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珂开始了非常苦逼的被掳旅程。
这旅程用现代术语来形容呢那叫“终极对抗”,用古代用词来形容呢叫“你来我往”。
那天纳兰君让当然没有真烤了她,在如愿以偿地看见君珂惨白的脸色之后,他命人将君珂拎起,再次带走,这回不带在自己马上了,扔在属下马上,严令看守好,但也严令不得欺辱君珂,护卫们凛然遵从,守着她眼睫毛都不带眨一下的。
哑穴没解,还多点了几个穴道。君珂连上厕所都有人团团蹲在附近围成一圈背对她守着,她就是变成插了十八对翅膀的苍蝇,对方也会幻化成超级苍蝇拍,“啪”,将她拍死。
君珂只好乖乖做俘虏,闲着无事就盘算在什么时机以牙还牙,一行人在原地绕了一大圈,纳兰君让果然如纳兰述所料,还是取道回燕京。
君珂手指上淡红毒气,在半个时辰之后会自然消去,纳兰君让自然也注意到这一点,心中对君珂的所谓红门教姑身份更加怀疑。
按说此时,也该审问一下,确认不是,放人便了。留这么个外人在身边,不符合纳兰君让素来谨慎的性子。然而不知怎的,看见君珂那双常常眯起来杀气隐隐瞪着他,总有奇异金光一闪的眼睛;看见她被从马上拎起放下狼狈万分却还始终昂着头,依旧保持一种与生俱来优雅的姿态;便觉得这样的女子,明净而骄傲在骨,过往十九年不曾得见,明明知道似乎没有留的理由,但就这么的,宁可拗着她,将她留了下去。
留下去还有个原因,他也察觉了后面有人追踪,对方是高手,在他故布疑阵东绕西绕细心做好一切善后之后,对方依旧能毫不偏离不依不饶地一路追踪下来,这引起了他的兴趣,有心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对这少女这么着紧?
纳兰君让出身皇族,他的出生是对正愁太子懦弱不争气的皇帝的一个极大的喜讯,坚持皇族嫡系正统的老皇,为了保证自己江山百年后继有人,在他落草后便将他抱进皇宫,亲自教导。纳兰君让从小也知道父亲软弱,自己担负着皇族的希望,因此加倍努力。小小年纪,老成持重,没用尿和过泥巴、没用石子砸过路人、没拉过宫女的辫子、没偷吃过他妈的香膏。他一生至今,所言所行,用几个关键词就可以归纳:严肃、有序、一切事物必须在掌控之中、一切危机必须在帷幄之外。
然而面对那双灵活的眼睛,看人时极有穿透力,像雪山顶上还未长成便有了王者尊严的神兽,令尊贵如他也屡屡觉得凛然,突然便起了十九岁少年该有却一直没有出现过的挑战心思——我要看看,你到底怎样,值得人这样追索。
至于追来的人……纳兰君让面色沉冷——燕京就是我的地盘,天大地大,你大不过我去,要追来?很好,等着吃瘪吧。
想到此处,再一眼瞟见君珂悻悻而又恨恨的神情,突然觉得微微兴奋,毕竟还是青年,虽碍于身份环境,养成死水沉澜的性子,但骨子里依旧有向往在,觉得这少女在他身边,便常常有多年不曾有的激越情绪,真是此生未有之特别。
纳兰君让扬鞭策马,“驾!”
马行如龙,在燕京郊县景县的一家客栈前停下,早有提前探路的护卫,包下了整座院子。
晚饭偌大的厅堂,放了一张桌子,只有纳兰君让一个人,俘虏君珂被破例允许可以和主人共餐。旅途不便,小县城的客栈,不过也就准备些普通荤素,护卫们上来为主子将所有菜都试吃过之后,都在廊下偏房里吃饭。
君珂鄙视地撇唇,心想这什么主子,自尊自大和纳兰述没得比,尧羽卫哪次不是和他们一起吃饭,纳兰述还没动筷子,每样菜都被那些混账护卫们嘻嘻哈哈挖过,纳兰述可从没生过气。
来自现代的君姑娘不晓得,这两件事看似表象不同,其实实质一样——都是试菜咧。
纳兰君让坐下,看看泥塑木雕坐在他对面的君珂,觉得面前这个人这个造型实在有点影响胃口,皱皱眉,解了她的其他穴道,想了想,又解了她的哑穴。
君珂立即开口,“我不是红门……”
“我数十声,你吃完这饭。”纳兰君让打断她,将满满一碗饭推到她面前,胡乱夹了几筷菜往里一搅,“到时吃不完,明天就没得吃。另外,到时吃不完,你今晚就和护卫们睡……一!”
