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夜里的大学。路灯的橘色光芒照亮四周,建筑物朦胧地浮现在橘光里。建筑物有几扇窗透出灯光,看来里面还有人。可能是社团或什么聚会还在进行,附近看得到人影,其中也有挽着手的情侣。不知为何,吉川裕子说要在大学里散步。我想找她去喝酒,但她说想待在安静的地方。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热咖啡,一罐递给吉川裕子。她向我道谢,但看起来无精打采。我问了她好几次怎么了?但她什么都不肯说。我问累了,决定点根烟来抽。不由得从夹克的外面摸着放手枪那一带,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办。
“对不起哦,我今天状况不太好。嗯,我说不上来怎么回事,有时候就会这样,没有原因。不过,这种时候有人能陪在身边真是太好了。虽然我很讨厌让人看到我这个样子,不过,我也不想一个人。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谢谢你。”
她终于说了这段话。打开我给她的热咖啡罐盖,啜了一口。
“别这么说,是我邀妳出来的。嗯,我本来和朋友约了要喝酒,他的女友也会来,我只是想说如果妳有空的话要不要也一起来。不过,这样很好,其实我本来就不太想喝。”
“咦?这样好吗?你本来要和朋友喝酒?这样不要紧吗?”
“不要紧啦!因为妳的声音听起来很没精神,我就改变行程了。”
“可是,你和朋友的约呢?”
“没关系啦,反正他有女朋友陪着,跟女朋友喝就行了。”
因为她今天穿牛仔裤,我感到有点扫兴。我又开始想接下来要怎么办,最后决定什么事都不做。我看着她及肩的秀发、杏圆大眼、隔着运动服也看得出胸形的胸部,想象着和她做爱的情景。但我已经决定要按部就班慢慢走向这个目标,因此努力将注意力转开这里。虽然我也想过何必坚持,但还是决定继续下去。
“妳可以说说男朋友的事给我听吗?”
“男朋友?没有啦!我怎么会有男朋友。”
“没有?妳在说谎吧。”
“我才没有说谎呢!我暂时不想碰男人。总觉得,反正就是很烦。结束的时候。我已经受够了。我觉得跟男人在,起很吃亏。有种磨损的感觉,我想男人是不会懂的。”
“磨损?这样啊,不过,我觉得我好像懂喔。”
“你一定不懂啦!不过或许只有我这么认为吧。可是,总觉得很讨厌。麻烦事一大堆,烦恼得像白痴一样,这些我暂时都不想碰了。”
“嗯哼,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妳不想说就别说了。”
“不会啊,我没发生什么事啊。不过这种事很常见吧。虽然很常见,不过,也很难消受吧?真的很好笑。”
她说完。自己笑了起来。看来她的状况真的不太好。可是我却很享受身在此处的感觉,乐在其中。我揣想她的心情,但是很难进入,因此感到趣味横生。从远处看的话,人们一定认为我们是在谈严肃话题的情侣吧。但谁也想不到,我的夹克里放了一把手枪。
之后,我发现自己极度想睡。这阵困意毫无预兆突然袭来,将我团团围住。橘色的灯光越来越朦胧,吉川裕子讲的话也听不太懂了。我为了保持清醒喝了咖啡,奋力站起来,跟她说我们走走路吧。
“我总觉得,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觉得我今天怪怪的。对不起哦。我好像老是在向你道歉。”
“该道歉的一定是我。”
“道什么歉?”
“嗯?不过,偶尔也会有这种时候啦,就是……怎么想也无济于事的时候。所以,妳就别在意了。”
我还是很困,硬忍了好几个哈欠。脑筋模糊不清,无法思考该怎么说话。我再度走向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冰的黑咖啡,也去厕所洗了脸。吉川裕子看着我精神不济,频频问我要不要紧?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笑了笑。
“喂,我觉得很冷,要不要去我家?房间很乱就是了。”
“妳说什么?”
