓乐纵情歌唱:
天上的云雀为什么歌唱?
地上的鲜花为什么开放?
雄鹰为什么高高地翱翔?
秋风为什么吹拂起草浪?
噢……都为了有我们的博格达汗,
你是草原上光辉的太阳……
乾隆两眼笑得眯缝起来,静静地听着这令人沉醉的赞歌。歌声中,巴特尔被人带到自己身边也没有留心。许久他才从如醉如迷中回过神,转顾间见巴特尔站在月台近边,因笑道:
“又是一次。”
“对,又是一次!”巴特尔道:“他们冤枉——”乾隆一摆手止住了他,说道:“现在不问案子,赦免了你,你就自由了,你可以走了。”巴特尔道:“我现在是您的奴隶,您就是我的主人,走到哪里我也跟着您了!”
乾隆用黑漆漆的瞳仁盯视巴特尔良久,叹息一声:“那你的祖母呢?”
“没有了,永远没有了。她吃了您送的东西,笑着去了天国……”巴特尔垂下了满是泪水的眼睛。乾隆的眼睛也有点发潮,对傅恒道:“暂时你来照料。他还小,不要拘他。”
此刻场上已经开始套马,一声“开圈”,左近的马栏门一齐打开,一千多匹马驹子狂奔猛冲,但见或黑、或红、或黄、或白、或栗、或青,各色没笼头的马如云似波,像流动着的马河,咆哮而来,直冲到月台前的空场上,围观的人早已闪避开,给这群怒龙腾出宽阔的豁口来。赛马手此时便分散各自为战。看台上的王爷们一个个呼吸急促,两眼直盯着驭手和马群,双拳紧擦着看这惊险无比的场面。只见那些驭手一个个手持套竿套绳,像驾着木筏飘摇在急川上的船夫,矫捷地挥竿抛绳,寻找自己中意的马仔下手。科尔沁王满脸涨红,鼻翼翕动着,直勾勾看着骑铁青马的驭手,待到第二圈转过来,他竟忽地站起身来大声叫道:“托巴格!我要那匹纯黑的——给我套!”托巴格答应一声:“是,王爷——”转眼就飞骑出去二百多步,此时草场上千马回腾万蹄翻飞,草叶与黄尘齐舞,马嘶同人呼共鸣,一派威武猛烈阳刚雄壮的气势。乾隆举起千里眼专看那匹铁青马,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无声透息,忽然一笑,把望远镜递给科尔沁王,说道:“你的勇士不负厚望,已经套住了那匹黑马——你看看!”
“谢恩谢恩!”科尔沁王连连说道,急不可待地举镜望去,调着旋钮,咧开嘴笑了:“皇上,铁青马上的骑士是我的头号英雄托巴格——真有他的,给我在皇上跟前争了面子!”说着,托巴格已用马杆子紧套着那匹黑马,歪趔着步子渐渐近来。托巴格似乎想在乾隆和王爷跟前逞能,几次试着想跃上黑马背,那黑马每次机警地闪转了身子。拖拖拽拽地来到月台前,托巴格一个翻飞上骑,但未能如愿,口中不知骂了句什么,又勒紧了马套子收在前胸,劈手抓住黑马鬃,“噌”地一跃而上。所有的王爷几乎同声喝彩道:
“好!!!”
