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传出,纳兰述和君珂的脚步都顿了顿。
然而两人都没有回头,君珂一拉纳兰述的衣袖,本半转身的纳兰述,又将身子转了回去,两人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跨出门外。
少年男女轻捷的背影融入初冬微微衰败的背景,为天地间的萧瑟提亮颜色,身后华堂寂寂,明烛微光,深红锦毡上那长衣风流的男子,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
从知府别业出来,两人一路沉默,穿花过树越池塘,步子越来越快,气氛越来越安静。
走了大半天,终于在看见远远一处村落时,纳兰述突然住了脚,一把拉回还在埋头向前走的君珂,道:“你为什么不问我?”
“啊?”君珂愕然转头。
“你为什么不问我那个未婚妻。”纳兰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
君珂抬头,那少年倚一株柳树,身姿也超拔若柳,一双星辰海一般的眸子,倒映前方寥落村庄,和村庄前她有点茫然的影子。
虽然纳兰述没有沉脸也没有怒气,但君珂觉得,他似乎在生气。
到嘴的一句“你未婚妻我有什么资格问”因此硬生生咽下去,她笑,无辜地看着他,道:“你的私事,你愿意自然会告诉我。”
君珂自以为这句话说得得体且有教养,符合现代社会所要求的分寸有度的人际距离,不想纳兰述听见这话,原本维持的正常表情,唰地就垮了下来。
“戚真思!”他突然退后一步,扬头一唤。
“我来也!”声到人到,声音还在头顶上,君珂抬头上望,突然一张脸唰地从柳树上倒挂下来,直逼到她面前。
君珂被那张突然落下的脸惊得向后一退,那少女已经一个翻身落地,一本正经答应纳兰述:“属下在!”
“我有未婚妻?”
“回主子,有的!”
“什么时候有的?”
“不出两月。”
“籍贯,人氏?”
“左相姜哲三房嫡女姜云泽,燕京仕女第一,姜太后心尖上的宝贝儿,受封凌云郡主,和您非常门当户对。”
“笑话,姜哲为文官集团之首,姜太后出身寒微,因为是陛下亲生母亲而受封太后,多年来欲图扶植皇三子为帝,和沈太后沈皇后水火不容,各有掣肘,这么个门第家世,冀北王府怎能联姻,那岂不是要卷入姜沈二氏皇位之争?父王母妃怎么想的?”
“回郡王,那是因为,如果你不娶姜云泽,你就得娶那个全大燕都知道非你不嫁的正仪公主,这位更好,开国英烈之后,两宫太后义女。全燕大将,早先都是她父亲麾下之兵;全燕之兵,几乎都出于她向家门下,娶了她就像娶了大燕一半军权,冀北本就兵重,再这么的你叫陛下怎么能睡得着?虽然娶姜云泽陛下也有点睡不着,好歹那是文官势力,不涉军事,睡上半夜还是一夜无眠换你你选哪个?这叫两害相权取其轻。”
“我为什么不能娶个一无势力的女子?陛下岂不就能睡上整夜?”
“郡王,您的愿望真是无比美好。您娶个一无势力的女子,陛下是能睡整夜了,咱们冀北王府可就睡不着了,藩王虽然权重,但由于祖规,对朝政插手余地很小,历朝和文官势力也水火不容,娶姜家郡主,意味着文官势力从此不会再成为掣肘,朝政动向有所掌握,而且皇太子虽是沈家人,皇太孙却和姜家交好,据说有意娶姜家长房嫡孙女为妃,相比势力烫手的正仪公主,姜家郡主对冀北的用处反而还大些。郡王,你知道的,咱们藩王,不可站队太早太明显,但也不可毫不站队,不然迟早成为孤家寡人,哪位上台都会先将咱们视为眼中钉,到时候,吃得消么您。”
“冀北兵重,本就是皇族眼中钉,若不是指着冀北雄兵给挡住关外羯胡和西鄂蛮人,又顾忌着尧国,早就不知道玩了多少花招去,如今冀北联姻文官集团,是不是怕还不够树大招风?”
“正因为冀北兵重,做或不做都是皇族眼中钉,所以,还不如去做!选择最利于自己的筹码!”
一阵沉默。
半晌戚真思向后退了退,谦恭地一低头,“郡王,以上,都是属下转述王妃的话,可不是属下的看法,另外,王妃还有句话,您听不听?”
纳兰述吸一口气。“说。”
“纳兰!”戚真思昂起头,双手交叠,蹲在石头上,四不像地学着成王妃的姿态,“你便雄辩滔滔,也不过出于私心,你扪心自问,母亲和你辩驳的这些话,是不是本来也就是你心中所想?如果要娶世家女的不是你,是别人,你是不是也赞同母亲的看法?”