“我是说,天气越来越冷了,那个……我家,离这里很近。”
她说完,盯着我看。我有点犹豫,不过还是想说一些帅气的话。想到她的反应,我又有点紧张起来,但我很享受这种紧张。我摆出面有难色的表情,劝她别这么做。
“要是去了妳的房间,我大概会无法忍耐哟!我是个意志薄弱的人。更何况,妳现在看起来很虚弱,说不定,说不定我会做出趁虚而入的事。这种事很卑鄙吧?能不能请妳考虑一下,我有自信不会像别的男人一样,我想好好珍惜妳。妳可能觉得我在胡说八道,但我是相当认真的哟!所以,妳就考虑看看吧,等妳恢复精神以后。什么时候回答我都可以。”
我终于说完后,看着她,她显得有些惊愕。我对她的表情感到很满意。她简短地说了什么,但声音太小听不清楚。她的表情看起来很高兴,但不知为何,我看到一半就不想看了,把脸别了过去。她握起我的手,就这样偎过来和我一起走。我又极度困了起来,拼命保持清醒。
步下石阶的时候,她对我说了很多话。什么我劈腿的话她绝不饶我,还有去哪里旅行的话她会很高兴,大概是这类的事。我强忍着顽强的困意,笑着回答。走完石阶后,她突然将整个身体靠过来。我有点吓到,但没有失去重心。她用手臂环抱着我的身体,我也回抱她。这时,我闻到她的发香。这股香味莫名地让我感到怀念,但不知为何也让我忐忑不安。这份不安彷佛想让我忘却困意似地,在我心中扩散开来。心脏阵阵痛了起来,不知为何,想离开这里的心情向我袭来,使我喘不过气。我就这样近乎恍神地抱着她的身体。这个姿势让我觉得好像浮在半空中,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我的身体感受到这种奇妙的感觉,动弹不得。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开口说,好像在哭的样子。“我常常觉得想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地会想起很多事情。不过现在,可能是因为,心情很好吧。今后你一定会看到我这种样子,不过,谢谢你哦。”
我点点头,但几乎什么都没在想。之后我送她回家,为了避免尴尬我就离开了。走到一半,我莫名地跑了起来。一奔跑,夹克里的手枪就上下晃动。每当手枪晃动,就会撞到我的左侧腹。我觉得很痛,但也任由它痛。为了平静心心情,我几度停下来抽烟,莫名地抚摸装着手枪的皮袋。
搭上电车,在我住处附近的车站下车。这之间,我不断抚摸皮袋,确认它的重量,时而伸手进皮袋里直接触摸手枪。我几乎什么都没想,只是摸着手枪,确认它就在我身上。
我从皮袋里拿出手枪,直接放进夹克的口袋,在口袋里握住手枪,细细玩味它的存在。这样握着手枪,我感到很安心。金属手枪冰冰冷冷的,无论怎么摸它都不会变暖,但我认为这也是我的一部份。我将手指扣在扳机上,但对扳机产生了抵抗。我生怕不用拉开保险栓,这把枪也会发射,于是收回板机上的手指。这时我意识到,原来我还不够了解这把枪。这个发现让我很难过,不由得紧紧握住手枪。我觉得,过去我未如此紧紧握住过什么。我希望手枪会喜欢我,于是用力去握它,但它却没有任何反应。即便这是理所当然,我还是很难过。不过,手枪依然陪在我身边。
步上天桥阶梯,我一边看着下面的道路一边缓缓走着。走上天桥的通道后,左右两侧围着塑料栅栏,从下面看不到我的腰部以下。我在这里,掏出口袋里的手枪,握在手里走着。没什么深奥的含义,只要能这样持枪走到阶梯附近就很满足了。我走得很慢,到了看见我的住处时,我转身向后走。莫名地不想回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很清楚地知道不想回家。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热咖啡,在外头边走边喝,直到走累为止。虽然脑筋模糊不清,但这不是睡意,这次应该是别的原因。我握着口袋里的手枪,慢慢地走在一片寂静的昏暗道路上。经过住宅区,越过平交道,走进公园旁的小路。
