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述和君珂没有立即回程,他们在五丈营附近停留了一阵,等待前方追击大庆军队的消息,并将之前没有办完的事办完——接收司马家族投诚,处置末帝。
从第二天开始,纳兰述身边护卫便已经加强,第一批赶来的便是尧羽,他们在百里之外布防,却探听到大庆皇帝离开大军前往五丈营的消息,随即又知道了黄沙军被安排在大庆军队退路之上,比他们离纳兰述还远。灵活的尧羽卫立即明白了纳兰述的心思,竟然不顾君命,当即连夜驰援赶到五丈营,看见君珂的那一霎,带兵的晏希,那个冷漠的一个人,眼底也泛出了泪光。
当初纳兰述继位,是他近乎捆绑地将他捆上皇位,三年来,作为他的尧羽卫统领,晏希和几位尧羽卫头领比其余人更清楚纳兰述是怎么过来的,此刻他们的喜悦溢于言表,走路都蹭蹭带风。
不过晏希知道戚真思再次离开后,在山岗上默然伫立很久,君珂在隐蔽处悄然凝望他平静的侧影,三年光阴,镂刻那少年更为坚毅硬朗的轮廓,风掀起他的长发,翻飞的乌发底,忽有雪白光芒一闪。
君珂心中一痛——人人都在团聚,这少年却在似乎永久的无望中持续等待,直到提前老去。
“纳兰……”她握紧纳兰述微凉的手,喃喃道,“真思到底是什么心思?晏希他……”
脸色有点微红的纳兰述,先搓热自己的手指,再摩挲着她的手指,努力用自己的温暖焐热她心底的微凉,“就中更有痴儿女。小珂,真思的心思,你我都无能为力……随缘吧。”
“真思怕是恨我的吧。”君珂苦笑,“她喜欢你,不是吗?”
纳兰述摇摇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的侧面,“不。她……她不恨你。知道吗,这三年来,我们靠着回忆过活,每夜我们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和我谈你,说你当初练武如何的傻,从不知道投机取巧;说她其实早就先见过你,在母亲的寝殿之上,她在帘后,听你对母亲说,不慕富贵要自由;说那段我们互相寻找的日子,她也跟着你,亲眼看见你劈开柳家的大门……她说些我不知道的,我说些她不清楚的,说着说着便乐起来……”
“别说了……”纳兰述在微笑,君珂却觉得心酸,抬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唇。
纳兰述就势在她掌心吻了吻,“歉疚了是吗?惭愧了是吗?拿一辈子和十七八个孩儿来补偿我,九个儿子九个女儿,我就原谅你。”
“你当母猪生崽哪?”君珂扑哧一笑,对他当胸一拍,“瞧你现在这身板,九个儿子九个女儿,能行么?”
“君珂!你在挑战朕作为男人的最大的尊严!”纳兰述虎起脸,一把抓住她的拳头,翻手对肩上一扛,“朕不介意现在就让你明白,到底能行不能行!”
这么用力一翻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上腹疼痛,恶心泛起,像是盛极之后的虚弱,周身经脉都软了软。他皱了皱眉,在君珂发觉之前,恢复了笑颜。
“别!我错了我不敢了!”君珂天旋地转,被扛上他的肩头,忍不住惊笑,“别啊,光天化日,做人不能太无耻!”
“朕可以立即让天黑!”纳兰述扭头,“来人呀,张开黑幕布!”
“流氓!”君珂趴在他肩上,一口咬住他耳朵,热气轻轻吁到他脖子里,“别……马上司马家族的人要来参拜呢……”
纳兰述悻悻地回头看她,脸色酡红媚眼如丝的君珂,风情自现,比起三年前的青涩,现在饱满如水蜜桃,诱惑如妖蝶,偏又还留存几分少女般的纤细精致,日光下的侧脸一层柔和的淡金茸毛,柔柔拂在他颈侧,蹭啊蹭啊蹭,他热啊热啊热……
纳兰述浑身发紧,脸色发黑——小妮子长成,也懂了一点人事,偏偏还不太懂,于是要命了,有心无心,有意无意,软玉温香,耳鬓厮磨,固然是男人极大的幸福,却也是极大的痛苦啊啊啊……
更要命的是,出去三年,这丫头变坏了,会撩拨,也放得开,却坚持不走到最后一步,死活不肯和他打野战,非说既然都熬了那么多年,干脆就等到大婚洞房,给彼此留个最美好的回忆——每次听见这句纳兰述就想仰天长嚎——回忆,回忆啥啊?他都在回忆里活了三年了,再回忆某些宝贝都熬干成渣了,这世道是怎么了?都喜欢放过现在不享受,然后在回忆里自摸?