又一阵沉默。
半晌纳兰述冷笑。
“那是,雄辩滔滔不抵铁壁铜墙,你回去告诉王妃,凡是我不知道的婚约,都不作数。”
“回主子,那是您的私事,我们管不着。”
“那我的私事你为什么都知道?”
“回主子,知道是出于对您的关心。”
“那你管一次。”
“回主子,不管是出于我等的职责。”
……
君珂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觉得看见纳兰述碰壁实在是件难得的妙事。
她这一笑纳兰述脸色更不好看,霍然甩手就走。
君珂傻眼,扬声唤:“你去哪里?”
“放水!”
君珂摸摸鼻子,心想糟糕了,惹郡王殿下生气了,唉,要不要面壁十分钟以示忏悔?
头顶一阵簌簌响动,树上刷刷倒挂下七八张脸,黑的白的丑的漂亮的,大部分年纪不大,但神情都彪悍自如,齐齐挑眉眯眼,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瞅着她。
戚真思还蹲在她对面的石头上,托着腮,眼神十分不怀好意。
“一刻钟。”
“半刻钟。”
“我说,马上。”
“快了快了,脸红了。”
“呸,脸红,又不是眼睛红!”
“这么多人,哪里出得来呢,要不要避开?”
“避开还怎么知道什么时辰?”
一群人挂在树上议论纷纷,一堆聒噪的大蝙蝠似的,君珂听得莫名其妙,戚真思好心替她解释,“喏,他们在打赌你会在多长时间内哭出来。”
“我为什么要哭?”君珂挑眉。
“郡王要娶妻,老婆不是你。”戚真思笑得开心。
“他的妻子从来不会是我。”君珂坐下来,伸个懒腰,“早在当初王府寝殿上,我就和王妃说过,君珂一生只求自由,但愿永和皇家无关。”
“这世上所有的但愿往往最后都变成不如所愿,正如这世上所有的希望往往最后都变成大失所望。”戚真思发表完哲思,扭头,认真看君珂表情,“喂,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君珂无奈望天,心想这古代丫头怎么比现代大妈还八卦,左右望望,道:“人多。”
戚真思立刻会意,立起,大喝:“郡王放水,还不赶紧去伺候!”
哗啦一下人跑了个精光,只有一个青衫少年岿然不动,面无表情从戚真思面前悠悠走过。
“人都走光了。”戚真思望向君珂,直接无视转来转去的晏希。
君珂抿抿唇,聪明地不问怎么回事,叹了口气道:“戚姑娘是吗?你真要问个水落石出?那我可不可以先问问你,你们据说是尧国人,首先忠于王妃,你既然知道我和王妃的约定,如今我和郡王同行,你们怎么不驱赶我,也不汇报王妃呢?”
“你听过一句话没有?”戚真思不答反问,“龙倾碧海,花蕴檀香,妖狐设千窟,青鸟抉人眸。这是暗中流传于燕京贵族之间的隐语,青鸟,翱翔在天,看似飞腾无际,其实一转头,便可以抉了人的眸去。”
“我们是尧羽卫,我们是青鸟的羽毛。”她笑,“真正的一生依附,只在于他。”
君珂点点头,转首看看纳兰述离去的方向,道:“你们生来是青鸟之羽,足可依附,但是有的人不能,就算硬要依附上去,也会被外力大力拔去。”
她笑了起来,怅怅地,轻轻地,像风里流动的云,“所以我不要做被人拔来拔去的鸟毛,如果有一日,我能做同样飞翔在天的云,我再将答案告诉你。”
戚真思忽然转头,认真凝视着她。
这女子平时笑容和他主子一般散漫,然而真正看人时,尖锐得像从雪地里刚刚拔出来的针。
“云会被风吹散。”
“或许。”君珂微笑,“但风也有被云裹住的时候,世上没有什么事物永远强大或弱小,大象也有被蚂蚁咬死的时候,只要你足够勇敢。”
她笑看对面若有所思的戚真思,这女孩子大不了她几岁,瓷白肌肤,一双眼睛是少见的浅褐色,额头有一角靛青的纹饰,半掩在发内,看不出什么形状,只那盘旋往复深青一笔,便将她容貌给人的清浅柔和印象瞬间掩去,换了野性和铮然,发质也黑而坚硬,梢头硬硬地翘着,她周身的气质也一样矛盾,张狂又严谨,自如又冷酷,眼神随意落过来,力度雄沉,像一拳捣在了地板上,腾起淡淡烟灰。
戚真思也在打量君珂,觉得这优雅娇小的姑娘,其实也是个有力度的女人,随即发现君珂的眼光,不肆无忌惮,分寸温和,却让人一接触便心中一慌,像刹那间在那样的目光下融化透明,一泊水般滩在她脚下。
戚真思不习惯这种感觉,立即收回自己审视的目光,换回嬉笑模样。
“可是。”她闭眼,握拳,捣心,“心痛啊,失落啊,忧伤啊,硬撑着很痛苦啊。”
“歇着吧你!”君珂推她一把,站起身,却见一队农人拿着纸钱,从她面前走过。
“头七了,烧纸去。”
“阿三命苦,刚娶了媳妇就……”有人在抹泪,搀着个脸色憔悴的妇人。
“这真叫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有人愤然用木杖敲地,“咱东王村百年来安居乐业,怜老恤贫,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如今这是造了什么孽,老天都要降罪!”
