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甜甜地睡了一夜好觉,醒来时已是红日照窗,猛想起还有许多要务等着办,一个翻身跃了起来,慌慌忙忙地就披袍子。棠儿正在廊下指派丫头给鹦鹉调食儿,听见动静跨进来,见傅恒忙成一团,正翻枕头,找腰带寻袜子,不禁好笑,说道:“也没看看钟,还没打七点呢。眼见就到夏至了,一天长一线。你就忙得这样——梅香们都死哪儿了,叫主子自己穿换更衣?”几个小丫头一拥而入,有的跪下抻袜子套鞋,有的系纽子束腰带,有的上炕用木梳给傅恒篦头拢辫子。傅恒只好坐下听人摆布,笑道:“往后早叫我半刻时辰,这些事我自己弄。我还想统兵打仗当将军,都叫你们给侍候懒了。”他松快无比大大打了个哈欠,又道:“这就定下规矩,冬天夏天一律卯初起床,洗刷了打布库、吃点心上朝!”
“罢了罢,”棠儿抿嘴儿笑着端过点心,“就你忠心报国,你看人家讷亲,在家里从来不办公事不见人。按时辰入朝,上下值都有制度,谁敢说人家不对?你呀,其实学的是张廷玉没时没分地办事。人家还说你擅权,有什么趣儿呢?”“张廷玉有什么不好?那是要入贤良祠的!”傅恒笑道:“四十年太平宰相,儿孙满堂、富贵寿考,你男人巴到这一层儿,是你的福气!一个男人立了志,没什么事办不成的。自今而始,就是卯初起床。这要立成死规矩。”棠儿道:“好好好,我的国舅相爷大将军,早起就早起!快着吃早点吧,外头还有一群大人等着见呢!天刚明时,小七子家的进来说,今儿张相精神好,已经去了军机处,请你先去见见刘统勋,说说什么银子的事,然后再进大内,皇上准要召见议事儿的。娘娘那边的彩霞姑娘也来传话,服了纪昀的药很见功效,叫你不用惦记着。娘娘这病一有起色,皇上腾出身子来,今儿不定怎么忙呢!你吃过点心办你的事,我也该进去侍候娘娘了。我已经吩咐大伙房,午饭用大盒子给你送进去,省得来回两头跑。不然又怪我不知道心疼男人!”
傅恒这边结束停当,用青盐擦牙漱口,吃了点心,又用水漱了口。匆匆走到大门口吩咐备轿。见客厅里还候着七八个外任官,便又走过去向众人一揖,和蔼地一笑,说道:“你们几个都是兄弟约过来说话的,偏生有别的事给岔过了,兄弟实在对不住。不过先前我已经给户部打过招呼,凡是七月之前报过灾的,都已经查实,一律免征三成捐赋。户部有户部的难处,如今都晓得以宽为政,狼叼了一只羊,就敢报个‘狼灾’,听见蝈蝈叫,就想报个‘虫灾’,只图买好百姓,捞个好名声儿好升官。说句难听话,这真叫厚颜无耻市恩欺君!所以请老兄们再和户部参酌一下,别图了眼前,好吃难消受,回头朝廷还要一一核查的!”因见秦凤梧也在,又道:“你是跟卢焯在尖山坝管钱粮的道台吧?先到军机处见张中堂,回头我们细谈,说不定皇上也要见你。”说罢又谦恭地笑着一揖,出门升轿而去。众人答应着,也都纷纷散去。
傅恒到刘统勋府扑了空。刘统勋虽已是从一品大员,素以清官自律,除了侄辈在府照料家务,兼着读书准备应考外,只有一个使了几辈子的老仆照应门户。老仆眼神耳朵都不好使。傅恒问了好半天才知道,刘统勋一早就出去了,说要去看李制台的病。老仆人连咳嗽带呛,唠唠叨叨又说了许多家事。傅恒耐着性儿听完,径自又转路去李卫府。到门上一问,果然刘统勋就在里边,那家人打躬作揖说道:“我们制台爷的病忽起忽落才好些儿。太太吩咐奴才再三拜托各位贵客,请大人说话不要太久……”傅恒笑道:“这个何消关照,我省得。”说完,一径进来。他在这里熟门熟路,径自进二门踅向东书房。幽静的院子里传来刘统勋的说话声——李卫的住处就在这里了。李卫的小妾玉倩用盘子端着空药碗出来,见是傅恒来了,退到一边矮了矮身子,未及请安傅恒已挑帘进来。果然见李卫闭目半躺在大迎枕上。刘统勋坐在炕边一张椅子上。墙边矮杌子上还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却不认识。李卫的妻子翠儿用毛巾围着李卫脖项,正一匙一匙喂水,见傅恒进来,轻声说道:“六爷看你来了。”便放下碗,意思还要下炕行礼。傅恒忙摇着双手,说道:“翠儿还拿我当外人,你安生坐着。这一阵里外忙乱,今儿才好容易挤点工夫来瞧瞧……又玠看去是好了些儿?”