怨念归怨念,但还能怎样?强迫她?哀求她?纳兰述倒不介意什么男人自尊帝王尊贵,一切男人自尊尊贵是做给别人看的,可不是拿来对老婆撒的,哦当然,撒娇可以,他估算如果自己真扮扮弱撒撒娇,心软的小珂估计也就撤开防线任他驰骋了,然而每次真想这么做时,看见小珂提起新婚之夜时的憧憬神情,眼睛里亮亮的光辉,便忽然不忍,不忍破坏她心中美好的念想,不忍毁掉她对于新婚之夜的神圣的捍卫和期待,洞房之夜,对所有女人来说,确实珍贵得来不了第二次啊……
忍吧!纳兰述痛苦地仰头向天——忍字心上一把刀,只待洞房满堂娇!
“你怎么了?”君珂奇怪地看他扭曲的表情,“哪里不舒服?”
“痛苦啊……”纳兰述呻吟,“太痛苦了……”
“哪里痛?”君珂被吓住,惊慌起来,“你昨天不是说只是皮肉伤吗?难道还有内伤?”
纳兰述心中一动,此时他真的痛了,却笑得贼忒兮兮捂住肚子,“好像真有点内伤,小珂,给我疗疗伤……”
君珂摸上他的肚子,靠近小腹丹田,“这里?”
“往下一点……”纳兰述呻吟。
“这里?”
“再往下一点……嗯……”呻吟声更加销魂,纳兰述脸色却有些发白。
“纳兰述……”君珂停住手,脸色发红地盯着某处,缓缓道,“你真的很痛苦吗?”
纳兰述并没看她的神情,撇过头,咬住一边唇角,咝咝笑道:“是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我……我……”君珂看着他的痛苦神情,一脸为难,忽然头凑过去,在他耳侧悄悄道,“我也想通了,你都等了太久了,不过白天实在不行,晚上……今天晚上你来我帐篷好不好……”
“好……太好了……”纳兰述在吸气,语气很有点古怪,似狂喜又似无奈,似笑又似想哭,声音从齿缝里嘶嘶漏出来,“……好得不能再好……娘的……”他突然忍无可忍地爆粗,“……好容易等到这一句……结果……结果……真让人想喷血啊!”
最后一句出来,“噗”地一声,一口血喷在了君珂的衣襟上,鲜艳淋漓,随即纳兰述向后一倒,倒在了君珂的臂弯。
“纳兰!”君珂心胆俱裂,万万没想到这柔情蜜意正浓时刻,忽然霹雳雷霆,一声惊叫还未出口,眼泪已经奔腾而出。
热泪盈眶里,她看见纳兰述勉强伸手,似乎还想抚平她的惊痛,却手指一颤最终落下,眼帘合起脸色惨白。看见不远处山坡上,晏希等人,疯狂地跑过来。
※※※
帐篷里檀香袅袅,安神宁气,最适合病人用的那种。
君珂立在纳兰述榻前,沉默听着医官紧张小心地回报:“陛下气虚体亏,肝胃不和,逆气阻滞,有淤滞之症,宜以舒淤化血之方,长期调养……”
医官一改往日说起病况长篇大论的习惯,用词简练而含糊,君珂面无表情地听着,无怒无悲的模样,也不追根究底,末了一挥手,道:“知道了,出去吧。”
医官抹一把汗,小心翼翼退出去,于无人处撇一撇嘴——这个女人真是心硬如铁,陛下都病成这样都无动于衷,难怪能一丢下他就走三年。
“你们也出去。”
随伺的尧羽卫们无声走出,最后出去的晏希将帘子放下,四面都沉入了黑暗之中。
直直看着人群散尽,黑暗重来,君珂才缓缓转身,抚摸着纳兰述的榻边,身子一软,瘫跪了下来。
她伏在床边,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只是瞬间,明黄软褥便无声无息濡湿了一大块。
手按在胁下,胃的位置,那不是她疼痛的地方,却是此刻她为他的疼痛感同身受的地方。
在刚才,医官脸色凝重切脉的时候,她已经仔细看过了他的身体。
以往相处,出于一种不愿亵渎的心思,她很少用自己的X光去观察他,然而此刻一见,心若沉入深渊。
他的胃的性状已经改变,出现溃疡和隆起,那么明显的病变,即使没有切片检查,也隐约能得出那样一个可怕的结论——很可能是胃肿瘤中晚期……
君珂看清楚那一切的时候,浑身颤抖,勉强压抑着才令自己在人前镇定下来——司马家族还没投诚,纳兰述现在不能出事,整个尧国系于他一身,复仇大业还没开始!