但喝彩声未落,便听那畜生“咴儿”一声长嘶,却不似常马那样妁撅子考查骑手,而是急奔几步一个打顿,撅着屁股猛地一退,又向前一送——托巴格几乎像个弹丸,被它一送老高,在空中打个磨旋儿直落下来,“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摔了个仰面朝天。那黑马却打着响喷,停了下来得意地向乾隆咴儿一声,呼呼透着气儿看着托巴格爬起来。托巴格狂吼一声“唿”地又一翻身上去,紧防着它前头那一手。那马却聪明之极,绝不重复前头动作,只是横着身儿拼命左右晃动,然后一个后蹶又向前一纵,托巴格被它扭得发昏,一个不留神,身子已离开马背,在空中兜圈儿一个半转,被斜掼出去!托巴格万分危急间双腿在空中一剪,一只单臂夜叉探海般平绞一周,已是翻转了身,但死罪免了活罪难受,只听他闷哼一声,双手握着左脚踝骨蹲下了。但这蒙古汉子极其要强,“唿”地站起身来,扭着脚又要上马。
“你是好汉,套住它已经很不容易了!”乾隆在月台上说道,“现在你已经受伤,不要再驯了。”又对科尔沁王道:“他听你的,告诉他,草原上的马多得很。不要为此懊丧。”科尔沁王笑着抚慰几句,几个王府护卫过来搀着他去了。乾隆叹道:“这马四蹄雪白,在中原是有名儿的。叫千里雪地炭。等闲人驯不了它。马通人性,这也是缘分!”
科尔沁王听乾隆夸奖马,顿时会意,指着马道:“谁来为博格达汗驯服这匹烈马?”话音刚落,巴特尔挺身大叫:“我来!”说着一窜而出。众人不及闪眼,小巴特尔已手捉套杆,挠住马鬃飞身上马。
连马也没料到他这么敏捷,它似乎怔了一下,立即狂怒地在原地扭圈子,又蹶屁股,又撂腿,一下子把巴特尔掀起老高,巴特尔还在空中,它在下面已经磨旋儿般转了起来。竟把巴特尔头朝下脚朝上直撂下来。这孩子身手也真快,双手托地一弹,又来了一个马蹲,那马眼见他又要上跃,要跑,却被小巴特尔死死勒住,它掉转屁股就是一阵的猛跳乱踢。巴特尔被这畜生拽得兜地儿转,几次踉跄趔趄才又绕到马项前,伸手一提鬃,又是燕子般轻捷上马。这次他也学乖了,一上去便勒紧套绳,竟来个双手合十抱定了马脖子。任凭马百般折腾,被他四肢连缠带夹,竟似一帖揭不去的膏药般“贴”在马背上。那马又挣扎一阵,长嘶一声放蹄就跑。从乾隆到王爷们和侍从们都知道小巴特尔难关已过,大家松了一口气,向后仰了一下身子。乾隆这才觉得两只手心里捏的都是汗。
小巴特尔骑在光屁股马上,起初被他颠得东倒西歪,两腿股间硌得生疼。但那黑驹子似解人意,越跑越稳,巴特尔真有点“秋风”得意的样子,轻轻用套绳拂着马臀,但见草原上牛、羊、马群一掠而过,发黄的秋草中各色不知名的野花,不断头地往后退,此时马儿已知背上主人手段,叫东向东,挥西向西,似游龙在云。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才返回月台,巴特尔翻身下骑。几千双眼睛凝眸注视着这情景,突然爆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喧闹欢腾声,巴特尔牵马向乾隆深躬到地,说道:“博格达汗,这匹马一天能跑一千里。它是您的了!”
“你可叫博格达汗出了一身‘大汗’呢!”乾隆笑道:“你既精马术,就作朕的马僮好了!”见科尔沁王把玩那望远镜爱不释手,乾隆又道:“这个就赏你了!”喜得科尔沁王离席连连叩头谢恩。
第二天上午,乾隆带着从人回到木兰御营,此时两万余名绿营大军已遵傅恒号令,各按岗位布成一百里方圆的围场,里边围困着无数从远处赶过来的虎豹熊豺狼鹿兔麋麝野猪……为防野兽突袭御营,傅恒真煞费了苦心,除了在御营正殿周围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外,还调了古北口的火枪队,用五十枝火枪暂充近卫。料着乾隆一定满意的,谁知乾隆自进围场,愈走愈是不高兴,待到进入正殿。已是沉下了脸。傅恒和纪昀都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紧跟着进来,见乾隆只寻折子看,又不敢多口,只好垂手默侍。过了小半个时辰,乾隆才放下手中奏折,援笔蘸了朱砂要写,却停住了,问道:“傅恒,你说,我们到这里来作什么的?”