翠儿未及答话,李卫已经睁开眼睛。他脸上泛着潮红、额前出虚汗,像水洗一样光亮,却又红白不匀,一条粗大的辫子拖在枕边,梳理得齐齐整整。他凝视着傅恒,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轻轻说道:“是六爷呐!不能给您请安了……六爷好风采,真让我羡煞。您那么忙,娘娘也欠安,还要分心惦记着我,打发个家人来看看不也一样?唉……我是不中用了。日他妈的,李卫也会有今天?”
“你别胡思乱想,别多说话。”傅恒接过玉倩送来的茶,随手放在椅子上,说道:“你这病与性命不相干。尹继善的外祖父打四十岁患病,症候跟你一般无二,上次我去看老尹泰,还听他在上房里头咳嗽,今年不到九十岁也差不多了吧?”翠儿笑道:“刘大人方才也说,这天杀的就是不信!六爷总不能也来糊弄你吧!”傅恒点头,笑着看看刘统勋,说道:“老刘也不是糊弄人的人。上回圣上说起你,说已经派人去钱塘,要请高士奇来京,一边著书,一边给王公大臣们治病。他来了,什么病治不好。还有皇上一直挂念着你,这也是你的大福气,什么灾星退不掉呢?”
提到乾隆,李卫的眼睛灼然一闪,又渐渐黯淡下来,嗓音变得更加干涩嘶哑:“刘康的案子,李卫对不住主子。李卫一辈子……吃斋,临死吃了狗肉,我真后悔死了。如今我的病就是报应。高士奇未必还活着,就是能来,也是治病治不了命啊……”说着,两行浊泪淌了下来。傅恒笑道:“你看看你!说着说着又来了。高士奇活着呢!”
“他……死了……”
“谁说的?”
“我知道。”李卫惨然一笑,“所以我说我不成了。我的心明亮得很,什么事一说心里就觉得了。”
屋里几个人不禁都面面相觑。因为傅恒和刘统勋都知道,浙江已报来信息,高士奇一个月前已经无疾而终。顿了一下傅恒又道:“别尽说病了。我跟你说个高士奇的轶事。他六十五岁赐金还乡,作养得身子健壮,忽然发奇想,出去游历,转来转去转到扬州,不料就把身上的钱化得精光。”
“那有什么要紧?”翠儿说道:“他当了二十年宰相,在扬州、苏州做官的门生有的是,还怕回不去家?”