君珂看着那几人过去,想起先前纳兰述和沈梦沉对话,提起的乡人莫名死亡事件,心中一紧。
东王村?
传说中天降闷雷的地方,是不是就是这个村?
“半个月前这个洛门村,一天半夜狂风急雨大作。”戚真思跟了上来,在她身后道,“风雨中隐有巨雷般的声响,震得满村地面都在颤抖,村民躲在屋内不敢出去,第二天出门才发现村后一处平地平白出现大坑,大概有几丈方圆,碎石满地,据说有人还在满地碎石中捡到宝贝,不过没人知道什么宝贝,但没多久,凡是下到坑里去过的人,接连不断莫名其妙死亡。”
“仇杀?夺宝?”
“不知道,村中报官,上头派人来看过,以‘瘟疫’之名将那些人草草收殓,尸体连夜火化,并将那坑四周封闭,不许人再过去,当然,村人认为那是天神诅咒,也没有人再去自寻死路。”
君珂立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上,看那群农人往村后去,远远地住了脚,烧了纸钱,若有所思。
天降闷雷、地面大坑、碎石、莫名其妙的死亡,连在一起,很像一个科幻故事——有人撕破空间裂缝坠落异世空间,带来大量浮游在宇宙间的有强烈放射性物质的陨石,农人误以为陨石是宝石而捡回家,导致丧命。
景横波文臻和太史阑的下落,是不是就藏在这个有点奇幻的推论里?
“有人看见过那宝贝吗?是谁家捡的,还能找到吗?”她问戚真思。
“那种祸害人命的东西,怎么会留下?”戚真思摇头。
“嗯。”君珂出了一会神,忽然捂着肚子,道,“啊,内急,抱歉,失陪。”也不等戚真思回答,三步两步跳下山坡,转了个弯不见了。
戚真思蹲在山坡上,不动,随即摇头,嗤笑一声。
“你在笑什么?君珂呢?”纳兰述放水回来,在她身后问。
“啊,内急。”戚真思抱着肚子跳起来,急不可耐地往下跑,“郡王,我和君珂去干点女人必须要干,你们男人不方便观看,如果你一定要观看我们也阻止不了,但是结果怕是要有点难看的事儿。你呢要跟着也可以,不跟着替我们望风也行,就这么的,失陪。”
她三窜两跳不见了,青衫少年晏希默不作声,从纳兰述身边擦过也往下奔,纳兰述拉住他,“干嘛呢?不知道男人不方便观看吗?”
“内急,抱歉,失陪。”晏希拨开他主子的手,腾地往下一跳。
纳兰述捞个空,拢着袖子立在山坡上,虽然几个内急的家伙下了坡走的是不同的方向,但纳兰述的眼光,只精准地落在村后,那传说中天劈大坑的地方。
“放水就放水呗,需要找那么大坑么?”半晌,纳兰郡王如是说。
※※※
君珂当然不内急,她急的是某件事的真相,下了坡直奔村后,那传说中有坑的地方,被一排木栅栏象征性虚虚掩着,其实不掩也没有人进去,这是被诅咒的地方,没人想去找死。
君珂在接近那坑的时候已经用布蒙好了口鼻,裹住了手,虽然传说中的陨石坑应该比这个坑要大,但做好一定的防备还是必要的,如果真有放射性物质,又导致这么多人迅速死亡,那一定是非常厉害的物质,所以她宁可撒谎,也不要纳兰述及其部下跟随。
君珂推开那栅栏时,心中既期盼这真是陨石坑,那八成和三个死党有关,又不希望这是陨石坑,不然她们怎么能活下来?