为什么……
帐篷里光线朦胧,浮沉在淡灰色的微光中飞舞,影影绰绰勾勒出微微痉挛的轮廓,双肩细微地耸动,单薄如冬日不足以承载积雪的枯叶蝶。
手指无声抓裂丝绸,明黄色的经纬纵横,似此刻被现实割得裂成千片,绞痛揉捏无法展开的心。
痛悔、愤怒、心疼、震惊……无数汹涌的情绪将她淹没,她不敢发出大动静惊醒他,便无声折腾自己,那一小块湿透的软褥在她痉挛的指下渐渐化为齑粉,极细的丝线割裂她的指甲,一抹抹淡淡的血痕。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以为苦尽甘来,命运还要给他们迎头一击?
为什么……当初要离开他身侧?羞辱又怎样?影响他登基又怎样?哪怕当时登基不成,以他们的力量,大可以强力压制,当时为什么没想到?
失去的权力可以再夺回来,失去的健康,要怎么追回!
癌症……这种和精神因素关联极大的病,原本不该侵蚀他自幼练武的身体,然而终究是打击太过,绝望太过,压力太过,背负太过,之前的满门灭绝苦痛太过,三年日日夜夜的自责折磨太过,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经年日久的戕害,那些有毒的细胞,黑暗的情绪,无声无息浸润了他的健康。
一切仰仗他深厚的内力和惊人的毅力压制,病早早潜伏,却以一种缓慢的态势发展,直到她突然回归,身心意志骤然一松,疾病顿时像压得太紧的弹簧瞬间反弹,倾覆了长久的压制,炸碎了完整的天空。
他会在五丈营之战中不顾一切选择以自身做诱饵,是不是因为,他内心里,对自己的身体,也有了不祥的预感?
三层褥子都已经湿透,君珂的脸竟然已经在柔软的绸缎上摩擦出血痕,黑暗中隐约有点动静,纳兰述醒来了。
“小珂……”他还没睁开眼,就在呼唤她。
“我在这里。”君珂控制着声音,平静,甚至还带一丝微微笑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你刚才可吓死我了,医官说你积劳成疾,有点内伤,你还一直强压着不露端倪,所以突然爆发了。你怎么这么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纳兰述凝视着她,眼神清澈,“一点小毛病而已,小珂,你哭过?”
君珂心中一跳——黑暗里他又没神眼,怎么看得清?是感觉吧?
“对,你把我吓哭了。”她将脸搁在他掌心,“以后再不许了。”
“真是脆弱……”纳兰述喃喃,手指蜷着在她脸上搔了搔,“你的脸好凉……小珂,我有点累,暂时也许无法照顾你,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当然。”君珂笑,“咱们还要在一起活八十年,还要生十八个孩儿,谁都要好好的。”
“八十年……一对老妖精,挺好……你今天有点奇怪。”纳兰述闭着眼,抚摸着她的鬓角,“哪里有不对吗?”
君珂握紧了他的手,想了想,声音庄重。
“纳兰,我们在一起六年,分别倒有三年多,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离开了之后,才发觉谁都离不开谁。今天你倒在我怀里,我连呼吸都停了。这样的事,在我死之前,我不想看见第二次。”她平静地道,“活在一起,死在一起,上战场在一起,打到哪里都在一起,谁受伤就背着谁,谁死了就跟着谁,活着睡一窝,死了躺一个棺材,你嫌挤我也不管。上天入地,都在彼此视线范围里,你说,好不好?”
