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述跨出成王府的时候,君珂和柳杏林刚刚走近王府门前照壁,他们去收拾柳杏林的东西,稍微迟了一步,纳兰述出了王府,挥开所有跟出来的仆人侍卫,严令他们不得跟随,自己站在大门外想了想,觉得眼前这自由来得太快太突然,一时竟有不适应的茫然感,太自由了就自由得不知道往哪里去了,他当然想找君珂,但他赶回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查到沈梦沉的去向,又是一怒离府,不愿再用他那善于捕捉情报的尧羽卫去侦查消息,按说是该往燕京方向,可那人一向不按常理出牌,谁知道他会走哪条道?
一个少女身影从墙侧怯怯地闪了出来,抱着个牛仔背包,却是红砚,君珂闯沈梦沉轿子那晚,红砚在纳兰述身侧,纳兰述在轿子外接到沈梦沉抛出来的女人,第一直觉以为是君珂被杀了抛出来,还是红砚眼尖认出不是,之后尧羽卫及时和纳兰述联系上,纳兰述便顺便将红砚也带上,只是这丫头不敢进王府,便在外面等着。
“公子……”红砚不确定纳兰述的身份,中规中矩地叫他,“我家……小姐呢?”
纳兰述仰起头,少年面庞在天光照映下清澈近乎透明,“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过,我总是要找她的……”他想了想,摘了路边树上一枚叶子,随手一抛。
看天意安排。
落在哪方向,就去哪吧!
树叶悠悠飘落,叶尖指着东方,正是从冀北往燕京的方向。
纳兰述一笑,觉得老天果然是个妙人。
“走吧。”
他自府门前转过东围墙向东而去。
片刻,君珂和柳杏林,从王府正门出来,转过东围墙,向城南柳家而去。
再次,擦肩而过。
※※※
“我带你去见我家老爷子,家祖虽然稍微严厉了点,但是人其实很好,我爹一般都不在家里,他游医四方,或者你可以见见我母亲,她一定喜欢你……”
“柳先生。”君珂打断了柳杏林的滔滔不绝,转头认真凝视着他,“你是不是在紧张?”
柳杏林怔了怔,对面君珂的目光温润而又宛如实质,他突然觉得心跳急了几分。
这样的眼神面前,是不能掩饰也不该撒谎的。
“是的……”半晌他艰难地道,“我怕家祖对你……”
“柳先生……”
“叫我杏林。”
“杏林。”君珂从善如流,“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柳杏林不太有信心地苦笑了一下,心想那是你不知道我那祖父老而弥辣的性子……
君珂倒没有多想,她并没有打算跟柳杏林回去长住的意思,之所以陪他回柳家,是怕万一王府里撒的谎传出去被柳家知道,自己总得替他解释。
“天暗了。”她仰头看看阴沉欲雨的天色,“赶紧走,说不定能赶在下雨之前到你家。”说完抓着柳杏林胳膊就往前奔。
柳杏林又一怔——大燕女儿可没这么随便的,然而看君珂坦然神情,又觉得如果自己露出什么不适神情,会是对这纯澈少女的一种侮辱。
他不要做她心目中的迂腐男子,和她越行越远。
“好。”君珂的动作给他犹豫的心思增添了信心,他也加快了脚步,前方不远,柳家黑瓦白墙的门檐已经在目,宅院绵延整整一条街,最显眼的是临街的牌坊,那是父老为了表彰柳家多年来的善举而出资建立,牌坊下有专设的石墩,供各级官吏轿马停放和轿夫休息,多大的官儿,在这里也会停轿,和问诊的百姓一同等候,石墩年深月久,被人的体温和摩挲,渐渐浸润成暗黑色。
牌坊下一如往常坐了很多人,几个柳家的小厮在轮番做先期问诊登记,两人快步奔过去,小厮们抬头一看,神色都一呆。
“家福!”柳杏林欢欢喜喜呼唤,“回去通报老爷子,就说我回来……”
那个叫家福的小厮表情就像见了鬼,突然转身就跑。
柳杏林的声音噎在了喉咙里,怔了怔,又去招呼另一个小厮,“家康,拿把伞来,快下雨——”
家康面对着他,双手背后,直着眼睛倒退几步,随即也转身就跑。
柳杏林怔住,下意识向前追了几步,谁知道那些坐在石墩上等候看诊的病人们和轿夫们,突然齐齐站起,一呼啦向后便退。
四面躲避,如见鬼魅,人人脸上都是一种奇怪的神情——怜悯、不安、鄙视、憎厌。
柳杏林自幼受人尊敬,学成医术后匡扶世人,更得爱戴,有生之年从未领教过这样的态度和眼光,又是突如其来毫无准备,一时竟然怔在了自家牌坊下。
“豁啦!”
黑沉沉的天空一个明闪,瞬间撕裂青色浓云,云间膨胀开大卷的风,狂掠而下,地面顿时飞沙走石,雨点和石子落在地上同时啪啪有声,一时竟然分不出哪个更响。
“下雨啦!”