“狩猎。”傅恒小心陪话,揣摩着乾隆的心思道:“外头绿营布置,昨晚给主子回过了,主子一路实地看,不知还有什么疏漏,奴才这会子赶紧——”“朕昨晚已经说过,布置得很好。”乾隆放下了笔,“不过你在这御营正殿外放这么大兵力,还有什么野兽敢来试刀?”
原来为了这档子事。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傅恒笑道:“奴才随驾来之前,张、鄂两个军机大臣再三嘱咐,主子爱动不喜静,无论别的差使办好办砸,头一条是安全。这正殿周匝连宫墙都没设,不放一点兵力,若有猛兽闯进来,或者林子里的猴子们拥进来抢东西吃,一个防护不周,奴才们粉身碎骨是小事,一干大臣怎么向天下人交待?”乾隆道:“我们是来会猎,不是为了安全。要安全,你回北京去!”纪昀陪笑道:“臣这可要回驳万岁爷了。来为会猎不为安全,不安全不能会猎。主子明诏宣告天下,秋猎为了练兵,不是为了玩。既如此郑重其事,御营即是练兵中军御营,不要防敌人来袭?”
“把那些兵全部撤走!”乾隆不耐烦地打断了纪昀的话,“这世上‘道理’太多了,道理不及情理值钱——御营周围一里地之内就由侍卫当值,可以留十枝火枪。猛兽来了,侍卫们是做什么的?”
他明说不讲理了,傅恒无可奈何一笑,只好答应着施礼下去安排,又叫过索伦细细吩咐,见巴特尔站着发呆,傅恒说着半生不熟的蒙古话,命道:“也要派你差使了。跟紧你的——主人,寸步不要离他,牵两匹马。见势不妙,嗯……你就护着他逃。”他比画了一下手势。
“逃……?”巴特尔听懂了意思,却又不明白“意思”里的意思,他瞪大眼睛,脸也愈来愈红,说道:“听索伦大叔说,你是个英雄,怎么会想出这个法子?我们蒙古人阿妈生下来就不教这个‘逃’字……”傅恒又好气又好笑,知道一时譬讲不清,一招手叫过索伦,说道:“你是他‘大叔’,开导开导他怎么护驾。”急忙回到殿中,只听乾隆正在说话:“修史是为了什么?是为今日的殷鉴。有些书籍,该删的要删,该补正的要补正,该存的存,该毁的还要毁呢!朕就怕你犯了学究气,滥杂而入,那不叫史,也不叫书,是杂脍菜。古人修史修书都懂得为尊者讳,为亲者讳。凡入四库全书的,一定要小心厘剔,整出来的才是精品,才能警世俗、正人心。不然,各类书收上来,你按经、史、子集一分,再排个什么子丑寅卯的次序,便算编纂出来一部《四库全书》,这不行。胡乱找一个三家村先生就办了,还要你纪晓岚辛苦?”
傅恒听他们又讲说修《四库全书》的事,虽不是自己的差使,却也关心,行礼退在一旁静听,纪昀道:“皇上说的臣谨记在心。说是董狐史笔如铁不更一字,其实历朝历代写史修书,也还是遵本朝教化人心为用,曲笔的历不胜数。”“这话很是。”乾隆捏弄着汉玉扇坠,说道:“已经有旨意收集图书了,我们回北京,你就要着手,所以你要心里明白,你自己昏昏然当一个总裁,怎么能叫下面人‘昭昭’然?还有一条,满族就是女真后代,也叫‘肃慎’,爱新觉罗,‘觉罗’二字译成汉意,就是个‘金’字。前代史书多有诽谤我朝祖宗的,这次修书要全部改过来。再向前追溯,凡有糟踏诬蔑本朝先胤的,有在族氏上加‘犭’字偏傍的,都要改过来。实在回避不了,可以删改。”
“这个……”纪昀顿时犯了踌躇:历代史书“糟踏”夷狄乃是数千年陈俗,真可谓盈庭积屋、汗牛充栋,全部“改过来”那是何等浩大的工程?再说,这样信笔涂鸦纂改史籍,后世学者会如何看他这个《四库全书》的总裁?但乾隆尽自打着“警世俗、正人心”的旗号胡说八道,却根本不能和他顶牛儿。嗫嚅良久,纪昀憋出个缓兵之计,笑道:“皇上,这个活计是大得叫人咋舌的。臣一辈子也做不过来呢!”乾隆笑道:“愚公能移山,有志事竟成,朕就爱这个‘大’字。你不要犯愁,回京就筹办博学鸿儒科,召集一大批学术纯粹的鸿儒,由你总领,傅恒他们参与,当你的钱串子,朕自然要御制序文。大家编好这部千古第一书!”他说着显得意气风发,神采奕奕,脸上放着红光,纪昀只好暗自吞口水。傅恒却是兴奋踊跃,说道:“这真是件千古风光事,奴才也跟着捞点后世便宜!”