君珂立即住口,埋头扒饭,碗大,她小小的脑袋几乎都埋了进去。纳兰君让满意地拿起筷子,还没来得及夹菜,“啪”,一块肥肉从碗里甩了出来。
带着米粒的肥肉,重重溅到他面前,对面那个埋头扒饭的人,头也不抬,只看见筷子头动了动,示意“我很忙。”
纳兰君让瞪着那块肉汁淋漓的肥肉,在碗里不觉得,现在粘着饭粒抖抖颤颤在面前,怎么瞅着这么恶心?忍了忍,一筷子将肥肉拨到一边,冷声道:“二!”
“啪!”筷子头一动,这回又甩出只鸡翅,鸡翅也就鸡翅呗,像肥肉那么完整也行,但这鸡翅分明被嚼过,是那种匆匆大力一嚼然后就吐出来的污糟造型,好准不准地,正甩到纳兰君让的筷子边。
那团烂鸡翅挂在纳兰君让筷子边,触及筷子头零点零零一微米,纳兰君让盯着那鸡翅半晌,深呼吸,一抬手,霍然将专用的银筷扔了出去!
“换筷子!”他厉声道。
筷子匆匆换上,没有多余筷子,只有店家普通竹筷,平日里纳兰君让便是不吃也不会用普通筷子,然而他今日暴怒,护卫们哪敢不换筷子?胆战心惊将筷子奉上,纳兰君让气得也忘记了忌讳,抓起就用,冷冷道:“三!”
“啪!”
半个肉圆飞了出来,挂着碎菜叶和海米,造型神似阿拉蕾头顶那块大便状物体,还是腹泻型的。
这回更准,飞到了纳兰君让碗里。
纳兰君让手指出现了一瞬间的颤抖,但他毕竟多年养气功夫,冷静下来就知道君珂是故意气他,冷笑一声,将碗递给护卫换了一个,然后悬空端起碗筷。
我看你还怎么扔!
君珂从筷子缝里瞅一眼,也冷笑。
你有挪碗计,我有撒花功!
“四!”
随着纳兰君让一声冷喝,君珂也加快了吃饭速度,顿时只闻筷子响,不见人咀嚼,只见筷子飞,不见人动嘴。刷拉拉一阵乱扒,碗里米粒乱飞四溅,天花四散,在君珂有力地故意地掏挖挥舞之下,她碗里的米粒被成功地以每平方厘米一粒的覆盖度笼罩了整个饭桌。
扒羊蹄、粉蒸肉、金丝鸡、双酿红枣……各色菜肴,都毫无例外地罩上了星星点点的米粒,沾过油点缀过菜叶最关键的是接受过君珂口水的洗礼……的米粒。
纳兰君让的筷子再也放不下去了。
他的碗里也注定不会放上任何菜了。
今晚除非他吃白饭,否则这顿饭注定报销了。
“五!”这一声不是出自脸色铁青的纳兰君让,而是啪一声放下碗的君珂,她笑眯眯将碗一翻,对纳兰君让亮出碗底,无辜且心情大好地道:“吃完了!”
不等纳兰君让发作,她将碗一扣,快速地道:“还有五下的时辰你才可以点我哑穴所以你现在必须闭嘴听我说话我不是红门教姑我和你没有半点瓜葛你抓错了人现在我给你一个被原谅的机会请让我立即离开我对你既往不咎就这么的谢谢。”
纳兰君让端着个碗,以一种生平未有过的傻姿态仰望着她,呆了。
这姑娘说话都不换气的吗?
他是该一碗砸过去打断她的滔滔不绝还是像吞白饭一样先努力消化掉那些火枪子弹一样喷出来的字眼呢?
