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一堂课,我去找吉川裕子。我想假装碰巧遇见她,走向食堂,在中庭的几个吸烟处找来找去。其实见不到她也无所谞,但我就是不死心地继续找。她是文学院的学生,我也去她上课的大楼找了一趟,结果还是没能找到她。就在我快死心时想了一下,决定打手机给她。虽然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但我想忠于自己的决定,也想邀她出来吃午餐。我听着电话铃声,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很积极。而且,不管这是什么事,我认为积极不是一件坏事。
电话响了七声以后,我挂断电话。没由来地认为,她现在可能和男人在一起吧。虽然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固定的男朋友,但莫名地就是觉得她和男人在一起。如果她的男人是很酷的家伙,那我必须成为擅于倾听的人;相反地,如果是个爱撒娇又爱忌妒的家伙,那我就必须变得很酷。但无论如何,一直打电话给她都不是上策,今天就别再打了。这么一来,到时候她一定会打给我。
我的包包里放着手枪。我先把手枪装进黑色的皮革袋里,用绳子绑紧袋口,再把它放进上学用的包包里。这个皮革袋是美国制的高档货,做工精细,可以完全包住手枪,最重要的是我喜欢它毫无矫饰的设计。自从我带枪出门以后,生活变得十分谨慎。要是我把这个包包忘在哪里、或是被偷了,这就意味着我完蛋了。因此我每天都充满迷人的紧张感,经常感到一股椎心的刺激涌上心头。我几乎是用全部的生活来意识自己有带枪这件事。上课时,我经常从包包里拿出皮袋,直接将它放在桌上。皮革的材质很硬,因此能遮掩手枪突起的轮廓,从外观很难看出里面装了什么。我望着它,时而用手抚摸它,如此渡过无聊的课堂时光。当然,如果有朋友靠近我,例如吉川裕子或圭介,我会避免这么做。万一有什么理由这个袋子被拿走了,这就超越了紧张与刺激的领域,成为现实问题出现在我面前。
在不熟悉的文学院大楼里,我独自坐在吸烟区的椅子上。我感到有点无聊,从包包里拿出皮袋。因为开始上课了,四下无人。我有一股冲动想从皮袋里拿出手枪,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我点燃香烟,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虽然也想到打电话给前些时候上床的女人吧,但还是觉得麻烦而作罢。
这时,我不由得想到“开枪”这件事。这不是我第一次想到这件事,其实我最近都频繁地想到。开枪这个念头常存我心中,当这个念头高涨时我会把它压下去,当它转为稀薄时我又会想起它。过去这段日子,我就这样在心中享受着开枪这件事,但它后来慢慢地、宛如会自行增殖似地,带着现实的影子,让我感到烦忧。过去,我将开枪这个行为,放在总有一天、遥远的、不确定的未来。但自从随身带枪出门以后,我觉得开枪变成迟早的问题。这种随时都能开枪的状态,与日俱增刺激着它的可能性,成为现实里的事向我逼近。每当我看到枪、摸到枪,我的脑海里就会具体呈现我开枪的情景。这个情景彷如想跳出我的想象这个狭小范畴,和具有实际感受的肉体触感连结。就这样。我认为有一天我会开枪,一定会开枪。拥有了手枪,在随时都能享受开枪感受的状态下过日子的我,总有一天一定会追求这个实际感受;也就是说,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开枪。这个确信将遥远的未来拉近了,彷佛它本身拥有了人格,逼迫我开第一枪。这个已经敲定结果的未来,希望我能尽早实现它的要求。这个要求逐渐强烈,逼得我快要发疯,抓着我紧紧不放。我感受到必须开一次枪的必要性。否则,再这样反复自问自答下去,我一定会真的发疯。
发射子弹一事,从我的意志选择开始。不知不觉间,超越了我的预料开始转为决定。在这个过程中我有些许不安,也试着仔细思考,但我的脑筋开始疲累,只好放弃思考。我觉得无论再怎么思考,这件事似乎已经敲定了。而最后我也告诉自己,即便如此也无所谓。
手机突然响起,是吉川裕子打来的。我觉得好像得到赎罪似的,以开朗的口气接起手机。她说她刚才在睡觉,还在电话里打了一个大呵欠,但我并不相信。在我的脑海中,吉川裕子是和男人在一起。我想了一下跟她说,我原本只是想如果她有空的话想找她吃顿午餐而已,并没有什么事。但她说自己已经起床,现在就要来学校了。随后还补上一句,说她到了会打电话给我,就把电话挂了。