傅恒笑道,“要借钱他就不是高士奇了。他找了个当地熟人,给一家盐商当私塾先儿。这家盐商三个儿子,两个大的都经营着门面。小的还小,请了高士奇,不过教儿子认几个字,将来能看帐本子。所以也没怎么把他当回事儿。
“那年过中秋节赏月,又是老头子生辰。盐商大发请帖,请了当地县令、县丞,还有各个盐号掌柜的,扬州有名的缙绅、七大姑子八大姨的亲戚,院里摆了几十桌筵席。上上下下足有二百多人,一来贺寿,二来也在席间讲说生意。偏偏疏忽了,忘记下帖子请儿子的老师。高士奇也不在意。
“倒是盐商的小儿子气不忿,跑去私塾叫老师,一五一十说了。高士奇也爱这孩子,说:‘既如此,我陪你闯席去,咱们和他们逗乐子玩儿。’
“于是师生两个直趋盐商家。那盐商见了老师自知失礼,倒不好意思。当时正在安座,首位还没定下,也就虚招呼一声,说‘首位给你留着呢!你教小儿半年,也不容易,又是斯文中人,就请上座!’这盐商原以为他不好意思,要谦让一番,谁知这高士奇毫不谦让,一屁股就坐了下去,泰然自若用桌布揩揩手,端茶就喝。
“此时正是‘高朋’满座,单是上席就有两个举人出身的现任官,府里当过师爷的缙绅,其余的也都是财雄一方手眼极大的富豪,见是一个干瘦的穷先儿坐了首位,人人似吃了苍蝇般腻味,擦眼睛揉鼻子打哈欠干咳嗽的,什么怪相都有。主人更是早已变色,一肚皮的无名火,干笑着请众人入席饮酒。高士奇也就头一个饮了。
“客人们起先碍着面子,不好说什么,都只侧目斜视。眼见高士奇毫不惭愧,直将众人视有若无,越发耐不得。酒过三巡盖住了脸,一位盐商终于忍不庄,问高士奇:‘老先生,您这辈子坐过几次上首席位呀?’
“‘五次。’高士奇舔舔嘴唇,说,‘姐姐出嫁,我代父亲,送她到姐夫家。设席相待,我坐了首桌首席。’
“席上传来众人一阵轰笑,有人插科说:‘那算小老丈人,这席坐得!’
“‘十三岁进学,十六岁入乡闹举试,得中头名解元。’高士奇笑嘻嘻说,‘南京贡院设鹿鸣筵,我坐首席首位。’他这话一说出,所有的人都像突然挨了一闷棍,呆若木鸡愣在座上,一时变得鸦雀无声。不知是谁,慌乱得将碗拂在地下,‘砰’地摔得稀碎。满座宾客静听高士奇说话,‘二十六岁独身闯京师,在名相明珠府为西席教师,受康熙爷知遇之恩,荐为博学鸿儒科,取在一等额外之名,朝廷于文渊阁设筵,天子亲自相陪,太子执壶劝酒,不才忝在首席首位——这是第三次。”高士奇不紧不慢举起三个指头,侃侃而言。‘次后为相二十年,又主持篡修明史,官拜文渊阁大学士、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五十五岁荣归故里。在赐金还山之日,天子率百官于体仁阁设筵饯行。这一席仍是我首座首席,这是第四次。’他笑吟吟站起身来,说:‘今日第五次,可以休矣!’说罢抽身便走。此刻所有的人都已离席,人人面色如土,个个呆若木鸡。”
傅恒说到这里一笑。屋里的人连侍候的丫头都听呆了。玉倩端着茶、怔怔地问,“六爷,后来呢?”翠儿也笑,说道:“六爷没去鼓楼说书,真到那儿练摊儿,还有别人吃饭的地方么?”刘统勋说道:“这就恰到好处。再往下说,无非众人如何磕头谢罪,赔情道歉,说尽了也就无趣了。”
“这个故事有趣儿。”李卫含笑说道,“高江村一世洒脱。从秋风秀才到潦倒举人,成为一代名相,又飘回南山悠然自得,真令人羡慕!”其实,傅恒讲的这个故事,他在南京总督任上就听说过,对他并不新奇。只是他自己幼年贫寒,沦为乞丐,在人市上被雍正买为家奴,又做到位极人臣的两江总督,总领天下缉捕事宜,际遇之奇也不下于高士奇,每听人讲这个故事,心头都有一份贴近的亲情。李卫微笑着忽然看见那老人坐在一旁,对他有点冷落,忙又道:“忘了给六爷介绍了,这位老先生就是黄滚,是跟高恒一处办差的黄天霸的父亲。”
黄滚一直陪笑坐在杌子上,以他已退职的山东巡检厅主事身份,在这场合里,既不能多言多语随便插话,也不能扫了大人们的谈兴,只好正襟危坐陪笑。听李卫这一介绍,才如释重负,忙向傅恒打千儿请安,说道:“卑职是李大人一手提携起来的,听说大人欠安,特地赶来府上探望请安。小儿天霸办砸了差使,是他无能。也想乘机请大人说说情,允我老头子前去帮着破案。恰好刘大司寇也在,这岂不是缘分?”傅恒原看他年迈力衰,此时站在面前,虽然言卑词恭,其举止却是渊泞岳峙,精神矍铄声如洪钟,由不得心生敬意,遂笑道:“久仰久仰,老先生乃江湖泰斗!记得好像是和吴瞎子一齐保本供职的?翁佑、潘安、钱保也是一道儿在吏部记名。你们原来是一个道儿上的?”