人们发一声喊,赶紧躲避到牌坊后柳家大门的廊檐下,君珂拉着柳杏林也要去躲,柳杏林忽然打个寒颤,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害怕那样的眼光。
风越发的大,将各家门楣上的对联撕得摇晃作响,忽然一声巨响,半掩的柳家大门被撞开,门上贴着的一个纸卷震落,随即被风卷起,飘飘摇摇,正落在柳杏林脚前。
君珂一低头,便看见墨迹淋漓一排大字。
《今逐逆孙柳杏林之告乡老书》
底下洋洋洒洒,细述柳家如何教导无方,出了柳杏林这有辱门楣的儿孙,无视家法,罔顾伦常,和人私相授受,始乱终弃,毁人清白,坏我家风,柳家无颜为此不孝子孙掩饰,今逐出家门,告之父老,从此各行其是,终生无干。
字写得潦草,却剑拔弩张,下笔有力,可见书者当时凌厉愤怒心境。
君珂怔在那里,一瞬间骇浪惊涛。
怎么会有这样的家长?
刚愎自用,偏听偏信,宁信外人,不信亲孙,连给柳杏林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判了他的罪和刑?
她当日为求生无奈之下攀诬柳杏林,心里也知道如果传出去,只怕要对他有不良影响,但自信解铃还需系铃人,只要自己解释清楚,柳家凭什么不相信自家的孩子?
但是!柳家竟然连给自家孩子一个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生硬粗暴地对他进行了宣告,接受了十六年现代公平理念,十分清楚中国式护短家庭教育的君珂,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的巨大差异,震惊到忘记言语。
“哗啦!”
雨终于瓢泼而下,像天神开了长空水闸,倾倒海洋,瞬间将人淋个透湿。
柳杏林立在雨中,没有动,他一直低头看着地上那告父老书,雨水急速泼下,将那团纸打湿、揉烂,洇糊字迹,直至不可辨认,他却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像要从里面看出这人世苍凉,绝境之殇。
刚硬的笔划落进眼底,像刀刺进心里——那是祖父的字迹。
爱他宠他却也从来最严格要求他的祖父。
他是祖父的骄傲,一生荣光和希望所系,正因为太爱他,所以分外不能接受他的一丝污点。如今声名毁于一旦,令家门蒙羞,祖父气急之下,如何能原谅他?
老爷子生性严厉刚刻,重视家风颜面甚于一切,早年一位叔叔酒醉后无意中被朋友拉进青楼,不过脚刚刚迈进去一步,被老爷子知晓,当即痛打一顿逐出家门,从此穷困潦倒漂泊无依,老爷子宁可派人偷偷私下接济,也不允他重回家门,如今自己这“罪”,可比当年叔叔更重上多少倍,祖父没有开家庙打他个半死再逐出门,已经算是格外恩宽。
秋日的暴雨呼啸连绵,天地间一片蒙蒙灰色,像一座横亘于他和家之间的铁墙,从今之后,天涯之远,永难跨越。
柳家大门后有人赶过来,将大门关上,“砰”,重重一声。
柳杏林立在门前,一动不动。
雨水浇灌在身上透心凉,但凉不过此刻心境,凉不过前方屋檐下人人面色神情——漠然、或还有几分同情,那同情薄如纸,如纸一般边缘锋利,割心。
柳杏林嘴角撇出一抹苍凉的苦笑。
早该知道的,不是么。
当日王府,亲口应下那声控诉,便该知道这样的后果——他太有名,太被天阳城百姓所关注,冀北第一严谨家门名声最盛的孙儿,时刻处于世人审视目光之下,一点微小的轶事,都是父老最有兴趣口耳相传的奇闻,何况那般带有桃色的香艳故事。
瞬间传扬,街谈巷议,清贵家声建立需要百年,被污却只是一瞬间,这让重视家风甚于生命的祖父,如何能够接受?
他还把君珂带了回来,这在还保留一丝希望的祖父眼底,不啻于一个令他绝望的证实。
柳杏林闭上眼睛。
雨水顺脸庞滑落如热泪。
随即他缓缓跪下,跪在牌坊下,汪起的水泊里,向着,柳家大门。
衣袍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头发粘在了脖颈里,像一条条乌黑的蛇缠着咽喉,或者是一个连绵不休的噩梦,似要窒住人呼吸,头顶有闪电盘旋,让人希冀着是否能立刻降落,劈进此刻混沌苍茫的心里,劈裂这人生苦痛,在无所希望中点燃星火,在拯救这一刻无尽悲凉。
柳杏林磕下头去。
一叩首。
谢父母亲人养育之恩。
水花溅起,头部撞击地面声音沉闷,淹没在滚滚的雷声里。
二叩首。
歉无奈之下令家门蒙羞。
额部毫不容情的砰然触地,天地都似在此刻动了动,一道闪电犁过天海,层云划破如伤痕。
三叩首。
恨从此不能……承欢膝下。
水花飞溅,连同额间鲜血,淡淡红色洇开,再被暴雨冲散。
柳杏林伏身泥水血水之间,挣扎难起,热泪与冰冷的雨流在一起。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
那声音坚决有力,啪嗒啪嗒溅起大片雨水,毫不犹豫地从他身边经过。
柳杏林抬头,便见君珂挺腰直背,抿唇昂头,目光直视,面无表情向前。
直奔柳家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