等她的时候,我想做点什么事打发时间。左思右想的结果,我决定去图书馆看报纸。电视新闻都在报阿富汗和美国的事,关于荒川死了一个男人的事,只是轻描淡写带过就没了。我想报纸可能会有比较详细的报导,图书馆可以一次看到几天份的报纸。但一开始我竟然把这件事当作打发时间的对象,这让我感到些许惊愕。这件事理应占据我生活重心的大事。我在那个女人家里的厕所想过这件事;也因为这件事,决定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谨慎点。我茫然地坐在吸烟区的椅子上,动也不动地陷入沉思。我会不会花太多心思在这把手枪上?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些许恐惧。虽然我对手枪很敏感,但对自己身处的状况却不够敏感。虽然我很在意警察接近我,但却没有事前准备也没有拟定任何对策。我不由焦虑起来,直接奔向图书馆。万一警方分析这个案子是自杀,他们一定会把侦查焦点锁定在手枪的下落。倘若将焦点锁定在这个方向,他们也会对一般民众进行侦查。
我打电话给吉川裕子约一个小时后见,她也同意了。我翻阅报纸,主要寻找小篇幅的新闻,同时也注意整张报纸的情况。报上的新闻,净是一些和现在的我无关的报导。例如美国的飞弹落在阿富汗的何处?还有这种战略会不会成功?这类的事情和现在的我无关。至于日本会如何对应?日本会不会被卷入这场战争中?这些事情也挑不起我此刻的兴趣。另外也报导了小孩被霸凌致死,父母向学校及霸凌者提出告诉。还有某个地方发生火灾,是纵火?还是失火?难以判断。祭典的报导;有人盗用公款,犯人逃走了;有了科学性的发现;卡车相撞,有人被碾过;名不见经传的知识分子对美国提出意见,对日本政府提出意见;政治家斗争,很认真地不晓得在说什么;两个演艺人员死了。我猜我想知道的消息,大概没有报纸注销来吧。我翻阅各种报纸,将报纸凑在眼前,目不转睛继续看。这个社会,每天充斥着各种新闻。然而这个死于荒川的男人,似乎没有被报导的价值。看报纸找新闻很花时间,我有点后悔,刚才应该跟吉川裕子说两个小时后。但又我想到,如果我每天都来看报纸,只要花少许时间就能看完。于太过集中精神使我有点疲惫,但也只能拖着半是烦躁的心情继续翻阅报纸。
这时,有一则篇幅比我想象中来得大的新闻,飞进我的眼帘。真的就是突然飞进我的眼帘,吓了我一跳。当我看到二十二日的报纸时,确实报导了这则新闻,内容也确实记载了他的背景:“在荒川附近发现的男尸已经查明身分,名字是荻原启一郎,五十一岁,特种行业的店长。”我意识到我的心跳加速,继续读完这则报导。看来警方果然认为这个案子是他杀。他工作的特种行业其实是黑道经营的,而且还疑似有金钱纠纷。同一天的另一家报纸也报导了相同的事,只是这家报纸写的不是特种行业,而是养生按摩店,但也同样属于黑道集团,也暗藏色情交易。不过,除了这两家报纸以外,其他报纸都没有报导这则新闻,而且从第二天起就没有后续报导了。我暂时松了一口气,走到吸烟区抽烟。香烟的味道一反平常的好,我不由得嘲笑心神不宁的自己。
不过我开始思索,为什么我会认为那个男的是自杀。那时候,他的左手无力地向上伸,右手下垂。然后右手的旁边,我猜他是右撇子的那只右手的旁边,手枪就掉在这里。如果他被人开枪杀死的,犯人会把手枪留在这里吗?要是犯人是黑道份子就更不用说了,手枪是他们的必需品吧?把手枪留在犯案现场不仅会成为证据,对于犯人也只有坏处吧。我细细思考,继续推测。不过,警方在现场找不到凶器,所以也只能分析是他杀吧。不晓得在他的住家有没有找到遗书之类的东西?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至少当时我在那附近没有看到遗书之类的纸张。当然他有可能放在身上,不过警方会分析是他杀,这就表示警方在他身上也没搜到遗书吧。左思右想的结果,我认为我的想法最接近真相。如果他是自杀的,那么知道有手枪掉在现场的人,当然只有我一个人。警方有可能相当混乱,然后在那种混乱下缩小侦查范围。不过,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我得避免做出太过草率的判断,并且要把这件事一直放在心上。我反复提醒自己,要知道自己现在处在什么状况里。
手机响起,是吉川裕子打来的。她一直说肚子饿,现在已经到食堂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来到食堂,却看不到吉川裕子的身影。我想了一下,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懒得想了,决定先找个位子坐下来。食堂难得有很多空位,我随便就找到了位子。我坐下来抽烟,想着荒川男的死因,接下来该如何搜集情报,如果我疏于警惕可能会面临什么危险,反反复覆想着这些事。
突然有人从后面敲我的头,回头一看是吉川裕子。我向她抗议干嘛老爱敲我的头,她说这要怪我自己不好,还摆出一张臭脸给我看。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很烦。
“本来就是你的错啊,你应该多找一下。你太早放弃了。好讨厌哦,我很不高兴。”
“妳不高兴?哦,我还以为妳可能去哪里上厕所了。那妳干嘛不坐在最靠近入口的位子,这样不是最好找吗?”