乾隆笑着摘掉台冠,抚着梳得油光水滑的发辫站起身来,屈着指头道:“一个武功:拿下大小金川,还有青藏,开拓西域新疆!更要紧的是文治,开博鸿科,修四库书,释孔道祭孝陵,图书满天下,这一样是彪柄千古可上凌云阁的大事业。朕都要做下来。将来在地下面见圣祖、世宗,庶几可以无愧!”他晃着步子,腰间掐金卧龙袋上的流苏一摆一摆的,只顾自说:“朕在帝王之中还是有学术的一个吧?小时听高士奇讲过朱元璋,这个叫花子皇帝听老师念‘攻乎异端,其害也已’,听不懂就瞪着眼胡说。说这是‘将异端邪说消灭了,它就无害于世了’①弄得老师还要捏着鼻子颂他‘圣学渊博,独见其奥’。你们说,朕可曾以势压人,乱论经史?”
“没有。”
傅恒和纪昀一齐躬身答道。一个是真的心悦诚服;一个却是含了一口苦水。乾隆长篇大论,谬说修订经史,讲得高兴,突然外头一阵嘈杂吵叫,索伦扯着嗓门儿叫:
“那边守门的干什么吃的?那轿里是刘大人!——喀巴儿,带几个人上!”
“好嘞!这么大个家伙!”
几个人都发愣,便见王礼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跑进来,脸吓得雪白,浑身筛糠向乾隆比画:“我的爷!这么高,这么大——足有三百斤重——跟人似的会走路……”乾隆急问:“是什么?!”王礼这才醒过神道:“——是熊瞎子闯到酒窖里了……”
几个人一齐刷地站起身来,傅恒见乾隆向壁上寻佩刀,急道:“主子,这是奴才的事!——晓岚,你只管拦着主子,别怕他恼——我出去看看——”说着夺门而出,就近儿从守门小侍卫手里夺过腰刀,几步跨出月台看时,果见殿西南侧木栏前站着一头高大壮实的老公熊,像一块上小下大的黑石头,一爪扒栏,一爪还提着个酒坛子,晕头晕脑东张西望。喀巴儿和两个小侍卫扑身上去,未及近身,被那熊一爪子随意一扫,三个人竟都被打得四脚朝天。殿角索伦大叫,“——你五个人护住刘大人轿——你五个过来,那十个上,就石栏这边砍死它!这畜生吃醉了,小心它进殿!”众人吆喝着,刘统勋已经下轿。恰傅恒提着刀过来,笑道:“延清,这里可用不着你——把他架进去!”刘统勋铁青着脸,对傅恒道:“你不用和我嬉皮笑脸!你怎么调度的,居然出这种事——我要弹劾你!”侍卫们不由他再说,往上架着就走,只听殿门“咣”的一声,乾隆已经出来,身后跟着神色尴尬的纪昀。便见巴特尔披着衣服赤着脚从后殿跑出来,原来他在后边睡觉准备值夜,被人声惊醒赶了来。
此时侍卫们都已聚齐,乾隆的安全绝无问题了,有的向火枪里装药,只环视着那头黑炭般大狗熊——又不知乾隆是否要囫囵熊皮,都不敢动。那狗熊起先满不在乎,嘴里嚼着什么,似乎还龇牙儿笑。此时才知大事不妙,见三面环人,一面是木栏,摇了摇头,笨拙地举起酒坛子,一下子就将碗来粗的栏木桩砸得齐根儿折断,撒丫子就跑了。
“追!”乾隆大喝道:“朕要熊胆,也要熊皮!”
