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每天的生活慢慢起了变化。不可思议地,我已经能细细玩味自己的存在。看到什么东西,就意识自己在看它;走路的时候,就意识自己果然在走路。对于细微的事物会感到喜悦,借用圭介说的话是:我比以前更好相处,但对女人失去了兴趣。此外,我以前经常想到自己体内有父亲的遗传,但现在也认为那是很无聊的事。虽然不知道遗传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我觉得那是端看人怎么用,怎么变就能怎么变的东西。我经常运动,去健身房流汗;也规规矩矩去大学上课,为了能顺利毕业也勤写报告。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找到了生命的意义。生命根本没有意义,这件事我也很清楚。但不知为何,现在只要我活着的一天,我就要好好体会活着这件事。在我的生活圈里,这是极其渺小的事,但我决定在这里面活到死。
不过,有件事我非做不可。那就是,扔掉手枪。为了维持现在的感觉,我还是非得把手枪扔掉不可。但对我而言,这依然很难过的事。我还爱着手枪,要把它从我心里除掉,感觉需要很花很长的时间。仔细想想或许有不用扔掉的办法,但我还是没有深入思考,觉得扔掉是最好的。我对现在的心情很满意,更何况,手枪也不能放在我身边。可能是尚未消失的感情作祟,使得我无法拆解手枪,因此决定将它拿去远处丢弃。
为了以防万一,我戴上皮革手套,将自己沾附在手枪上的指纹擦掉。为了不让任何人再用这把枪,我打算把它沉入水中,如此一来指纹应该没关系才对,但我依然要把指纹擦掉。我决定去为了开枪而勘查过的那座山,把枪扔进那里的池子或河川里。没有什么深奥的理由,只是我决定这么做。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想和手枪共度多一点时间。
离家前,我从手枪里取出一颗子弹。我想把它当作护身符留下来。子弹闪耀着金色光芒,依旧美丽动人。我小心翼翼将这颗子弹放进牛仔裤的口袋,打算以后买个护身符袋子来装它。然,我后将手枪放入皮袋里,我认为连同袋子一起扔掉比较好。
走到外面,我感受到太阳的光芒。这个带着温度的金色光芒,毫无间隙地笼罩着我,使我浑身暖和了起来。我点燃一根烟走在阳光下,用全身感受太阳的光与热。这种感觉果然不错。再过一会儿,阳光也会变成橘色的吧。我想起吉川裕子,对她感到怀念,打算把全部的事情都告诉她。虽然我可能无法说得很好,但尽可能的,我希望能再度待在她身边。不久前,我恍恍惚惚地在电视上看了一出爱情剧,或许是受到这个影响吧。
搭上电车,我坐在最角落的位子。阳光也照进这里的车窗,在玻璃上形成曲折绮丽的色泽。我想着吉川裕子,心情变得很好,眺望着车窗外各式各样的建筑物与道路。然而在这样情景中,放在夹克口袋的手枪,似乎也坚定地向我强调它的存在。这里确实有一把手枪。但这把手枪,再过几分钟后就会沉入某处的水中。
这时,我有点觉得手枪很可怜。因为它是机械,所以我的这种感情称不上正确,但对于只为杀人而做的机械,我对它感到一种近乎同情的感受。虽然我也搞不清楚,我觉得“杀人”这种命运,不是这把手枪自己选择的。顿时,我感到一股突发性的强烈寂寞。果然,这把手枪要从我心中完全消失,需要花很长的时间。不过,我已经决定要丢弃它了。我不能再想这件事。
