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嬴衍离开仙居殿后,径直回了徽猷殿。
小摇篮里女儿已经睡下了,妻子则在趴在书案上打盹,下颌枕在小臂上,乖巧搭在眼皮子上的长睫在灯下根根分明,嘴唇也微微嘟着,实是可爱。
他看得有趣,依稀又忆起那年登基不久、她住在青芳殿时,也常常是这般等他回来检查功课等得睡着了。
而今才不过一年多光景,两人却连孩子也有了。看一眼襁褓之中吐口水泡泡的女儿,再看一眼趴在桌上等他的妻子,他心中霎时充盈上一股幸福之感,眸子里也蕴出丝丝的笑意。
岑樱恰于此时醒转,晃眼瞧见身前玉树挺拔的身影,迷蒙地揉揉眼睛:“……你回来了。”
嬴衍抱起她往榻上去:“樱樱在等我?”
她点点头:“……有样东西要给你。”
说着,倒从枕头底下寻出那方近来补完的帕子,上有猞猁,轻嗅樱花,简单几笔水纹绣出的池塘里,还有一条小鱼。
一年后的她绣工较之一年前也没有什么进步,甚至因为女红做得少了,还有几分退步。一条小鱼,线条拙劣得好似稚子的图画,看在嬴衍眼中,却是可爱得紧。
他将帕子仔细收好,又将女儿抱进床边的小床里,笑着问:“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么?怎么,小鱼娘终于肯亲近小鱼爹了?”
她被说得有些恼怒:“那你还给我……”
“你不要,我就给我阿兄……或者给青芝姐姐也可以。”
她如今是越发知道怎样能惹他不快了,嬴衍下意识地想发作,怕被嫌弃总爱吃醋又忍下不提,凉凉斜她一眼:“谁说我不要?”
他上榻来,拥住她柔若无骨的一段肩背揽入怀中:“真不生气了?”
岑樱脸上微红,小脸儿深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嘟哝:“生气有什么用,谁还能生一辈子的气不成,再说了,你又不会放我走……”
这话已然等同默认,虽是她赌气与他说来,听在嬴衍耳中也颇为动听。
他愉悦地低笑出声,捏捏妻子的脸,迫她挤出一个笑来:“你若是想你哥哥,我也可向柔然下国书邀他入京,又或者,你想去柔然散散心,等小鱼大一些就带着她过去住,也不是不可。”
岑樱眼中霎时燃起光亮,抬眸望他:“那你不怕我跑掉?”
他摇头:“樱樱不是我的所有物,从前是我不好,只想着自己,却没想过樱樱的感受。再说了,不是答应过樱樱要放她离开吗?天子一言九鼎,又岂能反悔。我向樱樱保证,保证日后事事以她的意愿为先,不会再强逼她做她不愿意的事……”
他神色爱怜,一面说一面温柔打量着女孩子精致楚楚的眉眼,心中却想,你舍得么?
岑樱果然信以为真,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嬴衍于是愈发笃定心中的猜测,抱着她,温热的唇开始浅尝辄止地轻吻她额头。
她没有抵触,反而慢慢地回抱住了他。两人唇齿相接,呼吸相融,他一点点地轻啄着她娇嫩的唇瓣,轻勾丁香,温柔细致,岑樱双手无意识地拢在了他颈后。
衣襟已被他蹭得满是褶皱,露出内里玉白的小衣和同样玉白色的锁骨、玉佩。二人身子相偎,双足相缠,俨然帐子上绣着的密不可分的缠枝花。
正当岑樱渐有些喘不过气时,他忽而移开了唇,以指捻上她嘴里一颗尖尖的小虎牙:“你这颗牙是不是没有换过?”
岑樱愣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他又扑哧笑道:“尖得很,硌得人有些疼。改天,拿剪子给你磨磨。”
她还是不懂:“磨这个做什么?”
他便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通,她脸上倏然红了,又羞又气,手攘足蹬着,追过去张齿就咬。
他避闪得及时,这一躲,倒叫她咬在肩上,硌得她牙齿生疼,人也糊里糊涂地倒在了他身上。
热气源源不断地往脸上拱,她忙翻身起来。不堪一捻的杨柳细腰却被掌住,他笑得胸膛皆在轻颤,重又凑过来,嗓音低醇迷离:“樱樱当真不试?”