“回大人话,”黄滚又一躬身,说道:“大人记得不差,我们是一处保本记名的。不过翁潘钱三个现在是青帮舵主。受了万岁恩封,不领朝廷钱粮,专管漕运护粮事宜,不再涉足绿林案子。黄家是镖行世家,李大人独闯抱犊岗收服吴瞎子,是家父黄九龄和不才随行。后来李大人到北京供职,又保了我们职衔,借调来刑部,跟刘大人办差事的。”刘统勋在旁说道:“别看黄滚年老,如今仍能开三百石弓,发连珠箭,穿房越脊、飞檐走壁都是小意思。”黄滚叹道:“话是那样说,到底不比当年。康熙四十五年山东武试,试官蔡诚受贿不公,我到至公堂辩说几句,拖下去就打,夹断了三副新夹棍,不能伤我分毫。蔡诚说我有妖法,要治我大罪,我一掌劈碎了校场上的石碌旗墩,说他,‘这叫硬功,你懂不懂?’——看举子们不忿,蔡诚才罢了手。”傅恒奇道,“既有这样本领,蔡诚不取你,他总有个借口吧?你若中了武进士,熙朝晚年用兵西疆,岂止是今日位分?”黄滚不胜感慨,说道:“卑职不会写文章,蔡诚在策论里挑毛病儿。这是我的命,也无法可施。考举人才中了个副榜。我也就灰心了。”
傅恒一边听一边沉吟,说道:“青帮的事办理得好。翁佑、潘安、钱保接手这事,粮船没有再被劫。这次高恒出事,是陆地上的毛病儿。‘一枝花’不是寻常鸡鸣狗盗的小贼,是谋逆造反的巨寇。延清这次奉旨出去,要志在必得。吴瞎子去了云南铜矿弹压矿工,我看黄老先生随延清走一趟邯郸也好。”他看了一眼李卫,又笑道:“不知不觉说起公事来了。又玠公,你要安心,仔细调养着,改日再来看你——延清,咱们到你签押房说话。”刘统勋和黄滚忙都起身辞行。
“请……稍待片刻。”李卫一直聆听着他们议论,大约坐得太久,他的脸色变得青红不定,看去十分疲倦,但还是勉强笑道:“我虽然是病夫,但我这一辈子是在强盗贼匪堆里混出来的,你们何妨听听我的小见识?”
三个人对望一眼,不言声又回归座位。
“‘一枝花’我们打过交道,有一面之缘,确实不是寻常之辈。”李卫说着,伸手索茶。翠儿就势过来,帮他垫垫枕头,笑谓众人,“我们当家的从来没有今儿精神好。来的都是知己,容他放肆,半躺着说话,可成?”说着玉倩端茶过来,只喂了两口,李卫便摇头,弛然躺下,睁着双眸凝视着天棚,慢吞吞说道:“当初……吴瞎子探知生拿佛、甘凤池一干人在五庆楼聚会。我扮了他的伴当去看。那楼就在莫愁湖东。五楹楼顶房全由甘凤池包了。三教九流杂处在一起……什么样的人都有。各人献艺,切磋技巧。‘一技花’在十二个鸡蛋上舞蹈,演的是《麻姑献桃》。因为当时我心中留意的是那些绿林豪强,想擒拿的主犯是窦尔敦,没有把心放在她身上。可她演的几手真绝,空手在鸡蛋上舞,足下生出烟雾,真和神仙一样。一会儿变出一篮桃子分给众人吃,我还吃了一个,那是十月天呐,真的是新鲜的幡桃!后来……演天女散花,凭空从楼顶落下无数玫瑰、桃花、菊花、梅花……那个香啊……后来才知道她叫‘一枝花’,会妖术……我派人到处搜她,她已到了江西——就这样,我错过了机会。到现在,我还能真真切切地想出她的面目,想起她唱的歌。那歌,那声音,直透到人心里……”他喃喃说着,翠儿不禁看了玉倩一眼,玉倩腾地红了脸。她就是因长得很像易瑛,李卫才对她有情,另眼相看的。
“你看看我,说跑题了。”李卫喘息了一下,自嘲地一笑,“我办了一辈子案,无论贼匪盗寇,多么狡诈,都只有一条根。‘一枝花’的根在桐柏山……这是我想了很久的事。她在江西站不住脚,山东、直隶、山西也站不住,就是因为根儿不在彼处。她有大志,缺的是队伍,拉队伍,要钱,这次作泼天大案,劫这么多钱,无非也是这个想头。但她失策的地方,直隶、山西都离着北京近,有那么多的八旗劲旅布防。老百姓也不像河南那么穷。各山寨土匪们早就划定了场子,谁肯依附她,准肯白白招着官兵来找事儿自寻挨打呢?”