身后突然有人道:“这世上还真有傻大胆不怕死的人,我今儿可算见识了。喂,你一定要进这个坑做什么。”
君珂叹口气,头也不回地道:“戚姑娘,请注意防护,一定不能有任何肌肤裸露在外。”
戚真思倒听话,一边赶紧裹紧自己,一边头也不回对身后道:“晏希,如果你想死,解脱我被你日夜跟随的痛苦,请不必注意防护,一定要让自己的肌肤裸露在外。”
晏希看也不看她一眼,默默撕衣袖裹脸,顺手一撒,星芒飞射,栅栏外地面上布了一堆蓝汪汪牛毛钢针,晏希拔剑,在地上写了几个大字。
“有毒!想死就踩!”
戚真思得意地笑,“哟哟,主子哟,你一定会跟来是不,不好意思啊,慢慢拔针啊。”
君珂无语望天,同情纳兰述一分钟。
郡王,您的这批属下,实在太风采独具了!
她推开栅栏走进去,眼前就是一个普通的坑,碎石倒是有,也很平常,君珂见过陨石,研究所里就有,但陨石也分很多种,她不确定这些石头是否就是,更糟的是,时间过去太久,现场破坏太多,这坑被人翻过掘过,还被大雨冲刷过,早已面目全非,她冒生命危险进来,也得不到什么有力推论。
君珂不死心,在碎石堆里翻找,想发现属于陨石才有的熔壳或气印,又一个个的掂份量,陨石相较于其余石头会重些,刚掂了几个,忽听身侧无聊得脚尖乱踢的戚真思突然“咦”了一声。
君珂一转头,看见戚真思正从碎石里捡起小小的一块白色石头,她觉得眼熟,仔细一看,白石里,裹着一小块莹润的绿。
这不是当初那被开膛破肚的家伙那里发现的那种石头吗?这里也有?
君珂心中疑惑,正想要过来仔细看看,步子一动,脚尖突然踩到一块石头,顿时身子一歪,百忙中胡乱对坑壁一抓,隐约似乎抓到什么东西,混杂着泥沙簌簌而下。
君珂站定身形,低头一看手中东西,顿时手指一颤。
那是一截黑色丝袜,长统超薄冰丝高弹力浪莎牌,已经被泥沙沾染得不成模样,入手潮湿,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腥气。
君珂低着头,脱去手上布套,将丝袜慢慢揉搓——在她所熟悉的人中,有一个人,最爱黑丝。
她爱bra,她爱黑丝,她爱丁字裤,她爱人字拖,她爱一切清凉薄透性感诱惑能够全方位多角度昭显她勾魂风情和妖艳气质以及爆炸身材的装饰品,是旗帜鲜明的长裤终结者,是立场坚定的蕾丝同盟军。
她是景横波。
君珂慢慢地揉完丝袜上的泥土,在这段时间内将纷乱的心绪抚平,然而她的手指在轻轻哆嗦——丝袜上的泥土搓干净,手掌上已经染上了一片淡淡的红色,那是血。
那潮湿微腥,不是埋在土里的泥水,而是浸透了整个丝袜的鲜血。
染满整个丝袜的血……
幺鸡突然扑过来,扒住她的手,对着丝袜呜咽,又用大头去拱那黑丝。
君珂的手指攥紧,丝袜在掌心缩成薄薄的一小团,滑而凉,像此刻近乎绝望的心情,那些嵌在丝里的细小的土渣森冷地戳着掌心肌肤,细细碎碎的痛,她捏紧再捏紧,似乎想要用这点微薄的痛,来抵抗冲破这一霎心底窒息压抑的黑暗。
流落异世,好友离散,倍受磨难,行路艰困,这一路风波一路伤,支撑她无所畏惧走下去的,是内心深处找到朋友的期望,想到她们,就觉得自己还不曾太孤单,天下虽茫茫,可在某个角落,总有人来自和自己一个地方,总有人在试图向她靠近,总有一天,她能触摸到心心念念的朋友,递出的温暖指尖。
然而此刻,人不知在何处,却先触着这带血丝袜,刹那间内心执念无限期盼都像被厄运洪流冲走,希望如断线风筝,越过掌心,飞过关山。
君珂闭上眼睛。
仰起脸。
这晚没有月色只有星,星光柔和如流水,为远近景物树木撒上淡淡萤光,少女仰起的脸,隐约也有晶莹光芒一闪。
抓着个白石一直叨叨不休的戚真思突然住了口。
她抬膝踩着坑壁,转头看着抓着丝袜凝立不动的君珂,那少女默然流泪,却一声不发,她并没有苦忍的表情,却让人觉得夜色沉重,窒人呼吸。
像行路疲惫至于濒死的旅人,因了那远处茅屋微灯而坚持赶路,然而刹那间昏灯熄灭,换一场大梦悲凉。
戚真思突然大步走了过去,一抽便抽走了君珂手中丝袜,抖在掌心拉开,怪模怪样地笑,“咦,这是什么古怪东西,月事带吗?”