“嗯哼,也对啦,这听起来是最正确的。不过,我还是很不高兴。”
她没有就此打住,接着又抱怨了一阵子。她实在很烦人,我马上就受不了她的啰唆。就她的说法,她认为我缺少了什么。我不懂这话的意思,请她说清楚一点。结果她说,看在她眼里,我对她很冷淡,不想跟她谈正经事。听她这么说,我有点吃惊。因为我有约她出来吃午饭,也到约定碰头的地方等她,平常和她聊天也聊很久。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她,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睛。
“我指的不是这个啦!不过,反正你又不是我的男朋友,你会这样对我也算理所当然啦。该怎么说呢?嗯……我也说不上来,或许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吧。我总觉得,嗯……你有一种个性,让人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我听不懂妳在说什么。”
“总而言之,我很讨厌别人对我冷淡。”
她说完,坐下来点燃一根烟,接着又说:“都是你害的,害我又染上这个习惯。”我不太懂她的意思,不过我猜她指的是抽烟吧,不由得笑了笑。这时,我觉得应该说些机灵的话。“可是呢,”我说:“妳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个冷淡的人,不过我现在可不冷淡喔!这么说或许很奇怪,我是会看对象的。”
“少骗了!你常常这样得意忘形,戏弄别人吧?”
“算了,不谈这个了。”
我就此打住,适当地将话题岔开。但是,我不太能集中精神和她聊天。她听了我说的话也做出很多回应,但我没怎么在听她说。我内心思忖着,如果警方找到了我和荒川男的交集,那有可能是当时有目击者在场,虽然我没看到他,但他确实在某处。警方只能从那个目击者得到情报。倘若真的有目击者,事情会变得很麻烦。不过,就算真的有目击者,警方也可能早就在接近我了。我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和吉川裕子聊天。吃了午餐,一直和她坐到傍晚。
回到自己的公寓时,天色已然昏暗,气温也变得很冷。我在公寓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热咖啡,一边上下摇晃一边走向自己的房间。走在这段短短的距离里,我主要想着吉川裕子的事。她今天也穿了短裙,稍微弯身就会露出白皙酥胸。我对于自己今天一连串的行动感到很满意,打算明天更进一步找她去喝酒。不过我又想了一下,要是明天喝完酒上床的话,我的乐趣也就结束了。我是很想和她上床,不过我猜做了一次以后,接下来我就会心生厌倦了。照过去的经验来看,大多是这种下场。想到以后要重复做的事,我就觉得很麻烦。反正到头来,一定会演变成这种麻烦的局面,想到这里我就打消念头了。仔细想想,我想做的事大多是无疾而终。如果把重点放在预测与想象,深入去思考什么事,再和自己对照验证的话,我几乎什么事都没办成。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了。
走到我的房间门口,听到隔壁房间传出的小孩哭声。我知道这个房间好像住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大概念幼儿园的男童。我对于经常听到哭声感到很烦,不过小孩哭泣是很自然的事,我又能怎么办呢。不过,此时听到的哭声有点怪。而且这个房门紧闭的房间里,同时也传出女人的叫声。
我走进我的房间后,两人反差的声音听起来更大声了。说话的内容听不清楚,不过听得到女人笑得很夸张,男童哭得很凄厉。那个哭声大到像从肚子深处喷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小小的身体竟然能哭出这么大的声音,实在太不协调了。但此时,除了大笑的女人之外,我还听到一个怒骂的女人的声音,顿时使我陷入混乱。但过了一阵子之后,我终于明白这两个声音是出自同一个人。
我实在受不了了,决定放音乐盖掉这些声音。我想放激烈的音乐,于是挑了一张讨伐体制乐团(Rage Against the Machine)的CD。我听着音乐,再次认为把音响开得很大声听音乐果然很棒。然后我从皮袋拿出手枪擦拭,小心翼翼收进盒型皮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