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的时间,转眼就过了。这段期间,我无法做什么心理准备,也无法做什么觉悟之类的事。两天里,我主要都在看电视。虽然不可思议,但这两天,我完全没看手枪一眼。自从我捡到手枪以后,未曾有过一天没看手枪。这次竟然连续两天都没看,果然是相当例外的事。玄关的门铃响了好几次,但我都置若罔闻。
星期三我睡到傍晚,醒来时,做了一个很大的深呼吸。这是因为我想起以前看的电视还是电影里,我也忘了,就是有个桥段里,有个决定今天要杀人的人,他醒来时,做了很大的深呼吸。我做了两次深呼吸,刷牙刷得比平常更仔细。没有特殊含义,但我持续刷了三十分钟。然后开电视,放音乐,没多久就七点多了。窗外天色暗了,电视也在播放七点的整点新闻。因此这时我认为,果然已经过了七点了。我打开包包,拿出手枪直接放进口袋里,穿上正反两穿的黑夹克。然后几度出声说:“总之,杀了她就对了。”
外面很冷,让我的身体感到很反感。途中,我发现在我是把手枪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于是拿出来重新放进夹克里。我做这件事的时候,是边走边做。当我察觉到周遭的人并没有在行走时,已经是后来的事。但我并不在乎,还想干脆把手枪拿出来走给他们看。不过,我终究还是把手枪收在口袋里。
寒气冻得我手指发冷。为了预防手指僵冻,我彷佛要把双手藏起来似地放进夹克的口袋里,取暖。要是带个手套出来就好了,这时我才想起我原本就为了今天买了一双皮革手套。接着我又想起,我连手电筒也忘记带出来了。顿时我觉得很烦,想掉头回去拿,但又没有勇气。不知为何,再度回家竟然需要勇气。于是我就直接前往事前预定的工地。这个工地近到不象话。我对此感到惊愕,突然一阵寂寞袭上心头,有个冲动很想找人说话。望着那片白色的大帆布,惊觉自己对那栋建筑物感到恐惧。我尽可能不去看那栋建筑物,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
走到停车场后,接下来就要入侵那个被白色帆布覆盖的区域了,但是,白色帆布和各个钢筋圆柱用绳子绑了起来,找不到可以潜入之处。我觉得那个塑料细绳,似乎坚定地、严重地在拒绝我。不过,这当然是我的错觉。我环顾四周,确定没人以后,拿出打火机烧绳子。黑暗中浮现的橘色火光空间,勾起我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或许我想起的是,蛋糕上的几根烛光。绳子被烧得歪七扭八,彷佛溶解般地断了。我烧了三个地方,从裂缝处掀起帆布走了进去。建筑物里面依然保持着餐厅的模样,因为没有开灯,感觉阴森森的。餐厅很大,很有存在感,相形之下我变得相当渺小。我在餐厅门前的小阶梯坐了下来,点燃一根烟。时间,已经快八点了。
我从铁柱和绑帆布之间的小洞,窥探外面的情况,寻找最恰当的位置。物色了很多地方,最后觉得面向斑马线的中间那一带最适合。从这里看过去,斑马线笔直地通向马路的对面,可以看得见过马路而来的人的正面。那个女人,在这个时间,也经常走过这条斑马线。不过想从那边走过来的人,几乎都要走这条斑马线。如果她从对面来的话,我就可以利用她过马路的时间,确定是不是她本人。等到她走过斑马线,到马路这边的时候,我和她距离就不到两公尺了。我在这在小洞窥看,等着她的到来。就这样握好了枪,屏气凝神,守株待兔。
但是,这时我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她不见得会在这个时间,走这条路来。她是经常走这条路没错,但并非一定走这条路。我很惊讶,我竟然到现在才想到这件事。而且,我还挑了最麻烦的方法。我的目的只要是杀她,既然如此,犯不着躲在这种地方也能杀她呀。我不由得又重新思索,为什么我现在会在这里?我记得应该有在这里开枪的最佳理由,但此刻,我却已经想不起来了。我突然觉得很蠢,想赶快回家去。等她回家以后,去按她的门铃,她一出来我就开枪毙了她。这样比较能确实杀掉她,最重要的是,这样轻松多了。于是我决定,如果她没有来的话,我就这么做。时间,已经八点多了。
一回神,我发现自己看着地面。不知道为何,我一直看着长在地面的草。接着我又发现,我在思考自己为什么在做“看草”这种没意义的事。我想让身体暖和一点。这里实在太冷了。脑海浮现昨天看的电视剧,一个男人被殴的场面;接着又朦胧地浮现出,不晓得什么时候看过的,电线杆顶端的画面。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草。我看着这些草,出声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草。”然后又觉得,这里实在有够冷,好想暖暖身体。虽然也有想到,我待会儿就要杀人了,但总觉得,这彷佛是发生在离我很远,离这里很远,某个我不认识的人要做的事。“杀人”这个字眼,与其是我有意识去想的,更像是早就等在那里,准备好在那里,以不安定的周期,反复浮现在我脑袋的字眼。我依然,持续看着草。其实我也不是想看草,只是把目光移开,需要勇气。“杀人”“杀人”。我好像在念什么咒语似的,反复说出这个词。手枪变得很沉重,我垂下握枪的右手。这样我的手就比较不费力了,但手枪依然持续向我坚持它的重量。不知为何,我觉得“杀人”这句话的声响,使我的脑袋变得很迷蒙。