君珂被她抢走丝袜,眨眨眼睛,眨落一滴眼泪,也不抹,摊开手掌,直直对着戚真思。
戚真思低头看看她染满淡红鲜血的手掌,再抬头看看她金芒内蕴的眼睛,那眼神迎面撞上便像金杵,穿透空气捣风而来,连戚真思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都怔了怔。
随即她满不在乎一笑,将丝袜在手中霍霍一甩,那么柔软的东西在她手中便如钢鞭,啪地打在坑壁上一个深深的印子。
“你哭什么?”她笑吟吟道,“你以为这代表什么?一点血?谁知道是谁的血?谁知道那是蚊子血还是人血?谁知道是穿在身上染上的血还是脱下之后沾上的血?你不觉得你哭得太早了吗?”
君珂的手掌慢慢缩了回去,想了想,道:“你说得很对。”
戚真思刚刚露出微笑,就听到她漠然接着道:“不过我总要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血的。”
戚真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到她道:“不是她的血,最好不过,是她的血,没说的,谁让她的血染满丝袜,我让他的血灌满浴缸。”
戚真思打了个抖——这姑娘有杀气!
“这事记得别和纳兰说。”君珂听着坑外有声音,大概纳兰述到了正在拔他的好部下的毒针,抹抹脸擦干眼泪,关照戚真思。
“为什么?”
“不为什么。”君珂奇怪地看她一眼,“自己的事情,就该自己解决。”
戚真思摇摇头,心想难怪郡王对这丫头上心,女人怎么可以不依赖男人呢?女人怎么可以不娇弱呢?女人要哭泣怎么可以不等男人来扑在男人怀中哭而先自己哭呢?女人受了打击哭了怎么不赶紧告诉男人让男人抚慰补偿还硬要自己挺着呢?太奇怪了,太不合常理了,而她家郡王主子,从小到大喜欢的就是不合理的东西,人家喜欢小鸭子他喜欢鸭肉馄饨,人家喜欢睡软榻他喜欢睡吊床,人家喜欢攀龙附凤他把正仪公主扔进花池还装不知道……看上君珂真是太应该了。
她一边嘿嘿笑着一边顺手就把那丝袜收进怀里,君珂看在眼底也没阻止,说到底她要找的是人,她也从来不是睹物思人眼泪连连或者要靠什么纪念物来支撑自己信念的人,那样的人内心不够真正坚强,还得借助外物来鼓动自己,而她,从今天开始,找不到她们三个,她永不停息。
戚真思跟在她身后爬出坑去,突然问:“什么叫浴缸?”
“哦,就是澡桶。”
戚真思想象了一下一澡桶的血,忽然打了个踉跄……
※※※
两人爬出坑,晏希等在坑边伸手来接,戚真思微笑,像避蛇蝎般避开他的手,那少年手伸在半空,半晌平静地缩回去,不尴不尬。
君珂满腹心事心情沉重,也没有多理会,木栅栏外纳兰述正在悬空取针,负手站着,手指连挑,那些隐藏在草丛泥土中几乎不可辨的毒针便如被线牵住般飞到他掌中,纳兰述姿态随意衣袖蹁跹,甚至微微含笑,星光下眉目明丽,优雅似可随时入画。
君珂站定,遥遥看着,心上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从未有过的羡慕——如果她也有这样的武功,如果景横波也有这样的武功……
是不是很多苦难便不能发生?
她若有所思坐下去,将幺鸡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它脑袋,纳兰述见她出来,立即收手,仔细看了她一眼,忽然招手示意戚真思过来。
戚真思过去,纳兰述俯身,温柔微笑,杀气腾腾地道:“小珂看起来有点不对劲,你招惹她了,嗯?”
“哦,是这么的,小珂刚才跟我说。”戚真思悄悄附在纳兰述耳边,“她很伤心,非常绝望,她发誓,谁让她的血染满丝袜,她就让他鲜血灌满浴缸。”
“啊?真的?”纳兰述丝毫没被这比他更杀气腾腾还故意歪曲的转述吓着,唰一下转头,眼神晶亮,“她真的这么说的?她说她绝望?是因为我有未婚妻而绝望?”
“她就是这么说的,一字不差。”
“很好,你干得很好!”纳兰述拍戚真思的肩,表情很满意,“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属下为郡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分内事,怎好提要求?万万不可!”戚真思正色道,“不过郡王,您书房里那个皇太孙送的西楚柔铁锏,可玩腻了吗?”
纳兰述肉疼地盯了无耻女部下一眼,挥挥手,“破玩意,赏你了!”
“谢主子赏!”