君珂根本不等他消化,站起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道:“我看你也是个人物,我不信你心里不明白我不是红门教姑,不然你早严刑审问我了不是吗?你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但是我说出来了,以你的身份,你的骄傲,你会强留一个无辜民女?”
纳兰君让本已经放下了碗,伸手下意识去拉她,听见她这句,手一顿,一瞬间素来沉稳无波的眼色,也微微变了。
她竟然什么都清楚!
她竟然这么快便将他性子猜了个明白!
怎么可以?
眼看着君珂当真决绝干脆,说走就走,纳兰君让什么也来不及想,探身上前,劈手就抓住了君珂的衣袖。
抓住了她,他又怔住——为什么要抓住她?
这个问题自己还没想清楚,君珂已经大怒转头,先问了出来:“为什么还要抓我?”
纳兰君让一瞬间竟然哑口无言,为什么要留她?他心里知道她不是红门教姑,如今她也当面揭穿了这层意思,事到如今,确实,再要留她,再要装傻,以他的骄傲,也当真做不到。
然而动作总在内心意念之前并有所违拗,纳兰君让瞪着自己抓住君珂衣袖的手,有一瞬间恨不得这手不存在,然而以他的性子,断然不肯承认是自己要留君珂,但也不能再坚持她是红门教姑。沉默半晌,在君珂灼灼逼人的目光中,终于缓缓道:“你撕破了我的衣服。”
君珂:“……”
这什么鬼理由!
一瞬间两人心中都滔滔滚过这句话。
半晌君珂笑,笑得咬牙切齿,“哦?我撕破了你的衣服,所以你要以身相许?”
纳兰君让绷着脸,自己都觉得在这少女面前丢尽了脸,所幸十几年修炼出的铁脸功,无坚不摧,依旧还是那面瘫表情,冷冷道:“这是御赐之物,损坏有罪,你是获罪之身,如何能走?”
君珂眼角上瞟,斜斜看着他,刚才被扯住衣袖一瞬间,她很想将自己对这混账的救命之恩说出来,然而此刻她改变了主意——这混账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定要留她,她说出救命之恩,得,正好给了他理由,保不准来句“我得报你救命之恩”,从此她再无自由。
她上瞟的眼角盈盈如水光,偏又带着几分怒气,越发显得星光闪烁璀璨逼人,像多面的琉璃,在月色下折射光芒如梦幻,纳兰君让目光迎上,也被这样的奇特眼神所慑,一时间心中竟也氤氲上如梦的空幻感。
这心中一空,神思就不属,神思不属,动作便不经大脑,眼角突然瞟到她脸上还沾着米粒,一点点油渍在唇边拖了一道十分好笑,随手就伸出手,轻轻拭掉了那粒米。
动作做完,他的手顿在半空,如被雷劈。
君珂直愣愣地望着他,再看看他手上的米粒,也傻住了。
情境转换太快,态度天上地下,任谁也吃不消这么颠覆的情节啊!
两人站在庭前,傻傻对望。月色如纱,遮了这天地景物朦胧如许,遮不了相对男女神情尴尬。
半晌纳兰君让放下手,素来纹风不动的神情,可疑地涌上一阵暗红,这红不是羞涩,而是怒气。怒自己今晚怎么全然不像自己,屡屡出糗;怒自己自诩定力如石,如今竟然闹出这样的笑话。
失控,他不允许——
霍然甩手,像是要挥去衣袖上沾上的泥巴或是拂去粘在手中的蚊虫,厌恶鄙弃神情现于言表,随即他转身,再不看君珂一眼,沉声道:“来人!”
护卫应声而进。
“把这个擅自毁坏御赐物品的钦犯带下去!从今天开始,戴上镣铐,押送回京!”
护卫愣在当地——刚刚还赏同桌吃饭,他们还在底下悄悄笑说主子这次真是对那姑娘另眼看待,莫不是命动桃花?主子严谨刚刻,年纪轻轻老成性子,从没见他对谁多看一眼过,如今可是终于开窍了?正偷偷说得高兴,不想转眼春风化冰雪,平地起雷霆,好端端地这是怎么了?
不过这一愣,纳兰君让眼风已经飞过来,长而如刀刻的眼角里冷光如许,“嗯?”
