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无边的灯海,这无疑是城市最美丽的时刻,最美丽的!
楚怀璧——当然不是楚怀德——静静地立在19楼的窗前,久久地望着眼前那璀璨的灯海。多美呀!记得当初买下这套公寓房的时候,最使他满意的就是此刻这景致了。
那灯光中仿佛藏着无数的童话。
他希望哥哥能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充分感受一番大都市的繁华。可是,这一切都随着那天晚上的离别而成为永远的不可能了!大哥!
他的泪在窗子反射的光线中闪烁着,耳边似乎回响着童年的欢笑声。他们虽说生在小地方,但那下角镇的灵山秀水却无比养人!大哥一肚子的童话点缀了自己多彩的童年时光。在成为大集团的董事长后,楚怀璧依然不时地觉得,自己若是搞写作恐怕更好些。
人就是这样,与其说是自己设计了自己,不如说是环境设计的。在企业家的光环笼罩了他以后,诗意的人生便日复一日地稀薄了。但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如今最大的悔恨便是当初不应该使哥哥也变成“企业家”——是自己把哥哥毁了。
从人的素质上分析,哥哥最好的选择是当一个乡间的语文教师。
为这个,他好象和哥哥争执过,严肃地指出他不行,不是干企业的人。可哥哥孤身一人,性格似乎变得固执了。他说老家的原料充分、便宜,他一定要搞一个黄洋木工艺厂。
为了不使哥哥产生其它想法,他给哥哥提供了办厂的启动资金。
错棋就是那一步,就是那一步呀!
楚怀璧抱着双肩,任夜晚的风把脸上的眼泪吹得冰凉。
几年下来,哥哥的那些合作者生生把一个苦心搞成的企业吃空了,那些人当初口口声声自称朋友。楚怀璧一想到这些便叹息不已。钱失去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哥哥在一次无意的检查中,竟然查出了肝癌!
整个故事就从这儿发生了,肝癌——他现在依然能无比清晰的回想起那个晚上的一切,那个晚上太刻骨了,刻骨铭心!
地点是哥哥用长途电话告诉他的——白果巷。
“你别废话兄弟,白果巷那个绿漆门小店!你现在别问那么多,来就是了。开你的车来,带人来也行,反正我要和你在白果巷那个小店碰头!”
哥哥很倔,说一不二。搁了电话楚怀璧一夜没睡,想不懂哥哥要干吗。也许生出过一些预感,但是说实话,很不清晰。
第二天上路以后他的脑子很乱,一会儿是集团内部潜在的暗流,一会儿是哥哥莫名其妙的提议——他原先的计划是先回下角镇,住几天,了解一下哥哥那工艺厂破产的情况,看有没有补救或解决的办法,然后带哥哥回省城住院。
但是哥哥的“阴谋”把他的计划顷刻打乱了。
抵达兴城,下榻兴城饭店,晚餐……直至回房。晚九点多,楚怀璧悄悄地溜出了房间。
离开饭店时,他居然像儿时一样,对哥哥抛给他的那个悬念有着七分的好奇、三分的不安。
出来以后所发生的其它事情他一点不知道,那时候他只想马上见哥哥,没有其它。溜进白果巷的时候他的确回了一下头,但是那纯粹是某种下意识动作,绝没看见方小苏。
巷子是幽暗的,仅有那么一两盏灯在似有似无地打着瞌睡。他一路走下去,心情竟有些没体验过的紧张感。
不久,他看见了那个绿漆门。看看四周,然后搞情报似地闪了进去。
那家主人是个瘸子,躲在暗中朝他笑,往里走时,话一句也没有。见到哥哥的时候,瘸子一扭屁股便走了。
哥哥泡了一壶茶正在等他。
“哥!”
哥哥朝他招手:“进来,关上门,别上插销!兄弟,你看我剃的头像不像大老板。”
哥哥摘下了头上那顶土兮兮的帽子,很可爱的胡撸着脑袋。楚怀璧在哥哥的对面坐下了,心慌慌的挺不好受。
“哥,你什么意思?你搞什么鬼?”
楚怀德倒茶给他,让他喝,然后说:“兄弟,下角镇你也别去了,查不出,什么也查不出。人家早把手脚做了,算计好了的。”
楚怀璧喝着茶,道:“哥,不查就不查,你也用不着搞特务似的把我弄到这儿来呀!”
哥哥很诡秘地笑了,晦暗的脸色似乎有了些光:“兄弟,我弄你来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治病的事,我的病没治,这我懂。我叫你来,是为了你呀兄弟。你的集团不正在闹鬼吗!”
“哥,你要干吗……”楚怀璧一下子紧张了。
楚怀德示意他坐下:“喝茶,喝呀,你听我说——”
“不不,哥,你什么也别说。”
楚怀德很和善地看着弟弟,让他喝茶:“话你总得让我说吧,告诉你,我要替你去华龙集团查一查鬼。咱们演一出戏如何,兄弟?”
“哥……”
一个恐怖的计划就这样诞生了,非常古老的那种:李代桃僵。
古《乐府》有诗云——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
虫来噬桃根,李树代桃僵。
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不,这个“戏”绝不能再演下去了!