刘统勋、黄滚和傅恒都凝视着李卫,心里暗自感动:病到这个份儿上,还一门心思想着朝廷的事,也真不枉了雍正和乾隆两代皇帝的栽培。刘统勋笑道:“又玠前辈这话入木三分。这银子她搬不到河南,又不能就地使用,我谅她也藏不住。这个案子不难。”傅恒道:“要是我,就在老河口劫镖,官军就不好办了。”
“说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到底也是个女人。这是口边的肉,叫她到河南吃,也难忍受。再说了,镖车过不过老河口,她也没把握……”李卫感到头有些眩晕,闭上眼,慢慢说直:“我以为……延清这次去,最要紧的是拿人,不是寻银子。我想,高爷和邯郸地方官未必这样想。他们兴许最急的,是起出银子向朝廷交待……所以,延清你要把握好,银子埋到哪里也化不了。人,可是会走的!‘一枝花’不是没本领的人,她比别的贼更精明。一定还会回去寻她的根……”说到这里,他的脸色苍白,喘息几下无力地咳出一口痰来,玉倩忙送来巾栉侍候。刘统勋黑红的脸膛更沉重地黯淡下来。他心里又酸又热,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用略带发硬的声音说道:“又玠,你今儿太累了。我都晓得了。有什么话留着,我临行前还要来的……”李卫一笑,说道:“延清是个伟男子、大丈夫,怎么也这么婆婆妈妈的儿女情肠……今儿正是我心思清明精神好的时候。你下次来,我昏迷着,话不就带进棺材去了?——听我说完,也许此刻‘一枝花’也已经醒悟过来潜逃河南呢!所以请六爷也留心,河南那边也要有所布置。”
傅恒和刘统勋心情不大一样,他一直担心高恒这个花花公子无能,被‘一枝花’卷款南遁。听了李卫这一席话,更是感动钦佩,称赞道:“又玠虑得深,想得细。我已经发下去票拟,封住通往河南各个要道渡口,洛阳、渑池、偃师、郑州一直到开封都加了兵,南阳调去三千绿营兵,控制伏牛山和桐柏山,她很难回到她的‘根’上,就是回去,也难站住脚的。”
“我就要说这件事。”听了傅恒的话,李卫轻轻摇头,“治盗要治本……调这么多军队,每人按三十两银子计算,得花多少钱?用这些银子买了粮食赈济伏牛、桐柏的穷民,又省事,又得好名声。六爷……我和翠儿讨饭四年,饿得前心贴后心,都没生过造反当贼的心啊……山里人……腰里有一两钱银子,那个心里踏实得赛过城里米铺的老板呢!”说罢又对玉倩道:“把老黄带来的那幅画取过来,给六爷带上。”
玉倩忙答应着,从柜顶取下一个卷轴。傅恒接过来看,约有一尺半长,显然是一帧横幅。用明黄绫子包着,傅恒便不敢拆看,问道:“是贡品?”“十年前我陪世宗爷在避暑山庄看《农桑图》,当今皇上也在,说这样的好画儿不可多得。前年在皇史成,又陪皇上看画,是《饥民流徙图》,皇上看得掉了泪。这是我留心物色的李秋山的画,叫《雏鸡待饲图》,现在还没献,六爷想观赏,打开看看不妨的。”