“这实在不像你会说的话。”纳兰述似乎想了一下,笑起来,“我以为你会说,如果你死了,要我不要等你,不要难过,赶紧再娶一个。”
“我干嘛要那么大方?”君珂嗤地一笑,“再娶一个?她有我好吗?有我美吗?有我能干吗?”
“你可真……叫什么来着?自恋?”纳兰述微笑,“可是我喜欢。”
“跟你学的。”君珂站起身,“咱们说好了哦。”
“唉……”纳兰述闭着眼睛喃喃道,“几百年前我就想对你说这些了,到今天你却抢先说了出来,太没意思了。”
“以后我抢你的东西多呢。”君珂叉着腰,兴致勃勃,“纳兰,你那天说要吃我的软饭,是真的?”
“当然。”纳兰述若无其事,“你云雷跑了一趟,对政事有兴趣了?有兴趣就你来啊,我早厌烦了。”
“我迫不及待呢。”君珂捋袖子,“想起三年前那群酸儒混账的刁难,我就一肚子火,只要你答应,这次我回去一定整死他们不可。”
“我有什么不答应的?”纳兰述看她的眼神永远都那么满意,“有时候我就是觉得你为我忍让太过,没有必要,什么皇权大业,去他妈的,丢了咱们还是有兵,照样呼啸整个大陆,栓着个国家我还嫌累……”他叹了口气,有点怜惜地道,“你这次回去,那群老不死八成要攻击你,尧国皇室规矩太大……小珂,放手去做吧,只要你乐意,翻了这朝堂也行!”
君珂发出一阵嘿嘿的奸笑,摩拳擦掌,“嗯,你也辛苦三年了,皇帝轮流做,这回到我家,给我施展施展拳脚吧。”
“我现在只想一件事……”
君珂立即凑近来,“想要什么,你说。”
“想睡你啊……”纳兰述痛苦地皱紧眉头,“好容易你答应了……”
“放心,等你好了,我们天天睡!”君珂一句话惊得纳兰述睁开眼,“把欠了三年的补回来!还有十八个孩儿,一年一个,一年一个,争取十八年之内完成任务。”
“哦天哪……你是小珂吗?”纳兰述不知是欢喜还是震惊地盯着她,“母猪附体了吗?”
君珂白他一眼,撒开手,“想得美,玩你呢!”
纳兰述又不知是失望还是安心地,长嘘了一口气。
“陛下,司马云中率全族求见。”晏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怎么样,你去还是我去?”纳兰述皱着眉,“真是不太想动,要么就你去吧。”
“说好什么都一起的,别想偷懒。”君珂不由分说,将他扶了起来,亲自给他穿好外袍,手指隔着衣袍,都能感觉到他有些咯人的胸骨,她心中一恸,咬牙忍住,跪在榻前给他系好领口。
“真好。”纳兰述眯着眼睛,似乎很享受,“你终于像个贤妻了。”
“不好意思迟了三年,不过迟点没关系,我会做得更好。”君珂偏头看看他,将他的衣袖拉平,在他脸上一吻,“我去换个衣服就来,等我。”
她步履轻快地出帐去,纳兰述深思的目光,在她身后久久牵萦着。
君珂一出帐,脸上那种自然轻松的神情便瞬间消失,她背靠着帐篷,仰头向天,掌心成拳,紧紧压住在心口的位置,身子慢慢弓成一团。
好一阵子,她压抑的痉挛才过去,有点吃力地伸展开身子,从帐篷阴影背面走出来,重新面无表情,对试图跟过来的护卫挥挥手,示意不必跟随,自己一个人漫步到一处空旷的山岗下。
她静默了一会儿,随即对着山岗背后远处道:“真思,我知道你在,我现在没心情多说什么,只求你帮我一件事,迅速去西鄂找来柳杏林,让他立即来尧国,一刻钟都不能耽搁。”她叹息一声,神情微黯,“别的人我不想告诉,怕他们控制不住,拜托你了。”
一道人影从山岗背面缓缓走出,戚真思认真地看着君珂,半晌回身看看纳兰述帐篷,“他不好么?”