护卫一颤,连忙掏出锁链,哗啦啦将君珂锁上。
君珂愤然立在当地,明白这货是恼羞成怒了,冷笑一声,一脚踹开那个上来要给她戴锁的人。
她踹出的力道并不大,却正点在那护卫的膝盖旧伤之上,凭她的眼睛,你要么就是周身上下从无伤痕,否则难免被她看个正着。可练武之人哪有没受过伤的?那护卫正被她踢中伤患,痛呼一声便不由自主退了下去。
这人一退,自然更多的护卫涌上来,将君珂包围在正中。君珂毫不客气,本就满腔郁闷,这世道凭什么总这么仗势欺人,正好出师之后未曾动武,拿来练练手也好。
她清叱一声,不退反进,撞进一名护卫怀中,肘弯一撞一捣,正击在对方软肋,那人手一松,刀已经到了君珂手中,君珂刀柄一扬,正正挡住一个护卫攻来的一刀,两刀相击发出铿然一声脆响,那护卫仗恃自己力大,正要在刀上施加内力压到她求饶,君珂突然一撒手,身子游鱼般一闪已经钻到另一护卫胁下,原本手中的刀顿时被那护卫大力击出,眼看要飞出圈外,那护卫犹自发愣,君珂突然团团一转,刹那间魁星踢斗,一脚飞踢在那飞出的刀柄之上。
啪地一声,那旋转中的刀正被踢在力眼,刹时改变方向,顺着护卫们的刀势电射一圈,嚓嚓嚓嚓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交击声响,每个人的武器刹那间都受到了拍击,那股力道并不大,大半来自那大力护卫的真力,却被使用得极其精妙,导致每个人都受到了同样的摩擦力,整个手臂一阵酸麻,铿然乱响中,武器齐齐坠地。
这一番对战看似平常,却是极其独特的打法,灵活而有效,体现着尧羽卫搏击技术和君珂个人灵性的精华。夺刀需要能力、弃刀需要胆气、看准刀柄上的力道中心需要眼力,最后能够顺着包围圈力道漩涡横刮一圈,需要精准的计算和巧劲。
正如戚真思所说,女子力气不足,不要和男人拼力气,要学会借力打力,将别人真力借为己用。不懂踩着男人头往上爬的女人,不是好女人。
君珂将这一点体会得很好。
武器齐齐落地,声响啷然。原本负手背对他们冷笑等着君珂被擒的纳兰君让,霍然转身。
他挑高眉,注视面面相觑的护卫和冷笑回望的君珂,一向淡定稳沉的容颜,也不自禁地露出微微震惊。
他的护卫他知道,不敢说人人一流高手,也是经过层层选拔的精英。有每三年一次武举的佼佼者;有燕朝第一强军雷火军的百战强兵;有来自亲近朝廷的武林教派的优秀弟子;也有大内侍卫营中有一技之长的贵族儿郎。这样一支护卫队伍,除了传说中很有特色但无人见识过的纳兰述的尧羽卫,他自信天下无人能够随意击败他们。
然而今日,这个一看就知道根骨虽好,但练武不久底子不厚的少女,竟然在围攻之下,三招落了他护卫们的武器。虽然她是借力,但是这般智慧灵活,又有名师指导,假以时日,谁能制她?
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奇怪情绪——是谁,用最合适最聪明的办法,将这颗被耽误了的好苗子,培养到如今的熠熠光彩?
能将这少女打磨出来的人,会在她心上射下怎样的投影?
纳兰君让突然觉得微微疲倦,他近乎拥有一切,但为这一切也常失去一切,这世上很多有意思的东西,都诞生在别人的欢乐里。
他这里震惊不语,护卫们误解了他的意思,都以为自己给主子丢了丑,顿时惶愧无地。纳兰君让素来驭下极严,铁血军规,护卫们自觉众人围攻还败在一个少女手下,实在无颜以对,对望一眼,齐齐捡起地下武器。
纳兰君让还在走神,以为护卫们要再战,君珂却是一惊,先是摆出防御姿态,随即发现众人眼神不对,刀锋也是向着他们自己。
“你们要自杀吗?”她突然大声问。
护卫们被问得一呆,举起的刀停在半空,走神的纳兰君让,一惊之下看过来。
“死吧,快点去死吧。”君珂冷笑,“千古艰难唯一死,死确实是最高贵最绅士最有勇士风范的结束方式。快点,自杀吧,自杀了你们主子面子就回来了;自杀了我就可以无人阻挡地走了;自杀了就给兄弟们做了动不动就死好榜样了也给你们主子挣了刻薄待下的好名声了;从此后打输一次死一次,打输一次死一次,没多久你家主子身边就光蛋了,然后就留他一个牛逼的人,走着二逼的路,让傻逼们无路可走地去苦逼了!去吧,死吧!”