“扎!”
侍卫们齐应一声,除了当值守护乾隆的,拔脚便飞奔追了出去。刘统勋还要鞠躬谏劝,见乾隆提着剑直向前跑,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在后边尾随——他已上了年纪,委实是跟不上这些年轻人了。纪昀从后赶来,扶着他一道走。众人穷追那只狗熊,一直追到一个峪口,傅恒命众人停下,说道:“这叫瓮口峪,狗熊已经跑不掉了,这得商量一下。主子要熊胆,射杀它就是,箭穿得满身窟窿,熊皮就不成了,所以只有活捉,或者用拳脚打死,我有点犯难呢!”
“要熊胆也不是容易事。”喀巴儿揩着头上的汗,气喘吁吁道,“要先把熊激怒,将胆囊憋大了,及时杀死剖腹取出。早了迟了都不成。”他一句话说得大家发怔:众人一齐上,只能把熊吓跑,不能“激怒”,单个人才能把熊激怒,徒手斗熊又要保熊皮,不是件难煞人的事?傅恒道:“皇上要熊胆是为了给娘娘退无名热。这比熊皮要紧——现在不能把细说话,那不是主子来了,留几个人守在谷口,其余的人冲进去,能活捉最好,打死也算了事,只不能跑了这熊——快,就这样,上!”
众侍卫答应一声便扑向峪口,有两个小侍卫年不及二十,争功心切,跑在最前头。刚刚踅过一个小弯,突见那狗熊大张着嘴,眼睛睁得血红,舌头伸着,露着白森森的牙,竟不顾一切,直扑人怀。吓得他们丢了刀打几个踉跄,抱着头跑出来,大叫“傅中堂,熊厉害——”
“站住!”乾隆突然暴怒地大喝一声,“你们竟敢退避!拔掉花翎退下!”两个小侍卫惊恐之余又受呵斥,顿时木偶般僵立在地。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那头狗熊不知在谷中受了什么惊吓,已是疯了似地冲着乾隆咬牙切齿猛扑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巴特尔在乾隆身后闷吼一声,一个横身从斜刺里冲出来,竟是平平常常一个“冲天炮”打在狗熊肋间,他自己也被狗熊狼夯的身躯抗得翻倒在一边,那狗熊被他激得人立一般站起,举着两个粗壮的前掌向巴特尔猛扑,那巴特尔虽然年纪尚小,却是极为灵巧,不知使了个什么身法,竟从熊肚皮底下一掠而过,转瞬间,便见那狗熊打了一个踉跄,抬起尖尖的嘴巴向天哀鸣几声,像一座土山一样扑通倒地,伸着四爪在地上挣扎。这一切使乾隆看得目眩头晕,直到此时才看见,巴特尔手中握着傅恒送的小倭刀,得意地咧着大嘴在笑。乾隆见被摘掉花翎的两个小侍卫沮丧地站在人后,哭丧着脸低垂个头,羞得不敢见人,便叫他们过来,问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
“陈绍祖,格隆……”
“进谷看见什么了,吓得这副模样儿?”
“这畜生发了疯,”陈绍祖带着哭音说道,“窜出来时我们一点防备也没有……”格隆也垂头丧气,说道:“奴才不是人!奴才敢是看花了眼,似乎还有一条碗口粗的大蛇在追那熊……当时太突然,奴才自己也说不清……这就是罪,请主子重重责罚。”
乾隆一笑,问道:“格隆是巴海的孙子。陈绍祖,嗯,你是陈世倌的孙子补进的侍卫?”两个人忙跪下碰头称是。格隆道:“奴才们真是对不起皇上,辱没祖宗。”乾隆道:“起来吧,圣祖爷北巡时也曾出过这种事。现今的黑龙江将军张玉祥就犯过这毛病。后来艰苦磨练,又挣回了双眼花翎,你们要学他。大丈夫要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么点小事就吓花了眼。这个塞北地方还会有碗口粗的蛇?”