纳兰述意气风发走出几步,忽然回头,问戚真思,“什么是浴缸?”
“就是澡桶。”戚真思十分乐于解答。
“哦。”郡王殿下又走了几步,再次回头,“那什么是丝袜?”
“就是月事带。”戚真思猥琐且强大地回答。
纳兰述砰地打了个踉跄……
※※※
“我想在这里住一阵。”君珂站在山坡上,看着脚下的东王村,“这里景色优美,民风淳朴,我很喜欢,一看见就觉得走不动路。”
“是的。”纳兰述站在她身侧,眯眼盯着底下的小村,诚恳地点头,“是呀,我也算走过很多地方,还没见过如此地一般景致清幽地势雄奇的地方,我也想住下来,好好领略一下此地风光。”
幺鸡不忍卒听地用爪子捂住脸。
戚真思下巴搁在石墩上翻着白眼。
底下,静默破败的小村,灰扑扑,暗沉沉,房屋三两间东歪西倒,小河一两条早已干涸,遍地鸡毛,满脚猪粪,村后还有个光秃秃的灰色大土坑。
……
君珂住下来,其实是不死心,还想在村民中找点线索,她已经发现这里并不是陨石坑,那村民的死亡就另有蹊跷,更蹊跷的是景横波出现在这里,她出现过,留下染血丝袜,然后不见,天降闷雷的当晚,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君珂想细细地打听线索,揣了银子准备随便和哪家老百姓商量找间空房借住,不想还没开口,戚真思已经财大气粗地甩出重金,买下了一处院子甚至还辟出了一块地,接着君珂就目瞪口呆地看见尧羽卫各自分工,上山伐木的伐木采石的采石,进城采买的采买雇人的雇人,有人叼着墨线端着墨斗瞬间就成了技艺精湛的木匠,有人立地作图重新布局眨眼就成了脚踏星斗的风水大师,一队小工砰砰乓乓毫不马虎地将旧屋推翻重修,一群高手上蹿下跳有模有样按照燕京时髦花样布置屋舍,转眼精致小院平地起,清雅、齐全、舒适、推开窗对着郁郁远山,廊前深红松木地板上铺着白狼地毡,屋后居然还挖了个池塘,戚真思手一挥,池塘里就多了锦鲤浮萍和嫩黄的小鸭子,厨房里眨眼开了锅热气腾腾烧水准备等主子看中哪只鸭子煮来吃。
君珂听说过现代社会三天一层楼的高速建筑,却也没想到在生产力还不够发达的古代社会居然也有如此牛逼的高效率,万能,这才叫万能!
“尧羽卫每个人都有一技之长。”纳兰述在她身边深沉地端着下巴,“这是我的要求。”
“什么样的一技之长?”君珂傻傻地看着一个大个子嫌弃屋顶盖瓦的小工手脚慢,将人家拎下来,唰唰唰就砌了一道笔直的照壁,晏希拎了个颜料桶过去,排出一列大小长短不一的毫笔,一个手指搭一支,嘴里还叼两支,拎起桶就对墙上泼,泼出一大片艳彩迷离后迅速提笔点捺勾抹,霎时间便是斑斓雄伟的连绵壁画,不是常见俗套的花开富贵金玉牡丹,而是仙云霞霓蓬莱楼阁,广袖飘渺仙人悠游,画到快完工时他瞅瞅气吞山河站在池塘假山石上捋着袖子满头汗吆喝着指挥工程的戚真思,一边看迅速下笔,于是画面正中央出现花冠薄纱端然高贵立于云端之上令众生俯拜的戚家神女,仙气飘渺,表情慈祥。
君珂两眼发直——现代派!印象派!抽象派!想象派!无中生有派!凭空捏造派!大师!
“喏,就这些一技之长,绘画,木匠、泥匠、铁匠、工程、厨艺、风水、算数……”纳兰述掰着手指头数,“这都是为了造就尧羽卫的多才多艺精英优秀,儿郎们一直很感激我,我对他们也是此心可表,武威侯世子拿一千护卫想换一队尧羽卫我都没舍得呢。”
这人花心思打造护卫是为了自己方便享受吧?不肯让也是因为少了这么万能的护卫日子不好过吧?君珂鄙视地盯了纳兰述一眼,咕哝道:“暂住而已,有必要这么夸张么?”
“是啊,暂住。”纳兰述环顾四周,不是很满意地叹口气,“也只好如此将就了。”
君珂闭嘴,决定不和这种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天之骄子就“节俭”展开无谓的辩论。
“池塘挖深点,池塘边再挖一排沙坑!”戚真思在那边吆喝,“不要太深,埋死人就不成了!”
“加排梅花桩,基本功要打好!”