君珂默然。
“我本该将他的情形告诉你,不过后来我想,你只要和他相处一两天就能发现,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凶猛,大抵是他看见你回来,一口气泄了,再也压制不住。”戚真思将一张纸递给她,“他这几年来的身体情形,作息情形,偷偷常吃的药,都在纸上,另外他第一年生病的所有脉案和用药都在宫中太医署由韩巧保管,你记得去查阅。”
“多谢。”君珂真心诚意地道谢。
戚真思的目光,久久凝注在她脸上,半晌一笑,“君珂,你没让我失望,希望你继续这样,永不让我、让所有人失望。”
“以前也许我还会偷懒,还会怨怪,还会心存犹豫。”君珂淡淡道,“但从现在开始,那些疾病、生死、仇恨、噩运面前……我永不退缩,直至死亡。”
她笔直地立着,看戚真思的身影远去,随即转身,换了一身鲜亮衣服,回到纳兰述帐中,命人重新焚香,打开帐帘,去除那股淡淡药味。接受司马家族投诚的御用平台已经搭建而起,这本就是双方商量好的事情,稍后将在台下审问末帝,公开宣示对末帝的处置,正式结束前一朝的帝王承祚。
金甲护卫,白羽如列,台下钉子般雁列腰板笔直的护卫,黄罗伞盖缓缓而出,君珂衣裙委地,伴紫色金龙锦袍的纳兰述缓缓而出。
女子一身鹅黄衣裙,行军之中虽无宫装,但容颜精致气质高华,将那种柔软又清丽的颜色衬得淋漓尽致,二十二岁年华,屡经风波磨折,这使她少几分柔弱攀附,多几分风致凌然,她浅笑宛宛,挽着眉目光艳风姿清雅的帝王自人群中迤逦而过时,那些熟悉旧事的尧羽卫们,不知不觉便热泪盈眶。
正中宝座只有一个,当地官员负责操持仪礼,却忘记了君珂的位置,君珂也不在乎,很随意地伴着纳兰述坐了,顺手端起一杯茶,递了给他。
司马家族的人进入这森严锦围之内时,看见的便是衣着鲜艳的女子,用一种坦然的态度,和皇帝挤坐在一起。
司马家族的人自司马云中以下,露出惊讶和不满的神色——尧国制度森严,皇族尤其如此,就算是皇后,也是皇帝附庸,行路必须在皇帝身后三步,永远不许参政,不得和皇帝平起平坐。君珂这种行为,在他们看来,是大不韪,也是对贵族的挑战。
司马云中露出怒色,他认为这是君珂故意对司马家族的侮辱,是因为司马家族成为败军之将不得不投诚,而故意给的下马威。
他忍住气,先带领家族大礼参拜纳兰述,“司马云中参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年。”
后面本该还有一句“恭祝皇后千岁。”他给省了,看也没看君珂一眼。
他也听说了君珂的鹄骑,不过一样斥为无稽之谈,在传说里,皇帝极为钟爱这位皇后,不然也不会出现任她出走三年还为她掩饰的事了,想必是皇帝为了给她减少阻力,编排夸张所为。
纳兰述不说话,闲闲喝茶,原先的苦茶已经给君珂雷厉风行换了,换成调理胃气的郁金茶,他不太喜欢这种味道,却仍旧很享受地,一口口喝着。
君珂看过人群,为了表示诚意,所有司马家族直系子弟都被带来,司马欣如就跪在最后面,人群暗影里,司马嘉如也在,却跪在前面,眼角不时对外面扫,似乎在找丑福的踪迹,君珂皱皱眉,心想一路匆忙,一直没问丑福他和司马嘉如怎么样了,看司马嘉如现在在司马家族,难道两人之间还有变数?
她先将这些事抛开,对司马云中微笑,“司马将军迷途知返,可喜可贺,未知废帝现在哪里?可带来了?”
司马云中眉头一挑,目注君珂,沉冷地道,“末将以为,此事该由陛下询问末将。”
君珂好像没听见,依旧微笑,却换了称呼,“司马先生,末帝现在何处?”
司马云中微微一怔,称呼乍变,他心里已经觉得不好,这位名声不佳的皇后看起来并不好对付,而陛下不知道为什么,始终一言不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难道……难道这等受降受俘大事,陛下也要交给这个女人?