“有的,”傅恒在旁说道,“这地方温泉不少,山峪里头避风湿热,您看这雾气,这里的草树和别处都不一样。奴才见过茶杯粗的,这里的守军有见过水桶粗的大蟒呢!”乾隆不禁大笑,说道:“你叫那丘八给哄了!他敢是巡逻时打瞌睡,让你查住了吧?你看这地方——”话没说完陡然止住了,他脸上的笑容也突然凝固。众人循着他目光看去,只见谷口里边约一箭之地,一棵大榆树上两只乌鸦突起突落,惊恐地呱呱乱叫,不时飞起,又俯冲下去,用翅膀拍击着什么,再向下看,树上果真盘着一条巨蟒,约合人腿粗细,伸缩着头颈在和那两个乌鸦斗!
乾隆再仔细看,只见树杈高处枝叶间隐着一个栲栳大的鸟窠,这才明白老乌鸦是在护窠中的乌仔。眼见每一扑下都是羽毛乱飞,在空中略一盘旋又即冲下,虽声调凄哀,绝无反顾犹豫,乾隆不禁悚然动容,用扇子指着大蛇,说道:“把它射死!”
“扎!”
侍卫们答应一声,顿时乱箭齐发,眼见着那蛇身上中了十几箭,它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箭雨弄得懵懂了,伸着血红的信子向人群看看,扭滑着红绿斑驳,锦缎一样的身子向下溜去,钻进草丛,半截身子仍在外边蜿蜒扭动。只听喀巴尔大叫一声,握着匕首便冲进去,其余侍卫似乎有些怕这恶物,都怔住了。只听草丛中扑通扑通乱响,不知喀巴尔在里边是怎样折腾的。傅恒自己也怕蛇,单手紧握刀柄,却命道:“都死站着干什么?一条蛇就把你们吓成这样!进去几个帮手!”侍卫们虚答应着,咋咋呼呼向草丛走,只见喀巴尔浑身泥污,一手提匕首,一手拖着那条死蛇从草丛里钻出来,笑着说,“这家伙一百多斤呢!蛇肉最好了,叫厨子治治,准保主子进得香!”说着噗的一声将蛇掼在地上。乾隆也怕蛇,见那死蛇翻着白花花的肚皮,不由一阵恶心。纪昀却道:“蛇胆也是良药,剖出来给主子泡酒!”那喀巴尔也不嫌腌脏,口衔着匕首将蛇身捋直,从脖子口一直划下去,从七寸处血淋淋掏出心肝,一手便撕下蛇胆,道:“腥得很,纪大人您是良医,‘良药’给你拿着,你给主子配药酒!”纪昀笑着接了,手指拈着笑道:“好东西,有一碗胆汁子呢!”小心地用纸包了,塞进巴特尔的马搭子里。
“今日朕的御营算是旗开得胜,得一猛熊,杀一巨蛇,所获不小!”乾隆带着余惊,笑谓傅恒:“要不撤走那些护卫,哪得这个缘分?朕和纪昀骑马,罚你步行!”说着伸手向巴特尔要马缰。巴特尔却不肯给,说道:“皇上,这马还要再驯些日子才敢给您骑,您还骑从前的青骢儿安全!”他虽然跟从乾隆日子不多,语言也不通,耳濡目染间已知乾隆身份贵重,比草原上王爷高出千倍,遂将青骢马缰和鞭子递给乾隆,却把那匹千里雪中炭马缰给了侍卫。伏身趴下让乾隆踩背上马,乾隆却踏镫上去,笑道:“朕只踩太监。你很勇敢,朕要选你为三等侍卫!”