“这个我可不敢。”傅恒说道。他取出怀表看了看,“我这就得进去了,衡臣相公等着一齐见驾呢!皇上要看,自然我也能陪着观常,这么才不失礼。”刘统勋也道:“又玠,我也要去了,隔天来看你。小心作养,放心吃饭,别想病一一我没别的吩咐——老黄,咱们一起回衙门,交待点细务,我递牌子见皇上,你回去预备一下,明早就得上路了。”说罢,三人慢慢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李卫、翠儿和玉倩,三个人都没说话,静得像一座古庙,只听见李卫粗细不匀的呼吸声。翠儿把扇子递给玉倩,示意她给李卫扇凉儿,呆呆地看着和自己患难终生的丈夫,几次张口想数落他不该这么劳神,又咽了回去。
“吃杯茶叫了,还有黄鹂儿叫,真好听——乡里要割麦了。”不知过了多久,李卫眼波一闪,依恋地看了看窗外浓绿的烟柳,又无力地闭上,喃喃说道:“叫化子不成了,狗儿也不成了……要变成一堆泥了……”“你瞎扯些什么!”翠儿含泪哂道,“少劳点神,你寿限长着呢,别忘了你的绰号叫‘鬼不缠’!”“是……夫人说的是。”李卫的声音又清晰又微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过我是雍正爷的狗,爷惦记我,该去还要去呀……我是条狗呢……”
“别瞎想……”
“唔。”李卫顿了一下,又叫:“玉倩……”
“嗯……”
“还记得那歌儿么?”
“哪首歌?”
“‘一技花’唱的那首。”
“……记得。”
“唱,唱,声音低些。”李卫说道,“我想听。夫人也爱听的……”
玉倩的泪水扑籁籁滚落下来,看翠儿含泪点头,低头答应一声:“是!”偏身坐在炕沿李卫身边,轻声唱道:
一造儿锦衣玉食华清筵上鸣钟鼓,
一造儿鬻田卖儿焦首啼饥过朝暮。
一造儿作恶敲剥磨牙钩爪吮枯骨,
一造儿沉狱覆盆珠泪洗面叹穷途……
纵有这千树繁花万篮果,
撒人间,都付了富贵簪缨族。
飘渺云程太虚路,衣带疾风凌波步。
俯瞰寒烟锁关河,仰首茫茫疑天数……
无缘人哪里讨得灵搓渡?
只余了湘山翠竹,随堤老柳如烟雾,
遍人间莫辨菩提树……她的歌声激昂悲壮,虽然没有放声儿,却十分动情,字字吐音清晰,犹如柔丝绕梁不绝。
李卫安静地听着,声音变得愈来愈遥远。带着满意的笑容,他渐渐沉睡了……
傅恒匆匆赶到军机处,迎头便遇到纪昀从里边出来。纪昀怀里夹着一厚叠子卷宗,见了傅恒也不及寒暄请安,说道:“皇上叫进,张相、鄂相和讷相等不及您,已经进养心殿半个时辰了。我是回军杌上取折子的——咱们一起走吧。”傅恒点点头,连门也没进,便快步进了永巷。一边走一边问:“晓岚,方才议了什么事?”