“末将希望,”他咬咬牙,心想向皇帝退步是应该,向皇后退步算什么?再说此时不拿末帝讨价还价,为司马家族博得一席之地,日后岂不落得人欺凌,“末将希望将废帝亲手交于陛下。”
“司马云中。”君珂还是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在笑,“末帝现在何处?”
她连问三句,笑意不改,但也连换三个称呼,其间无形的压力和煞气,比破口大骂还要令人心生惊怖,司马云中汗如雨下,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却依旧不肯放弃希望,倔强地伏地不语。
司马嘉如汗如雨下,不停给她父亲使眼色,暗暗叫苦自己提醒父亲很多次皇后不好惹,怎么他就没放在心上?然而此刻司马云中也已经心乱,哪里还注意到女儿。
君珂盯着他,目光在人群中神色张皇的司马欣如身上掠过,笑意一收,手一挥。
“来人。”她不再询问,淡淡道,“将叛逆罪臣司马氏全族一百二十一人,全部押下去,打入临近苍南府死牢。鹄骑升空,协助尧羽卫彻底查抄司马府,务必寻到末帝。”
司马云中脸色大变,骇然盯着君珂,又转头看纳兰述,一句话要喊没喊出来,满脸不可置信。
不可能!自己堂堂掌握南境的重将,还掌握着末帝的下落,这么重要的地位,不可能凭这女人一言而决。
且看她耀武扬威,马上陛下便要驳斥她……
然而他失望了。
不仅纳兰述没说话,连尧羽卫都答应得迅速,“是!”
司马云中瞠目结舌——尧羽是从龙功臣,陛下身边第一卫,向来眼高于顶桀骜不驯,除了皇命谁都不理,寻常王公都得巴结着,可今天……
尧羽卫飞快地奔上来,拖了司马家族的人就走,司马欣如一声尖叫,司马嘉如泪流满面,跪前一步,“皇后,皇后,家父不知好歹冲撞了您,求您宽容大量,嘉如愿意……嘉如愿意将末帝下落告知……”
人影一闪,丑福冲了过来,直奔司马嘉如,却在人群边缘停住,随即面上露出痛苦之色,掉转脸向后退,一步,一步。
司马嘉如连头都没敢回,伏地哭泣,死死拽着父亲的衣角,哭声哀绝。
君珂心中默默叹息,转头望了纳兰述一眼,纳兰述没有表情。
君珂苦笑一下——纳兰看似好说话,其实也只对她一人,她敢保证,她还没打算灭人家满门,纳兰述却已经动了杀机。
这三年她虽然不在他身边,但他能在短短几年内安定纷乱的尧国局势,不动声色或打压或分化或驱逐,将大权尽揽在手,不仅顾全了国内,还遥控了羯胡,如今又将南境拥有重兵桀骜不驯的司马家族彻底掀翻,岂能仅仅只靠怀柔?其间铁腕,怕早已血流成河。
“一个末帝何足道哉。”她冷冷盯着司马云中,“只要陛下愿意,随时可以将他找出来挫骨扬灰,你司马家族竟然妄图以此要挟朝廷?何其可笑乃尔!”
“陛下……”生死交关,司马云中也不敢再拗着了,连连磕头,“罪臣不敢,罪臣万万不敢,罪臣只是因为末帝并不安分,意图负隅顽抗,希望能向陛下说清此事,对其晓以大义……”他满头汗落如雨,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纳兰述笑了笑。
“只有分疆裂土的帝王之战,没有讨价还价的旗下败臣。”
语气清淡,却辛辣得如一把老姜,烧得司马云中脸色涨红,深悔失算。
君珂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看司马嘉如一眼,挥挥手。
“不过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被拖走的司马欣如忽然凄厉地喊叫起来,“我司马家族原本还有一战之力,被你们舌灿莲花劝降,夺了我等兵权,再落井下石永绝后患!我等既然应召来降,便该依旧坐享上宾待遇,凭什么翻脸不认?要置我等于死地?君珂!是你讨厌我家曾经要联姻不是?是你想立威不是?是你要拿我们司马家杀鸡给牛看不是!你从来都是这么阴险的人,你今天摸着良心答我一句,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君珂压抑着的心情,在遇上她的撒泼之后,蓬地一下爆发,霍然站起,一脚踢翻了面前的矮凳,“对你们这种宵小,还不配我动到心机!你司马家族骄兵自重,隐然叛逆,早有取死之道,所谓投诚,也是在连败之下无奈而为之,何谈兔死狗烹?败军之将不惶恐乞怜,还敢挟持人质以威胁,昏聩糊涂百死莫赎!杀鸡?也得你们配做一只鸡!”