“……”
护卫们面面相觑,正待赶过来的纳兰君让险些一个踉跄。
这都叫什么话啊!
怎么明明满篇极好的道理说出来却这么不能听啊。
怎么说出来这么不能听却还觉得满篇都是道理这么说最牛啊。
“发什么疯!”纳兰君让虽然被君珂雷到,好在脑筋好用,当即怒斥护卫,“胜败兵家常事,谁允许你们自轻性命!你们是要随我主仆恩义到老的,这点小事,值得么!”
护卫们惭悔地叩谢主恩,满面感恩涕零,纳兰君让暗叫侥幸,刚才怎么就走神了,还亏了这丫头一番话提醒,不然真要让护卫们死在当地,他失了几个精悍护卫还是其次,还难免属下离心,更糟的是,传出去他难免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想到这里心中不禁一动,抬头仔细看了君珂一眼——这丫头倒是明白,紧急之下挽救人命一番话,看似满篇嘲讽反话,其实句句都正中要害。
君珂撇了撇嘴皮子——算你滑头,还趁机给你属下卖了个好。
这么一来,护卫们看君珂的眼色已经有了几分感激几分好奇,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松解,再说什么凌厉的话也出不了口,纳兰君让心中松动,却觉得难以下台,正在沉吟,他的护卫中,最灵活机变的云七走了上来,在他耳边轻轻道:“主子……还是放她走吧,咱们还有要事要做,陛下下令一定要找到那个神眼女子……现在这么个人带在身边,将来只怕对您不利……”
纳兰君让心中一动,正要点头,君珂忽然回过头来。
她耳力极好,已经听见了云七的话。
搞了半天,原来纳兰君让是去找她的?
这人既然要找她,那么迟早都能找到她,她这场麻烦是少不了的,那为什么不选择个最合适的时机,爆出来呢?
好想看某人那大便似的脸啊。
满腔的郁怒好似忽然有了宣泄口,她微微冷笑起来。
送上来的解气机会,不要白不要!
自穿越入异世,她一开始谨小慎微,只求保命,然而这世道人心险恶,处处逼迫,她让也被欺负,不让也被欺负,早压抑了一腔不甘和怒火,这怒火到看见景横波染血丝袜的时刻到达顶峰,却被之后的铁血训练先压了下去,直到如今,她跳个墙也能被人强迫掳走,毫无理由予以羁索,那股压在心里的邪火,突然就想有个爆发的出口。
刚才那一招,也给了她信心——只要那混账不好意思亲自出手,她吃不了亏!
心中想定,装作没听见身后的絮语没看见纳兰君让的松动表情,君珂突然捡起一把刀,嘿哟一声窜起,杀气腾腾冲一个看见主子松动表情而退开的护卫脑袋就劈下去!
护卫们本已经退后,冷不防君珂卷土重来,那人一抬头,冷风扑面明光耀眼,惊得“啊”一声,一脚踢起落地的武器就要挥挡。
“放开!”一声怒喝,黑影平地卷起黑色旋风,刹那间逼近君珂身后,一拐间便穿入她肘底,一切一托,君珂手腕一酸,刀落入对方手中,那人反手一掷,长刀闪电般穿过厅堂没入柱子,露出半截刀柄,柄上红缨颤动不休。
这一手追风驭电,快得看起来就似一团影子,众人还没醒过神,就看见纳兰君让脸色铁青,哗啦一下抽过侍卫手中锁链,咔嗒一声,锁上了君珂的手腕。
冰冷的锁链套上手腕那一霎,君珂被冰得颤了颤。不知怎的,毫不犹豫出手套上锁链的纳兰君让,手指按上她微凉细腻的肌肤时,也颤了颤。
随即他快速收回手指,将君珂一推,冷冷道:“把她押下去,不可虐待,专人看守!”