电车里,因为尖峰时间变得很挤,我的身体硬是被挤到角落。隔壁坐了一个五十几岁、一身邋遢脏兮兮的男人,他把双脚打得很开,害我越来越难坐。我暂时忍了一下,试着想些快乐的事。首先想起的,果然还是吉川裕子。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她很漂亮,我好想和她说话。接着浮现的是,手枪。带着有深度的银色,具有高度的性能,现在依然还属于我的手枪。接着,我的脑筋恍惚起来,让我感到很困扰。手机铃声响起,是隔壁男人的手机。他的说话声很吵,不晓得在开心什么。一个人笑得很大声。我实在烦得受不了,看了他一眼,但他没有察觉到。于是我不断抛出目光,执意做到他发现为止。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发现了,但他只是对我嗤鼻一笑,根本懒得理我。这时我认定了:这个男的是人渣。他一边讲手机,一边嚼着口香糖。那个咕唧咕唧的咀嚼声,使得我的火气越来越大。这时我想抓起他的手机往地上扔,而我也照做了。他顿时吓到,转头看向我。这一幕实在太有趣了。我接着命令他:“你很烦,下车吧!”我对他这么说的时候,脑袋依然一片恍惚,时而根本搞不清状况。他说:“你干嘛!”然后命令我:“捡起来!”此时我脑海浮现一个念头。我从皮袋掏出手枪,抓住他的头发,然后把枪口塞进他吓得张大的嘴巴,对他说:“我杀了你哦!”我认为这是很棒的威胁,即便周遭的乘客去报警,我只要说我是拿玩具枪吓他就行了。几位乘客发出尖叫声,试图远离我们。他两个眼睛睁得很大,呼吸越来越急促。激烈的呼吸使得他的口臭散发出来,酒臭味加上口香糖的甜腻味,搞得我反胃想吐。我左手抓住的头发也油油腻腻的,这种恶心的感觉,让我感到痉挛般的寒气。他的嘴巴被插入手枪依然不晓得在嘀咕什么,我仔细一听,原来他是在对我说:“这不是真枪吧。”接下来我的动作很敏捷。我拉开保险栓,对他说:“要不要试试看?”我觉得我的动作,简直像电影一样。我彷佛从远处眺望自己似的,任由自己的身体行动。我扣下扳机,瞬间,听到激烈的声音。大量的红色液体喷溅而出,染到了附近一个男人的灰色西装。周遭变得鸦雀无声,我搞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头失去了抵抗,带着软塌的恶心感,以奇妙的角度向旁边弯过去。大量的红色液体如喷泉般,从他的后脑勺喷出来,溅得车内到处都是。飞溅的红肉与红色液体,彷佛把我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当我听到女人的尖叫声,看到人们纷纷逃走时,我才知道,我开枪了。我喃喃地说:“不是这样的。”然后不断地说:“这不算。”我只明白一件事:“其实我不用开枪。”其实我不用开枪,我没有必要开枪。既然如此,这里有不同的未来也无所谓了。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逐渐往下沉,突然很想疯狂地抓住什么。这里很暗,我求助地看向四周,但浑身发抖的他们,已经和我是不同的人了。我全身痉挛,下巴不停地激烈打颤。视野越来越窄,我想抓住什么,结果抓住了眼前的铁管。但是铁管湿湿黏黏的,把我的手染成了红色。我希望赶快终结这个状况。想要终结这个状况。我只能开枪射自己的头。我必须赶快这么做。不赶快这么做的话,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可能会撕裂、粉碎我的身体。这个预感已经变成激烈的真实感,侵蚀着我的身体。我想赶快开枪,但手枪里已经没有子弹。我集中精神,想起唯一剩下的一颗子弹的下落,摸摸牛仔裤的口袋。以颤抖的手,死命地从口袋中拿出子弹。接下来,我必须把这颗子弹装进手枪里。然而我的意识,无法顺利传到双手,使得我花了很多时间装子弹。周遭,想要远离我的人们一片混乱,时而回头看看我,纷纷涌向车厢的连结处。我感到有必要对抗他们的目光,不知为何,我努力想挤出笑容。子弹,迟迟无法装进手枪里。我祈祷着,快点让我装进去吧。我愿意献上我的一切,让我装进去吧。我死命地祈祷。然后,我好像在对谁说话似的,出声说:“还差一点点。”然后以颜抖的手捏着小小的子弹,不断地说:“好奇怪哦,好奇怪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