“回大人话。”纪昀跟在傅恒身后亦步亦趋,低声回道:“云贵总督朱纲调京来了,主子接见,问了大金川军事。主子这会子火气大得很,请中堂留意。”他看了看养心殿垂花门前肃立的太监们,打住话头没再吱声。傅恒也不再说话,只向侍立在大门口的大侍卫素伦点头示意便一径进去报名。略一停,才听乾隆的声气:“进来吧。”
傅恒一进门便觉气氛有异。乾隆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东暖阁里,却坐在正殿的须弥座上接见众臣子。须弥座右侧两个绣花墩上并排坐着张廷玉和鄂尔泰,讷亲躬身侍立在左侧,云贵总督朱纲则坐在张鄂二人下首,双手捧着茶杯,小心地呷着。傅恒悄悄打量乾隆,只见他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酱色江绸单袍外罩石青毡单褂,足蹬青缎凉里皂靴,连腰里束的银镀金镶珠琊么三块瓦线鞯带,都平平整整搭在腰际,一丝不乱;也不见有发怒光火的迹象,只是气色不好,眼色灰暗,嘴角吊着。傅恒也不敢多看,只瞟一眼便跪下请安。
“起来和讷亲一处站着吧。”乾隆淡淡说道,“去过李卫那里了?他病得怎么样?”傅恒并不起身,就地将方才见李卫的情形说了,又道:“李卫还有一幅画儿,托奴才代呈皇上御览。”说着将卷轴双手托起。高大庸就侍候在御座旁,忙趋步过来,双手捧放在大案上。傅恒这才小心站起立在讷亲下首。
大殿里又恢复了令人难堪的寂静。许久,乾隆才深长叹息一声,说道:“傅恒来迟了一点,没有听朱纲方才奏说。不但班滚活着,莎罗奔的藏兵也是安居若素,在凉山萨多峰的大寨里以逸待劳。我大军兴起,集九省钱粮供应着六万军队,却至今不能在金川会合。朱纲从四川过,一路见的都是庆复和张广泗的散兵游勇,有的瞎眼,有的断腿,在百姓家提鸡牵驴宰牛杀猪,连朱纲的坐骑也差点被拉走……”他突然抬高了嗓音,“朕只以为他们剿匪,哪知道他们自己会变成土匪呢?”
张廷玉和鄂尔泰都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他们是侍候了三代皇帝的人了。康熙威怒之下往往脸色涨红绕殿徘徊,说话又快又急,但一经劝说,立刻镇定如常。雍正则是喜用刻薄阴狠的话尽情挖苦讥讽,辞气锋利如刀似剑。待到要下旨处分时,却又轻拿轻放,十分审慎。乾隆平常并不发怒,待下总是和颜悦色慰勉有加,但对犯事人的处置则毫不轻纵。刘康杀人案,喀尔钦、萨哈谅贪贿案,都是说杀就杀,绝无转圜余地。三代皇帝性格各异,却都是伶牙利齿决断难测。此刻乾隆震怒,气得脸色苍白,双臂大张紧紧握着须弥座把手,捏得手指都在发颤……他要怎样处置庆复和张广泗呢?张广泗,是张廷玉选出来的将军;庆复去金川,是鄂尔泰的推荐。由彼及此深思,两个人心里都一阵阵发寒。
“你们不要怕。”乾隆睃了张廷玉和鄂尔泰一眼,松动了一下口气,说道:“朕以圣祖之法为法,各人是各人的帐。派他们出兵,也是朕的旨意。”也目光注视着殿外,身子像铸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咬牙笑着说道:“朕心里难过啊!想那庆复,是遏必隆的孙子,遏必隆不是好宰相,却是个好将军,在福建白马坡与耿精忠对阵时,身受十七处枪伤不下马,小腹都扎透了!他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怕死的孙子?张广泗征苗,六个月连下七十余堡,生擒苗王,拓地两千里,也不是无能之辈。看来还是朕无能无德了……为君的无德无能,为臣的谁肯前赴君难?所以如今文官爱钱,武官怕死,甚或文武官员都爱钱都怕死!想一想圣祖爷八岁登极;十五岁庙谟独运,智擒鳌拜;十九岁决议撤藩;二十三岁高居九重垂拱而治。更不必说平台湾、平藏乱、亲征准葛尔!朕二十五岁登极,现已年过而立,于国于民于祖宗于社稷,未建大功,未立大业,却养出一群怕死爱钱的龌龊官儿!朕好不羞愧,好不耻辱!”他说着,眼中已迸出了泪花,却不去拭,任凭泪水在脸上淌落下来。
大臣们硬着头皮听他侃侃而言,又像自责,又像怨艾,真如身在荆棘丛中,背若芒刺,说到羞愧耻辱,人人皆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之义,谁也不敢安位坐立,“呼”地都跪了下去俯首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