“是!”
对面,君珂站着不动,被套上锁链那一刻的恼怒神情已去,换了一脸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带着小小的放纵,小小的狡猾,小小的得意,还有点,小小的轻蔑。
随即她晃了晃哗啦啦作响的锁链,慢吞吞地道:“这东西给我套上了,想取下来不是那么容易哦。”
纳兰君让看着她的古怪神情,心中没来由一紧,面上却纹丝不动,冷冷道:“你想逃?确实不容易。”
“我为什么要逃?”君珂哈哈一笑,抬手对纳兰君让指了指,扬起下巴,她扬着下颌将薄薄鼻尖对着人的姿态,说不出的俏皮而又优雅,“小心,请神容易送神难哦。”
说完她慢条斯理将锁链整理整理,悠悠然下阶去,一边走一边对一个傻傻看着她的护卫道:“麻烦给装碗饭来,刚才没吃饱。哦对了,记得加点菜,我看刚才的脆皮八宝鸭就很好,三丝银鱼羹也不错。嗯,尽管去弄,你们主子不会拦的,因为他爱面子,做不出虐待俘虏的事,也不想别人说他小气。去吧,麻烦快点,谢谢。”
台阶上纳兰君让,刚刚张开的嘴只好闭上,他凝视着君珂悠然自如而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好像、似乎、也许、可能、他踏入了一个陷阱……
※※※
从这一晚开始,君珂进入了一种古怪的“被俘虏”状态,一方面,她是阶下囚,被严令看守;另一方面,她是纳兰君让护卫们的救命恩人,就连纳兰君让本人,对她也无恶意。这就导致了她待遇的古怪——戴着锁链住上房,重重看守吃鱼翅。
没多久,纳兰述的队伍也追上了,轻装简从的纳兰述,鬼兮兮蒙了个歪斜的面罩,一开始依纳兰述的意思,那是要抢人的,还要把敢抢他的人的人给揍个屁滚尿流的,君珂却不愿意被他坏了事,赶紧按照戚真思教的尧羽卫的专用暗语,将自己的现状和心意说明,纳兰述这个爱玩的一看之下,哪有不肯成全之理,于是改装换面,半是正大光明半是鬼鬼祟祟地,跟在了纳兰君让身后。
他也不超越,他也不拉后,他就在纳兰君让身后十几丈,跟屁虫似地跟着,纳兰君让喝茶他也喝茶,纳兰君让打尖他也打尖,纳兰君让一开始警惕他捣乱,后来搞不清他到底要干嘛,嫌他这跟屁虫烦,干脆猛力奔驰一阵试图甩掉他,谁知快马跑得快断气,一回头,还是能看见纳兰述面罩上神采奕奕的眼神,冲着他一阵秋波大送。
纳兰君让郁闷了。
他胯下已经换回腾云豹,自认为马力天下无双,不想那来路不明混账居然还跟着一步不丢,纳兰君让忍不住回身看纳兰述的马,那马被各色花团锦簇的披锦绣鞍遮掩得看不出毛色,马耳边还一边戴一朵无比俗艳的大红花,除了个子高点腿长点,实在看不出什么高贵品种。
有点像腾云豹,但又不该是腾云豹,高贵骄傲又通灵的腾云豹,怎么可能给人这么折腾自己?
纳兰述在马上微笑,一边策马一边耐心地对马耳朵讲话:“阿闪啊,不要生气啊,这两朵红花很美丽的,你看你看,旁边过去的那匹母马在向你求爱哎……”
将高贵的腾云豹打扮成雷人大妈的郡王殿下,大费心思哄着他那骄傲的爱马,终于让那只极品腾云豹相信,那两朵大红花十分妖艳,花瓣妖娆花枝个性,和它尊贵卓越的气质十分协调,有提神醒脑母马软倒之轰炸效果……
幺鸡从一辆马车后探出头来,叼着只蹄膀,它本来也想骑马的,可惜所有的马看见它就瞬间软倒,孬一点的还屎尿齐流,腾云豹是不流也不倒的,却对它十分有敌意,见它走近一丈之内就炸毛,神情如临大敌。令纳兰述十分惊讶——这种马是猛兽也不畏惧的,当年陪他在雪原上就踢死无数饿狼雪豹,天生睥睨得自认为本兽天下第一,能让它出现这种紧张神态,就说明它内心已经虚弱了,幺鸡得是啥玩意,才能出现这效果啊!