“你侮辱司马家族——”司马欣如声音尖得刺耳,钢丝般直戳。
君珂盯着憔悴而凌厉的她,想起初见时活泼豪爽的女孩儿,心中微微一痛。
“我侮辱你们又怎样?”她终于冷笑,把原本不想说的话说出口,“比起你这个司马家族子弟,自陷家族于大逆重罪,私通敌国,出卖情报,妄图将我主困死五丈营,我算厚道了!”
司马欣如一呆,司马云中如遭雷击,原本想扑过来求情的司马嘉如身子起到一半,霍然一软。
所有司马家族的子弟都不可置信地盯着司马欣如——她疯了,她是要将整个司马家族拖入深渊吗?
司马欣如被那些目光盯得浑身发颤,脸色青白,蓦然仰头狂笑,“好!好!我说你如此绝情,原来你连这个都知道了,是,是我干的,我通知了大庆军队,你不让我得到,我也不让你得到,杀了你最爱的人,让你回来做寡妇……怎样?”
别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以为她得了失心疯,君珂面无表情盯着她——情爱是如此凌厉的刀,削人心如竖雕像,成功者流芳千古,更多的是一刀斜出成残次废品,落四不像的结局。
司马欣如,便是在这样的刀下,残次零落,已经不成模样。
司马家族有内奸,她救下纳兰述就开始怀疑了,虽然整个计划是纳兰述一手操办,有意要让大庆军队深入尧国境内,但司马家族作为地主,消息灵通,又已经准备投诚,怎么从头至尾,事前都没给纳兰述递个消息?
这是她的怀疑,也是纳兰述的,所以今日投诚仪式,选在郊外,并且等到尧羽回归才开始。
两面三刀的墙头草万万不可留,如果以前她还会忌讳物议,考虑朝廷反应,但从现在开始,这天下纷扰她要一肩扛下,谁不听话,就得等着被她一脚踢开!
从现在开始,她不是依靠在男人身后的深宫女子,她是挥着大刀,劈裂一切人间魑魅魍魉阻扰阴谋的先锋,谁若再动她想捍卫的一切,她不惜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她一挥手,有力地。
四面一阵沉默。
“君珂!你从一开始就讨厌我们害我们,因为我们司马家欲图和皇室联姻……”司马欣如挣扎着被拖了出去。
“孙太傅求见陛下!”这里正闹得欢,忽然有几名大臣,匆匆由护卫引进,当先一名白发老者还没搞清楚里面发生什么,首先听见这句话,正触动他的心思,眉头一皱,上前一步就大声道:“老臣有本启奏——善妒者不能为后,请皇后……”
“请你有多远滚多远。”君珂静静立在上头,冷眼看着这群还没搞清楚情况就乱扯淡的老家伙,声音很轻,却像轻轻投放了一个炸弹。
在那老头被呛昏之前,她返身,走到纳兰述座位之旁,解下腰间软剑,搁在他身边位置,淡淡道:“孙太傅是吗?来迎接陛下是吗?来得正好,我有些话通知你们。”
她一指那座上软剑,朗声道:“我君珂回来了。从今以后,这宝座之侧,必有我一个位置,也只能有我一个位置;从今以后,所有后宫采选一律停止,所有王公官宦女子不得入宫;从今以后,哪个女人要想靠近陛下身边,先得跨过我的剑;从今以后,终明泰一朝,整个皇宫,只能有一个女人——”
她指着自己鼻子,笑了笑,笑容灿亮,心情却悲愤而澎湃,愤这命运横生障碍;愤这些酸儒三年前逼她离去,三年后还想横刀一击;愤这看似到手的幸福,为什么总远在天涯之外,这些愤怒压抑在心底,逼她于此刻,不顾一切炸开。
雪白的牙亮闪闪,和眼神交相辉映,令人想起那些拼死守卫自己地盘的母兽。
“就是我,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