看见那个女人在远处,是我将目光转回外面的瞬间。她在对面的马路边走着,然后走到我在等的斑马线时,稳稳地停下脚步。斑马线的红绿灯是红的,我猜等绿灯亮起之后,她会走斑马线过来。而这件事意味着,她会缓缓靠近我藏身之处。霎时,我感到体内产生萎缩般的、突发性痉挛。痉挛在瞬间从身体往心脏集中凝缩而来,化为激烈的疼痛袭击我的胸口。我像是忘记呼吸似的,喘不过气地跌坐在地。发现紧闭的喉咙想要呼吸,这时我才首度察觉到,想呼吸必须张开喉咙。我有意识的,张开喉咙,呼吸。做这个动作时,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我浑身打颤,不知为何,意识就这样断了,或者说我根本无法集中意识。我试着将这涣散消失的意识搜刮回来,用仅剩的少许意识,想起了接下来要做的事,首先握紧手枪。我小心翼翼不让手枪的枪口露到外面去,在这小小的细缝里握紧手枪。这时,我依然保持警觉不让自己的意识涣散。但是,不晓得听到什么声音,而且很吵,是在我心中响起的。这个声音伴随着疼痛鼓动,。花了一些时间才发现是自己的心跳声。因为就心跳声来说,这个声音太大了,而且声音很诡异,像机械一样。就在我希望红绿灯的灯号不要变之际,灯号突然变成了绿色!女人的神情带着忧郁,缓缓地,走上斑马线,一步一步地,靠近了。她穿着宽大的红色运动服,右手撩起褐色的头发。我在心里暗忖:再过几秒,她就会死了。然后,全神贯注在手枪上,拉开保险栓。铿锵的金属声,犹如冰冷且锐利的什么东西,在我脑中强烈回荡。我想稳住颤抖的右手,便以左手用力抓住颤抖的右手腕。但这么一抓,左手也跟着颤抖起来,让我感到很困扰。心脏响起混浊的声音,感觉像血液中混杂了金属屑,这个声音持续加速,压迫了我的呼吸。我的双手汗水淋漓,不停地颤抖。我不断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剩下只要扣扳机就行了!结果会怎样,等扣了板机以后再想!”她快要走完斑马线了,和我距离不到三公尺了。这是可以开枪的距离,这个事实犹如电流带着刺激,流入我的脑中。这个冲击相当强烈,犹如某种带着热度的液体,渗入我的脑中并逐渐扩散,哔吱哔吱作响。这时,我的脑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空间。这块黑,犹如将颜料摔向画布般,侵蚀了我脑中的某个片断。我甚至觉得像亲眼目睹般地,追踪它在我脑中的行迹。在这种情况下,我持续意识着“扣扳机!扣板机!”她走完斑马线后,突然停下脚步,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回头走回斑马线。我看着这一幕,无法理解这是什么状况。我认为现在可以开枪了,但又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别的地方,我的身体里不晓得什么又再度激烈痉挛。女人看到红绿灯又变红了,中途放弃过马路又折了回来,就在我的眼前,背对我停下脚步。这个距离,不到两公尺。我意识到她又在等绿灯,我和她的距离之短,和开枪前的准备时间之长,让我觉得好像快坠入绝望的深渊。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在旁边。就在杀人这个事实,以及杀人以后会发生的事情旁边,我就在这里。此刻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撼动自我存在、密度浓绸的,恐惧。我觉得前方有个比我身体更巨大的、压倒性、无边无际、黑色的、深邃空间不断在扩大。在这片深黑的空间里,我感到令人崩溃的孤独。我即将成为杀人凶手,成为到死都会记得杀人真实感受的人。过去曾经对我释出善意的人,我所轻蔑的那些人给我的刺激,与我意志无关地,都无法抵达这里吧。但是,手枪要求我尽快开枪。手枪是我的一切。没有手枪的我没有意义,我对手枪表现出强烈的爱情。但手枪,对我很冷漠。即便我被这一片黑暗笼罩了,手枪似乎也毫不关心,这让我快要发狂了。于是我认为,并不是我在使用手枪,而是手枪在使用我,我只是让手枪动起来的系统的一部份罢了。我感到很悲哀,觉得自己一直在被手枪影响。我始终在被人所制造出来的东西影响着,如果我没有将重心放在“我的人生”里,我就葬送了我的生活。这时,我看到那个女人四周的景色。那是脏兮兮的红绿灯、柏油路、不知名的建筑物、不认识的人们。但是,我却对这小小的生活片断,对过去我所活过的无聊时间,产生强烈的渴望。这份渴望疯狂地高涨到我的意志无法控制,彻底将我淹没。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不开枪很卑鄙。虽然没有根据,但我就是这么觉得。我是认为,杀人又怎样?我觉得杀了人以后,我还是能若无其事地过日子。至今的历史里,少说也有上亿人,直接或间接被杀死。贫困会杀人,原子弹会杀人,任谁来判断都是如此。但是,我依然无法扣下扳机。我的意识逐渐远去,视野逐渐模糊,等我回神时,我已经扔掉手枪。而且我没有感觉到是自己扔掉的,但手枪确实已经被扔到离我有点远的泥土地上。我松了一口气,顿时瘫坐在地。接着我意识到,我已经无法和手枪在一起了。这个念头,几近不可思议地,毫无抵抗地入侵我的心里。而涌现出来的却是我过去从未感受过的,悲痛。我出声哭了很久。这是一种交杂着安心与悲伤,不可思议的呜咽。我坐在地上一直哭,泪水像溃堤似地流个不停。然后,我看向掉在远处的手枪,不知为何,联想到已经快死的父亲。
我点燃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这口烟,通过我呼吸紊乱的喉咙,使我当场咳了起来。而那个女人,那个我不知为何执着要杀她的年轻女人,已经不知何时扔下我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