为此纳兰郡王捧着幺鸡足足端详了一个时辰,想找出神兽的神来,一个时辰后睡得跟猪一样的幺鸡竟然始终没有睁开过眼,结了一层厚厚眼屎,为此纳兰郡王下了个定论——确实是神兽!神睡兽!神吃兽!神玩兽!
所以幺鸡神兽开始了人骑马它坐车的高等待遇,十分得瑟地撩开窗帘冲前方坐在车后的君珂挥爪——嘿!最近我又胖了,你胖了吗?
君珂戴着个锁链啃鸡翅——嘿!我这鸡翅是添加西胡秘料的哦!你今天吃过了吗?
纳兰君让一回头看见,脸黑了半边,转过身来,一伸手拉下了车后的隔板。
君珂也不生气,笑眯眯坐回去。
过不多久,蹄声答答,有快马驰近,后面的人追了上来,纳兰君让的护卫立即绷紧身躯,一半人紧紧护卫纳兰君让,一半人护住了关君珂的车子,只是神情都露出尴尬之意——按照惯例,这人追上来,未必是有敌意,八成是又有幺蛾子。
果然,纳兰述戴着面巾,骑着他花里胡哨的腾云豹,一阵风般地自君珂车前奔过,并不接近,却在经过车窗时,突然手一扬,一束花抛进车窗,扬声笑道:“鲜花赠我的美人,今天的金蕊玉兰!香不香?”
君珂一伸手接了花,撩开车帘,笑意盈盈,大声回话:“香!”
纳兰述哈哈一笑,随即快马越过车身,又踏踏地回到了他的队伍,隐约队伍里一阵哄笑,戚真思拔起路边一根狗尾巴草,双手举着递给纳兰述,“香草赠美男,今天的狗尾巴草!毛不毛!”
“小希。”纳兰述大声吩咐,“下次向小戚求婚,记得送一束狗尾巴!”
晏希默默地将精钢爪绕在腕上,从戚真思面前驰过,擦身而过时偏头看看拿着狗尾巴草奸笑的戚真思,说:“好看。”
戚真思砰一下栽倒在马上……
后面的大笑声传来,纳兰君让脸色越发难看,怒哼一声就想命人将车窗帘订上,谁知一转头,正看见君珂含笑,低首嗅花。
洁白的玉兰花朵皎洁,花瓣宽厚如玉版,金丝蕊心根根分明,如黄金铸成,日光下光芒流转,香气袭人,而那少女沉醉低伏的脸,比花盘还小上一分,肌肤比牛奶般的花瓣还细腻光润,白得也如玉兰一般,从他的角度,只看得见微微扬起的细而秀的眉,精致,泛着淡淡的黛色,和密密低垂的长睫,睫毛明明那么浓密,却令人觉得纤弱,怕那金黄的金丝蕊心,触破了这份静谧的美好。
说什么人比花娇,都是写在书上的浓词艳句,真正直面,才惊觉有种美不刺眼不喧闹,却如香气瞬间入鼻,直达人心最深,久久迤逦不去。
纳兰君让瞬间忘记了自己原本打算做什么,他握着帘的手指,不由自主轻轻放下去,怕惊着了这一刻少女和花朵的美妙和谐。
跟在后面的纳兰述,早已将他的神情看在眼底,一直的嬉笑收去,换了冷冷一哼。
小子,贼心不死!小心我打你满地找牙!
纳兰郡王妒火中烧,已经忘记了他比人家还小一岁……
※※※
中午在路边一座茶棚休息,纳兰君让为了防止某人的骚扰,早早令探路的人包下茶棚,谁知道到了地点刚一进去,赫然发现,茶棚里有一半已经坐满了人。
“怎么回事?”他冷冷问负责包茶棚的护卫,“不是叫你包下整座茶棚的吗?”