这时,我听到野草激烈摩擦的窸窣声。可能是猫狗在草丛里奔跑吧,但我也单纯地想到,或许又有尸体了。反正无事可做,我打算越过栅栏走进公园,朝声源走去。倘若真有尸体,或许我能捡到第二把手枪,但我没什么兴趣。我只要有这把手枪就足够了,不需要其他的手枪。但我边走边想,哪有这么刚好的事又有尸体出现,不禁笑了笑。更何况,倘若真是尸体就不会发出声音。
我越过栅栏,走进小公园。这是个有荡秋千有溜滑梯的典型公园。我依然听得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附近绕了一下,来到了声源处。拦杆前杂草丛生,有一处杂草微微晃动,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我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不过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也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声音。我缓缓走过去,想一探草丛究竟。虽然有点紧张,但不像之前在荒川走向倒卧在地的男人那么激烈。从草的摇动看来,我猜里面应该有什么活的东西。我尽可能小心谨慎慢慢走,为了以防万一还握着口袋里的手枪。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黑黑的东西。这团黑色物体激烈地痉挛、挣扎,看似要维持自己的姿势,拼命想让脚站起来。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知道那是一只黑猫。刚开始我只是看着牠,什么都没想。因为黑猫的背是湿的,在路灯的照射下,背脊反射出白色光芒刺激了我的眼睛。我察觉到背部的湿濡是血液,也花了一点时间。可能黑猫的挣扎把身旁的草压倒了,形成一个四周杂草围绕的陷落小空间包围着黑猫。仔细一看,血液以黑猫为中心扩散开来,到处都湿湿的,连身在两公尺以外的我的脚下也不例外。我被血液的量吓到,但更惊人的是这只黑猫的激烈痉挛,使得我无法转移目光。黑猫用头和前脚抵着地面,后脚拼命想站起来。还有,每当脖子到背脊那一带痉挛时,黑猫的身体就会剧烈摇晃,而且是上下左右不规则的摇晃。抵着地面的黑猫的头以奇妙的角度弯曲,弯到让人觉得这只猫应该已经站不起来了。我有点畏缩,想掉头离开,但不知为何就是走不了,只是一直站在原地守着这幅光景。黑猫不晓得吐出什么,呕吐物混着血液。我在这一带的血液里,看到很像螯虾的虾壳碎片,吓了一跳。螯虾让我联想到那个男童,和这幅光景连结。霎时,我认为这是那个男童干的,但想想又不太可能。那个男童还很小,很难把这只猫伤到这种地步。可能是这只猫在哪里的水池或沼地吃了蝥虾的虾壳碎片吧。又或许是,这只猫吃了我那时扔掉的没有螯手的螯虾。这只猫可能是被车子碾到,然后被扔到这里来,也有可能是被某个国中生弄伤的吧。想到这里,我真的很后悔看到这一幕。不过既然看到了,就表示我自动地进入和这只黑猫有关的世界里。
这时,发生了很奇妙的事。黑猫以抵着地面的头为中心,缓缓地移动后脚,好像在画圆似地转了起来。我屏气凝神,看着这个发自本能般的无意义动作。但在这画圆的动作中,黑猫的脸的正面,变成朝向了我。因此理所当然的,我看到黑猫的脸。黑猫将两个闪着白光的眼睛张得很大,嘴巴歪成奇怪的形状,表情充满痛苦,看起来很像人类的表情。这时,黑猫小声地“啊——”了一声。黑猫不断地对我发出“啊——”“啊——”“啊——”的叫声。我不知道听了多久的“啊——”“啊——”声,但这段时间里,有个念头一直盘旋在我脑海。我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半个人后,不知为何又环顾了一次。虽说是环顾,但我两次看的都不是围绕着自己的周遭全部,而是远方已经熄灯的三连栋住家,以及住家旁的电线杆、道路,我身后的大树停车场里的白色房车,溜滑梯的附近。天空、以及天空和几栋有棱有角建筑物的交界线,白色栅拦等等。但是在这一连串的扫视中,我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冒汗、手酸、双脚站得快没力了。