“你这个登徒子,再浑说,我就不理你了!”岑樱极生气地说。
他笑意微泯,看着她的目光却深沉下来。揽着她轻轻躺下,温热手掌开始落在她腰际,俯低身,以唇一点一点衔去白润如玉的颈上一缕嫣红。
岑樱的心又噗通噗通跳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推开他以示自己还在生气,珠帘外忽传来宫人战战兢兢的声音:“陛下,仙居殿那边来了人,想请您过去。”
帐间暖融如春的气氛霎时一滞,嬴衍轻轻推开妻子,坐起身来:“什么事?”
“听说是走了水,太上皇……太上皇……”
宫人的声音颤抖得似带了哭腔,终是忍不住央求:“陛下,您还是过去看一看吧。”
嬴衍的神情霎时凝重起来,推枕下榻,不忘吩咐:“你先睡,不必等我。”
语罢,匆匆套好衣服便出去了。
岑樱也跟着坐起,左思右想,仍是放心不下.
她叫来青芝:“你看着小鱼,我也去仙居殿瞧瞧。”
——
仙居殿外,待嬴衍赶到之时,火势已被控制住了。
“陛……陛下……”
负责看守仙居殿的禁卫仓惶迎上前,惊悸之下,话也说得不甚利落。
过来的路上已有人报了大火烧起来的原因,嬴衍望了眼已烧没了半边屋宇的大火,面容冷静:“人可都救出来了吗?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呢?”
苏皇后已被平安带出,正站在花圃边任宫人们整理仪容。总是妆容精致的妇人,此刻却形容狼狈,鬓发尽乱,头上珠翠首饰凌乱地偏落一边。
见他来,苏后哭哭啼啼地冲上来,拳头如雨点砸下:“你这个逆子!畜生!是非要把我们都逼死才肯罢休吗?”
“为了一个女人,你弑父杀母,大逆不道!竟要活活烧死你的父母!苍天在上,拓跋衍,你会遭报应的!”
四周万籁俱寂,她尖利的哭声在夜色里格外凄厉清晰。岑樱匆匆赶来,恰闻见这后面半句,霎时有如被死死钉在辇上的木塑。
她十分尴尬,又十分难堪。也是到此时,才算真正明了月姐姐那句“她有为你做过什么吗”是何用意。
她根本于他毫无用处。一直以来,皆是他替她将风雨挡在前头,她只需安心享受着被他双臂圈出的清净安宁,从来也没为他做过什么。
岑樱脸上一时火辣辣的,轻声对送她过来的白薇道:“我们回去吧。”
花圃边苏后犹在发泄,嬴衍面无表情,目光若利剑迫到母亲身上:“儿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母亲便全数将事情推到儿子身上,看起来,倒是有备无患。”
“殿中的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难道母亲心里没数吗?”
苏后的哭闹声骤然一滞,月夜里朔风呼啸,短暂的沉寂了一晌。嬴衍没再理会她,转问方才的侍卫:“太上皇怎样了?人救出来了没有?”
“回陛下,太上皇已经救出来了,可他的状况很不好,您还是去瞧瞧吧。”侍卫小心翼翼地说。
人既救了出来,母亲不去照顾,反不忘在这里同他演戏。
嬴衍面色铁青,拂袖走了进去。
偏殿里灯火通明,嬴伋躺在象床上,满是燎泡的手仍握着一角未烧烬的画纸,颤如风拂枯枝。
闻讯赶来的御医正替他处理着腹部的烧伤,其上遍布水疱,红白相间,丝绢的衣裳已同皮肉黏结在一处,带着淡淡的烟火气息。
烧成这幅模样,遑论他的身子本就不太好。嬴衍心知肚明父亲怕是挺不过这一遭。
他心间顿时千般滋味齐涌上来。
他恨这个从小便对自己不闻不顾的所谓父亲,也恨他恶贯满盈、险些害死了他的女儿。但他到底未曾真正对自己动过杀心,且多年来悉心栽培,又将江山传给了他,或许,这其中也有一二分淡薄的父子之情。
听闻烧伤之痛为世间之最,眼下,见了父亲这般奄奄一息的痛苦模样,他不觉痛快,反生出几许唏嘘。
“阿耶可还有什么心愿?”