“池塘上加个吊桥,不要太结实,空隙大点,材料要轻,风一吹就要翻个儿的那种!”
君珂听了半晌,不明白戚真思这是要做什么,办武馆还是造公园?纳兰述只在微笑,偶尔和戚真思打个手势,换得戚真思坚决摇头,纳兰述也就只好摸摸鼻子不语,君珂看这两人打哑谜,心头疑惑浓重,只觉得似乎有个针对她的秘密,在那两人鬼祟的表情和手势中,慢慢逼近了。
※※※
而在此时,相隔千里之外的千霞谷,一大早雾气浓重,孕育着一场凶猛的风雪,这座隐藏在连绵山脉,位于冀北和鲁南交界处的山谷,半掩在雾气里,越发神秘得令人不敢接近。
却有一骑,穿雾破云而来,在风中踏出泼辣辣的节奏,来者似乎十分心急,在马背上伏低身子,一骑如飞箭,被风卷起的大氅凝着北地的霜雪。
随着蹄声的接近,原本寂静似乎无人的山谷,忽然便隐隐有了动静。
掩蔽的林木间、山石伪造的望楼上、藏在草丛中的流动卡哨里,无数双眼睛,静默而紧张地注视着骑士接近。
那人快马奔驰,远看去身姿纤细,毫无顾忌地策马而进,四面的骚动更剧烈了些。
快要到谷口时,隐约弓弦吱吱声响,机括嘎嘎转轴,空气里因为这些森冷的声音而绷紧了警惕和杀气,那骑士却突然高高举起手,大呼:“奉王令,前来调军——”
弦声乍停,机括戛止,空气好像都嘘出长气,草丛簌簌一动,出来两个披甲士兵,横臂一拦,“请出示王令!”
马上骑士翘唇一笑,不急着拿出信物,反而先一手拉下包头巾,头一扬,长发流瀑般泻下,在淡白的雾气里匹练般一闪。
明眸皓齿,容颜鲜妍,正是周桃。
士兵们仰望着马上少女,一时都怔住,军营呆久了,母猪都是天仙,何况真来个姣好的姑娘?
惊艳归惊艳,好在还没忘记自己的职责,“请出示王令!”
周桃一笑,故作轻松地探手入怀,将一个黑色玉牌随手往士兵手中一扔,随即看也不看一眼,一边下马一边傲然吩咐道:“去喂马,记得多加豆料,你们主将呢,我要见他……”
“嚓!”两柄闪电般交架的长枪,拦住了她自说自话前行的脚步。
“你们疯了!敢拦我!我是奉王令前来调军的特使!”周桃一惊,愤然去推枪尖。
枪尖纹丝不动,那士兵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周桃——这姑娘长得人模人样,原来脑子居然有问题。
周桃推不开枪尖,犹自斥骂不休,两个士兵枪稳稳架着,并不动气,听戏一样听了半晌,一个士兵便笑道:“老李,是个疯婆子呢。”
“可不是。”另一人眼珠一转,嘻嘻笑道,“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咱们在这谷里练军,闷得久了,又不许出去打野食,今儿天公作美,竟然送了个女人来!”
“当真不去禀报将军了?”另一个有些犹豫,“这女人说是来调军呢!”
“嘿!就是因为说是调军才疯!你见过拿冀北王令来调鲁南军的傻子吗?将军已经够忙了,还要迎接世子,这样的疯子,你我煞有介事地拖去禀报,不是找打?”
“也是……”另一个一笑,“不过就咱两人,做坏事总有点心虚,不如全班兄弟都叫来乐乐,一来好事不忘记兄弟们,二来大家都有份,也担了干系,不怕将来有什么事。”
“还是你想得周到,就这么着!”
两人在那旁若无人讨论,周桃早已听得呆了,一颗心越沉越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眼看着那两人就在商量,换一个人回去叫兄弟们“都在乐一乐。”
“不!”她直着眼睛大叫,“你们不能动我!我是王爷的恩人!爱宠!我受命前来调军!你们敢动我不怕诛九族……”
“啪。”
雪亮的枪尖横扫,重重拍在她脸颊上,周桃惨呼一声,喷出血淋淋几颗断齿。
“什么王爷恩人爱宠!疯得没救!”那士兵斜着眼,将那黑色玉牌往地上一扔,“疯婆子,看清楚,这是冀北王令,可我们是鲁南军!”