黑猫的表情实在很惊悚,但我依旧不想转移目光。我听着黑猫的“啊——”“啊——”声,这个声音逐渐变成是我脑袋里发出来的。在这股错觉的袭击下,脑中出现一片空白。我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枪,但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动作。之前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右手已然汗湿,接触到外面的空气立即觉得很冷。手枪到了外面彷佛也增加它的存在感似地,变得更沉重更美丽。我将右手直直的往前伸,将枪口瞄准黑猫,但这时还没有要开枪的真切感。我只是想先做到这一步,依然保持这个姿势僵硬着。接下来,我慢慢拉开保险栓。保险栓比想象中来得重,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拉下来。当保险栓拉到底,发出铿锵的金属声,前面的扳机动了一下。我看到这幕时,心想会不会只要拉下保险栓就能发射,但扳机中途就不动了。我剩下的动作,就只有用食指扣板机了。此时心脏痛了起来,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这个声音奇妙到让人觉得不是心脏的声音。我在脑袋里对黑猫说:“等着吧!”黑猫明显地很害怕,我猜牠希望早点解脱吧。黑猫依然把脸朝向我,动也不动。这时我莫名地认为,这只猫完全理解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被一种感觉笼罩着:我和手枪合为一体了,我全身成为手枪的一部份。这种压倒性的存在感,这种全身和拥有自我意志的手枪成为一体的感觉,是我过去未曾有过的极致快感。但同时,我也在心里看到阻挠它的存在。这个抵抗的存在,似乎在要求我住手。但我懒得理会这个存在,彷佛想跳过这个思索过程,不给自己开枪瞬间的心理准备,直接扣下了扳机!激烈的爆破声划破寂静、响彻在空气中,就在这个瞬间我看到枪口的紫色火花,喷出的灰烟,我的手臂感受到剧烈冲击。即便我之前有料想到,但这个冲击实在太强烈,使得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黑色物体喷溅着液体,像被刮跑似地朝前方滚去。我想象黑猫身体开了一个洞,但实际上是子弹像爆炸似地炸入身体。我最初意识到的是“命中了”这件事。然后,立刻又对这个行为要求这种感受。于是我度拉下保险栓,朝着黑色物体又扣了一次扳机。和刚才同样的冲击,此刻已变成陶醉程度的快感。而黑猫也终于在那里摆脱痛苦了。最初的目的达成了。第二发子弹可能擦身而过吧,这次黑猫并没有滚动,只是在原地变形而已。我闻着上升到脸庞的火药味,犹如玩味般地细细品尝残留在手臂的痲痹感。但那时我不由得环顾四周,确认周遭没人之后,一阵莫名的恐惧袭上全身,吓得手枪差点掉落。接着我想到必须尽速离开这里,将手枪放进口袋,半是用跑的动了起来。我感受着心中翻涌而上的兴奋,脑袋里只想着要离开此地,到了途中整个跑了起来。我不知道要跑去哪里,但也管不了这么多,只是一昧地跑。当我想到用跑的反而引人侧目,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想到可能被人看到了,心中相当忐忑,但同时也感到无上的狂喜。然后我觉得,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我发现并品尝了堪称至上的快感。我感谢为我带来这种狂喜快感的手枪,我愿意为它做任何事。我认为,这种感情一定就是爱情。我决定回家后要好好擦拭手枪,恨不得赶快擦拭它。这份自然涌现的欢喜充满了我,我开心到想肯定世上的一切。我觉得自己很幸福,也觉得这份幸福今后也会持续下去,直到我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