巴特尔还在发愣,喀巴儿在他后脑勺上轻轻一拍,说道:“傻小子,一步登天啦!你们喀喇沁左旗的旗营管带,想得这个三等侍卫也不是容易的!”巴特尔这才学着众人样子跪下磕头。乾隆高兴地将马鞭一扬,说道:“走!”马便飞奔起来。
纪昀从后跟上。他没有骑过这样的快马,在马上多少有点拿捏不定。乾隆驾轻就熟,奔驰间闲谈,问道:“晓岚,这马如何?”
“太,太快了,臣有点弄不了呢!”
“你放松点,腰随势借力,不要僵直。”
“是……”
“好多了。终归比不了主子,不如慢骑的好。”
“快骑才是骑马,慢骑不如骑驴。”乾隆道,“神驹飞驰,万物皆空,洗心涤虑,见天地之大,渺尘俗之小。这才算得到驾驭的真诀!”纪昀无暇细思乾隆的话,却渐渐习惯了这风驰电掣般的狂奔,他第一次感觉到,“速度”原来也有如此快人心脾的作用。正骑着,乾隆用马鞭指着左前,说道:“好一群黄羊,你看,往林子那边跑了!”因马搭子里插有弓套箭壶,一边加鞭,一边取出弓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瞄准了“噌”地一箭出去。一只小黄羊臀上着了一箭,在地下打个滚儿,又爬起来“咩”地一叫,熬着疼追上母羊。纪昀这时才加鞭追上来,喘着气儿道:“主子,别,别进林子,防着再有猛兽!”乾隆笑着道:“胡说八道,腐儒一个!”兜紧马缰便追了进去。
纪昀忙也跟着进林。这片不大的林子里到处是荒沟杂草,几道弯弯曲曲的小溪穿林而过。纪昀马术不精,眼见乾隆左折右弯地控马疾行,干急也迫不上。好容易赶到绝岩壁下,才追上乾隆。前面不远处有两只黄羊,纪昀大叫:“主子!那里有两只!”乾隆加了一鞭纵马向前,搭箭拉弓正要放箭,突然弃弓收缰。猛一收缰不住,乾隆被摔下马来,一下子掼进溪水里!纪昀真吓得七魄出窍,头“嗡”地一声涨得老大,脸白得死人一样,策马赶来,见乾隆已站起身来,这才一颗心放下。急切中他又想:皇上这么狼狈,我好端端的出去,怎么能保全他的面子,我又怎么向众人交待?想着便一横心,大叫一声“哎哟”,身子失控也落马下来,恰好跌在一个土埂上,硌得屁股钻心地疼。但这是里伤外不伤的事。他便又就坡儿打滚,滚进埂下的泥淖里去,手脚乱画、口中尖叫,刹那间就把自己打扮得像泥猴一般。乾隆满心懊恼,见纪昀跌得比自己重,也就息了火,拉起纪昀一起出林。你看我是落汤鸡皇上,我看你是滚塘猪军机,不禁相视哈哈大笑。
当晚纪昀又奉旨进去。乾隆在延熏山馆正和刘统勋、尤明堂二人说话。纪昀踏进殿门便听乾隆道:“二位说的都是金石良言,朕当注意。从明天起,还调一营兵进来关防。这不关傅老六的事,朕的旨意他不得不遵……朕礼敬你们这片心思,纳你们的善言就是。今晚叫纪昀来拟几份诏书,你们明天要先期进京,带给张廷玉,叫他用黄匣子速发讷亲、尹继善和岳钟麒……延清还要去南京,不要忙,在京休息些日子再启程。启程前给朕写个奏折,到南京后再报个平安信儿。就这样,你们跪安吧!”说完,竟亲自起身送二人到殿外,返回殿门。乾隆调皮得像个大孩子,一进门就伸舌头扮了个鬼脸儿,笑道:“两个老头儿又来聒噪,连你也扫进去了呢!”
“主子,”纪昀一边挽袖磨墨,一边问道:“好端端骑着马,您怎么突然收缰?我吓得到现在还腿软呢!”
乾隆没有立刻回答,望着烛火,许久才幽幽地说道:“朕看见那老母黄羊在舐小黄羊身上的血,突然又不忍射杀它们了。”
纪昀没有再说话,手中的墨却越磨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