他在父亲的榻前跪下,轻声地问。
嬴伋苍老的眼窝有浑浊泪水流下,脸上因烧伤的剧痛而犹显苍白。发紫的唇艰难地翕动着,嬴衍听了许久才明了是合葬之意。
他是要自己,将他与地宫之中元懿公主的棺椁合葬。
人之将死,嬴衍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心间有一瞬的犹豫。
然想起妻子含泪的眼和那如今树在北邙山下孤零零的坟冢,他心里才生出的那点儿同情又烟消云散,最终允下个虚假的承诺:“好。”
——
太上皇终究没有捱过去,在仙居殿里痛苦地呻|吟至五更,永远地阖上了眼。
他弥留至几时,嬴衍便在他病榻前守到几时,到最后,长乐与嘉王等几个成年的子女也来了父亲病榻前守候,只有苏皇后始终未曾露面。
嘉王和瑞王只假惺惺地掉了几滴泪,唯独长乐公主十分伤心。
她从前虽也埋怨父亲偏心长兄立他为储,但心中实则明白阿耶是疼她的。哭得梨花带雨泣涕涟涟,连宫人也不禁落下泪来。
嬴衍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只想起幼时,每当他学会一首新诗,背会一篇新的文论,总也想着要等父亲回来背给他听。
他像全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样,对父亲二字有天然的孺慕之情,也期盼着父亲能夸奖他。
然而他终究没有给父亲背过,也从未从他嘴里得到一句真心实意的夸奖。直至十二岁成了年,父亲开始让他处理政事,虽然夸赞,但那些都是掺杂着政治利益的,他不知是真是假,也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
次日,太上皇小敛。
按照礼仪,这一日,宫中官员、皇子嫔妃皆会到场,为大行皇帝举哀。
嬴衍一直在仙居殿中守到了天亮,他记挂着妻子,早在天一亮就打发了人回去嘱咐她不必到场。然而典礼开始,岑樱一身素服,髻上插了朵素花,也还是来了。
独居上阳宫中的谢太妃并没有来,岑樱跟在苏后身后,带领后宫一众女眷行完了所有礼节,脸上也坠着盈盈泪珠,举止没有半分差错。
他有些惊讶,待到典礼的间隙时,拉她至僻静处:“你怎么来了?”
岑樱心间愈发难过,心疼地抚上他因一夜未有休息而显得有些憔悴的脸,小声地道:“我是你的妻子,难道不应该来吗?”
她原也不想来的,太上皇手里沾着她父母的血,他的死,她只觉罪有应得。
然身为他的妻子,她也不能什么义务都不履行。眼下太上皇死的蹊跷,朝野中定会流言兴起。她再不来,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不知又要怎样地编排他了。
他已经为她付出了太多太多,而她却什么也没为他做过,如果不能为他锦上添花,至少不能替他惹麻烦。不能只让他一味地在前头替她挡着这些风风雨雨……
这算是知道心疼他了?
嬴衍咧唇一笑,握着她抚着自己脸颊的那只手,久久也未放下。
此后便是时近一个月的祭礼。小敛,大殓,停灵,成服,再到小祥、大祥、除服。
因太上皇的陵墓早已修好,嬴衍并未等到“七月而葬”,而是在二十七日守丧完毕后既将太上皇的棺椁运送到皇陵下葬,又将神主迎回太庙,至此,才算完成了整个治丧过程。
而在太上皇下葬之前,他已秘密命人将原先葬在地宫的元懿公主的棺椁运出,送去了北邙山与已经迁土重葬的裴以琛合葬。
前回迁种的樱树已经长得很茂盛了,绿叶如盖,悬着白幡,笼罩在旧坟新垅之上。坟前夏草枯荣,长满了各色不知名的小花,映着垅后草色烟光,格外凄清。
岑樱臂弯里挽了个竹篮,替父母烧着纸钱,嬴衍亦立在她身后,默默地陪她烧完。
她从前是不要他来的,盖因了他杀父仇人之子的身份,然而他终究和他的父亲是不一样的,如今太上皇已死,他也即将为那冤死的几百族人翻案还他们以清白,她好似没有再恨下去的理由。
她不知道九泉之下的父母会不会原谅她,原谅她与仇人之子和解,但她爱他,也想和他在一起,努力给小鱼一个完整的家……
所以,她不能再恨下去了。
鼻间渐有酸意漫上,眼眶里也盈满了泪水,她竭力忍住了,回头对着不安望来的男人莞尔一笑:“我们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闷罐儿:你舍得吗?
白鸽:你要不要想一想上次,她推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