周桃直着眼,看着地上玉牌,看上去还是当日她偷的玉牌,然而光泽大有不如,一看就是假货。而对面原本兵甲无标志的士兵,对她翻开衣袖,露出衣袖内衬里,鲁南王府的黑麒麟标志。
到了此时,再不明白自己上了纳兰述君珂恶当,周桃也就不是周桃了。
“不——不是——我是鲁南……”周桃一句惨呼没说完,啪一声响,右脸又被狠狠一击,生生将她的呼告打回了肚里,眼看着半边脸又肿了起来。
“好了小王,下手轻些,这么一张漂亮脸蛋,打坏了玩起来也不带劲。”另一人随意劝了劝,便急不可耐地道,“我去寻兄弟们,你先玩。”
“好!”
周桃忽然撞开枪尖,发疯般向后就逃,然而她刚走出一步,身后呼啸声响,枪柄重重撞上了她的后心,将她撞得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喷出一口紫黑的淤血。
她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身,有人淫笑着走上来,抓着她头发将她一把拎起,拖到了一处草木掩盖的山洞里。
随即撕裂衣帛的声音响起,夹杂着无声的踢打和啪啪的甩耳光声,忽然又有一声痛极的长号,却在发出的那一刻便戛然止住,如被刀狠狠切断。
不多时,又有十几条大汉,神情兴奋鬼鬼祟祟跟着那老李,在洞外排队,出来的人松松地挽着裤子,满脸舒爽,进去的人还没跨进洞便迫不及待地开始解裤带,空气里飘荡着人体体液奇异微腥的气息,夹杂着似有若无的申吟和低低的哭泣,洞口的杂草被纷乱的脚步踏碎,来来去去。
没有风,远处的杂草,忽然也动了动。
“我说,这女人虽然贱,不过也太倒霉了些,我还以为她能到世子面前呢。”草丛里,突然传出低低的对话,“要不要救一救?”
“救什么救?救了找祸害吗?”潜伏在这里的是尧羽卫负责刺探的护卫,眼看了这一幕,挑起了眉,“再说我们能救?我们出现那是给主子找麻烦!”
“也是,反正咱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另一人道,“确认了果然是鲁南世子的私军,刚才我看见其中还有个小队长,等下找个机会捉了问问情形,以前怕打草惊蛇不敢随便捉人查探,今儿倒正好,这货就算失踪了,那些心怀鬼胎的士兵也不敢说实话,肯定要遮掩过去。”
“也好,只是可惜了郡王的一石三鸟之计,真是天算地算,没算到鲁南的士兵这么没品,不报主帅就把周桃给用了。”
“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才呗,依我说,还得想办法将来把这个周桃送到鲁南世子面前,不能被这些只记得玩女人的士兵给掩了,不把周桃给弄出来,怎么能引鲁南王府生乱?鲁南王府不生乱,只怕就要有闲心再做对咱们冀北,不能便宜他们。”
“你说的是,咱等下就去弄走那小队长,那些人估计也就惊散了,不能让他们玩死那女人。”
草丛里的对话告一段落,山洞里的把戏却还在延续,天快黑的时候,那个小队长好事完毕,懒洋洋离开洞前找个地方去放水,刚转过一丛灌木,突然身子一歪,好似失足般栽了下去。
他的失踪一开始没引起那些忙于嘿咻的士兵注意,但很快便发觉不对,一番寻找不果后,这些原本就有些心虚的人开始惊惶,顿时无心继续山洞游乐,互相商议后,果然如尧羽卫猜测的一般,决定掩下今天的事情,对上峰报说和队长一起在谷外巡查,队长无意中坠入深渊。便将这事掩盖了下去。
脚步杂沓,人群散尽,空气中的淫靡腥臭气息犹自未去,地上枯草凌乱,粘满细碎的泥浆和红红白白的体液,在枯草的尽头,延伸着毫无生气的肉体,已经看不出一寸完好肌肤,青紫瘆人,粘腻血腥,如一堆死肉,在空寂的洞里,似要死去般沉默。
几只野鼠偷偷溜了进来,洞里的气味和血肉让它们兴奋,大部分在地下觅食,几只胆大的看见那堆肉体,便偷偷爬了上去,那东西毫无动静,仿若死去,野鼠们越发胆大,顺着腿,爬上腰,经过胸,试图去攫取最美味的眼珠。
在经过那人脸侧的时候。
那堆肉体突然动了,她一偏头,一口咬住了一只正溜过她口边的野鼠!随即狠命一咬!
“咔嚓!”
瘆人的声音一响,在那人嘴里蹬腿挣扎的野鼠,霎时被咬成两半,鲜血喷射,一半泼上墙壁,一半泼满她的脸。
四面野鼠被这一幕惊住,吱吱乱叫,惶然逃窜。
那人呸地吐出口中断成两截的野鼠,眼神狞然,满是鲜血的嘴角,仇恨森冷的笑意如滔滔火焰,灼然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