“回主子……”那护卫咽了咽苦涩的唾沫,无可奈何地看了看那群笑嘻嘻端坐看着他的人们,低声道,“属下确实包下了整座茶棚,但这群人在属下包了整座茶棚之后,立即砍树搭棚子,薅草盖顶子,靠着这茶棚又搭了个棚子,然后重金买了老板一半的桌椅……”
纳兰君让:“……”
纳兰述和他的名动天下的个性护卫们,占据那一半桌子,沏了满桌茶水,看也不看脸色铁青的纳兰君让一眼,笑眯眯和君珂打招呼,“嘿!美人,来喝茶吗?我这里有眉山初雪、深萼红、西府银芽,你要喝哪一种?”
“有没有铁面黑心茶?”君珂笑吟吟瞟纳兰君让,“我听说这种茶硬得像石头,黑心像焦炭,一闻长痔疮,再闻生狼疮,常饮早归西,常喝烂肚肠。我很好奇,想尝尝。”
“那个啊……”纳兰述微笑,一指纳兰君让,“那不就是?”
“放肆!”
“杀人啦!”
纳兰君让的护卫刚刚暴起拔刀,尧羽卫们立刻鬼喊鬼叫,一群人唰地跳上桌子拉棚顶,抽出砍刀砍板凳,砰砰乓乓一阵胡砍,茅草乱飞木条四落,茶壶倾倒茶水横流,遍地狼藉,戚真思还跳上断了三条腿的桌子踩了踩,大叫:“贵人扰民啦——”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茶棚主人带着一家老小颠颠地奔出来,在一堆狼藉里给纳兰君让磕头,“您高抬贵手,别砸了小人吃饭家伙……”
纳兰君让的护卫们抽刀霍霍,僵在半空,那横眉竖目的举刀姿势,看起来确实像杀家劫舍的强盗。尧羽卫们则早在老板冲出来那一刻收好武器,懒洋洋站到一边,抠鼻孔的抠鼻孔,玩脚丫的玩脚丫。
可怜在纳兰君让麾下一本正经中规中矩惯了的护卫们,实在跟不上风中凌乱狡狯诡异的尧羽卫的思路……
而混乱中,纳兰述早已溜到君珂身侧,塞了一样东西过来,触手温热,君珂一看,是一壶极品“西府银芽”,刚泡的,散发着清逸的香气,纳兰述怕她被烫着,茶壶外面用棉包包了三层。
君珂心中一暖,抱着茶壶对纳兰述一笑。
她笑容纯挚,流光掠影,也似一朵金丝玉兰花开放在陋室里,纳兰述遥遥看着她,神情温暖。
一角的纳兰君让,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孤凉。
他孤凉了近二十年,万众围拥里不曾察觉寂寞,然而今日乱糟糟的茶棚里,他突然明白“茕茕孑立”的真意。
深深吸一口气,纳兰君让恢复了常日冷漠的脸色,一扬手扔出一锭金子,冷声道:“没有人要你们的命,损失这金子也够了。自己重新置办桌椅去。”说完转身就走。
纳兰述遥望他决然离去的背影,此刻才有了几分正经神情,传闻里这人刚刻严正,他之前总觉得几分不似,如今却觉得果然如此,不轻易动怒,又有忍功,不涉险地,不胡乱试探,不纠缠细枝末节,不做无妄之争。明明桌椅是别人砸坏,他也不屑申辩计较,这是有胸怀和气魄的大人物气量,对得起关于他的传言。
他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小小教训和试探即可,既然对方不愿计较,不给他钻空子的机会,他再纠缠,也失了他身为郡王的风度,你纳兰君让是人物,我不是?
走出棚外,纳兰述遥望纳兰君让和君珂各自上马乘车离去的背影,他的目光越过对方的车马,落在更远的地平线。
那里,浩浩城池,巍峨城门,在夕阳的金光下,沉默而固执地矗立。
天下第三大城、燕朝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无数暗流潜涌之地、天下能人景仰向往,并前赴后继寄望能在那里一朝得遇风云而化龙的圣地,燕京,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