楚怀璧抱着肩膀离开了夜风渐冷的窗口。他现在已经通过方小娅知道了背景的一个大致轮廓,感觉告诉他,自己不是演戏的材料,企业集团也不是靠这种办法来经营的。哥哥,一个天真的人呀!
他冲到桌前,刷刷地翻着台历。印象里,那个姓欧的警察留过一个电话号码在上边。
哦,这儿——他抓起话筒,迟疑了约十秒钟,咬咬牙毅然地拨通了那组数字。很快,一个中气不足的声音飘了过来:“哪一位,请说话。”
“你……你是公安局欧队长么?”
“是我,董事长。”欧光慈的声音里充溢着不可思议的自得之感,“你是不是想和我们谈谈?”
楚怀璧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突然醒了似的:“噢,是的是的,我要见你!”
“可是,董事长,我听人说你在兴城被谋杀了。”
“这……,欧队长,事情不是那样的,我……见面我会认真解释给你的!”
“好极了,我们马上就到!”
楚怀璧慢慢地放下了电话,满头冷汗。
突然,门铃响了:叮咚,叮咚,叮咚——三声。
楚怀璧顿觉肉紧,仿佛有看不见的某个幽灵躲在看不见的地方。门铃又响了三声,他哦了一声,快步过去开了房门。见鬼,门外站着的竟是欧光慈一行人。
也就是说,方才此人就是站在门外接的那个电话。
各自落坐,欧光慈道:“董事长,我们刚刚送走两个人,方小娅,罗汶。我现在要听你的了。”
这两个名字无疑在楚怀璧的心上添加了一些分量。但是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非常迫切的愿望就是讲出一切。可他第一句话问的却是:“欧队长,你是不是从声音里听出了是我?”
“噢,听声音嘛,我们这位女警官比我厉害多了。”他指指伍玲春,“事实上你应该明白,我那时既然已经站在了你的门外,说明我完全用不着靠声音分辨你是谁了。”
“是是。”楚怀璧抹着脑门上的汗,“现在就讲么。”
“讲吧,时间不早了。讲清楚了,你和我们都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楚怀璧让他们抽烟,自己也点上一棵,然后便原原本本地开始了陈述。直讲到于白果巷听到了哥哥的计划,眼泪潸然而下:“……他要用我的身份去死,让我以他的身份来省城调查华龙集团的情况。”
“拙劣,太拙劣了!”尽管已经分析出了,但得到楚怀璧的亲口证实,欧光慈还是恼怒不已,“简直是儿戏嘛!”
楚怀璧道:“请原谅一个将死的人吧,他跟我说他有很舒服的办法去死,会比肝癌临死前幸福多了。”
“冬眠灵。”伍玲春嘴里蹦出三个字。
楚怀璧的眼睛瞪大了:“哦,原来他吃了安眠药?哦,难怪呀,看来他给我喝的茶水里已经放了这种药。”
这一点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互相看看,然后一齐注视着楚怀璧。
“听你这意思……并不知道他的死法?”欧光慈问。
楚怀璧点头:“是的,他说他要车开一开,往下角镇方向开。他说他要作得像是我去接他。而且你们一定看出来了,我们兄弟俩长得很相像,弄出一些错觉,使我回来有时间暗查集团内部的事情。我只以为他要制造车祸这类的死法。谁想到会是……”
“换句话说,你们并不想永远地调包。”
楚怀璧点头道:“那是自然,怎么可能长久地瞒下去呢,那是不可能的。不要这样看着我,欧队长。我绝对反对他这么干,我拼命地劝他、求他,我差不多要给他下跪了。可是我刚才说了,他往我的茶水里放了药,很快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的所有衣物、证件、以及汽车钥匙都不在了,他走了。就这样永远的走了。”
谈话在这里出现了片刻的沉默,漫出些奇特的伤感情绪。而后欧光慈长舒一口气,让楚怀璧继续说下去。
楚怀璧说,他估计哥哥的计划已经变成了现实,便含悲以哥哥的身份返回了省城。他不能让哥哥白死。他原本是想以哥哥的遗愿调查一下集团内部的所谓“暗流”,但事实告诉他,即便有暗流,这事一出便也不见了动静。于是他只能心中告慰自己:权且作为哥哥是安乐死吧!
伍玲春问:“巫少康接到一个电话,说你死了。打点话的是你么?”
“是,我打算刺激巫少康一下。”
“然后你把实情告诉给了方小娅?”伍玲春看着他。
“嗯,我不能让小娅以为我真的死了,那她会受不了的。”楚怀璧显然太爱那个女人了,说得十分动情,哪怕它已经超出了社会道德的规范。
伍玲春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真傻,楚先生。我们欧队长就是从方小娅的平静表现上发现有问题的。做假都不会呀你!”
“哦!”楚怀璧一下子明白了。
欧光慈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董事长,你为什么不把事情同时告诉给罗汶呢。他不也是你的真心朋友么?”
楚怀璧头垂得很低,声音也很低:“听了我哥哥的述说,我还敢把谁当朋友!”
这句话成了那次谈话的句号,真是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