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此夜过后,嬴衍常将岑治延入徽猷殿中,询问当年之事。

今时不同往日,他未作遮掩,朝中之人渐渐知晓了这名远道而来的使者就是壮年而崩的长平侯谢云怿。感慨命运无常的同时,又转为对朝局的担忧。

大约陛下,是真的要为当年的事翻案了。

事情传出,最先沉不住气的竟不是当初追随太上皇起事的功臣们,而是仙居殿里的苏皇后与京兆苏氏。一次,苏望烟获恩来看望尚在软禁之中的姑母,惴惴不安地和她说了进来朝臣的动向。

苏皇后听罢,怒气不止:“到底谁才是他的母亲和母族!他如此做,就不怕被那些有心之人利用、揭竿而起么?”

京兆苏氏当年可没少帮着嬴伋那老家伙铲除异己,至少秦帧的死,就没少了她在里头说他坏话。一旦被他清算,她们又有多少胜算?

前回丈夫痴呆之事犹令软禁之中的苏皇后心悸不已,上阳宫,是在他的控制之中的,嬴伋出事,他至少也是默认。

虽说那老家伙是罪有应得,但他连他父亲都敢动手,又何况是差点害死皇长女的自己?

幽禁皇亲,毒杀皇父,这两桩罪,足以号令天下推翻暴君另立新主。

她得庆幸,庆幸那村女没用,生的是个女儿。若是儿子,她们的胜算又要少一层了。

苏皇后脑中飞速运转着,很快下定决心,对苏望烟道:“事关京兆苏氏之存亡,有一件事,你必须去做。”

苏望烟早已愣住,惶恐地敛袖跪下。

苏皇后撕下一缕衣帛,咬破手指以血书之,旋即将它交给侄女:

“这封信,你想办法带出去,带给你父亲。就说陛下为奸人所惑,要他发书与凉州总管叱云成,入京勤王。”

——

苏望烟虽是被嬴衍特别恩准,但离宫之际一样得被搜身,好在宫人们虽然搜身,但尚不至于给这位曾经的准皇后难堪。那封以血写就的诏书就藏在腰带里,被她带着走出了深深宫阙。

外头春光正好,春风送来淡淡的桃花香气。她仰起头,任凭和煦的阳光将一张红润的脸照得清莹如透明。

从去年年初大病了一场后,再到目睹了舒家的下场、苏家的失势后,她对当初的婚约已经看得很淡。

倒是家中长辈们都怨声载道,怨恨君王薄情负心,也怨恨她不得君王爱宠,甚至一厢情愿地认为,如果当初陛下娶了她,姑母就不会病急乱投医,以至于落得今天这样的结局。

她觉得可笑,忆起姑母方才一声声要她为了家族着想的疯魔似的呓语,更觉得可悲。

泱泱大族竟要系于女人的裙带上,如今眼看维系不下去,便要同人勾结着反叛。姑母糊涂,她却没有。

苏望烟轻吸口气,在暖融的春阳下站得久了,头也觉有些发昏。她对引她进来的小宦官道:“劳烦您替我通报一声,京兆苏氏十三娘,求见皇帝陛下。”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苏望烟在九洲池上的澄华台面了圣。

嬴衍对这个明理知进退的表妹印象尚可,态度也尚算温和:“十三娘,你找朕,是有什么事吗?”

苏望烟将那封衣带诏高举过头顶:“妾有一物面呈陛下。”

他眼风稍动,目及那素帛上隐隐的血迹,便已猜到其中内容,唇角逸出一丝嘲讽。

即便早知这个结果,所以才放了苏望烟进去,但此时亲眼见到,还是觉得讽刺。

这就是,口口声声一心为了他的生母……

瞧不见他脸色,苏望烟更加忐忑,但仍是壮着胆子道:“陛下,姑母只是一时糊涂,还恳请陛下念在生养之恩饶恕她,望烟愿以自己的性命相抵。”

她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她清楚父亲收到这封信后会作何决定,然而舒氏殷鉴在前,她绝不会坐视家人重蹈覆辙。

她甚至怀疑,自己能被允许走近仙居殿,也是陛下故意应允。

是以,她不得不赌上这一把。

嬴衍示意宫人将其扶起:“十三娘,谢谢你。”

“太上皇后,的确是受了奸人蛊惑,以至神志不清。身为人子,这点过错朕自会体谅。今日之事,朕只当从未听过。”

他辞气温和,并无不悦之意。苏望烟心头巨石终于落地,砰砰磕起头来:“妾谢过陛下。”

送走苏望烟后,嬴衍又唤了青梧来:“将这衣带诏送去高阳公主府,拿给月娘看。”

这封书信,是写给凉州总管叱云成的,正是叱云将军的父亲。怎么还要拿给叱云将军瞧呢?

青梧有些疑惑,微抬了眸欲要询问,却瞧见对岸临波阁下、依依杨柳之中,一列丽人迤然远去,衣香鬓影,正是带着宫人出游的皇后。

他愣了一下,却被嬴衍误会,有些不耐烦:“别问那么多,叫你去你就去。”

青梧不好再言,领命离开。嬴衍坐在石桌上,目光无意识地瞥向了对岸湖畔、已经空无一人的依依垂柳。

叱云成,的确是他心头大患。既然此人早晚会反,眼下,他倒是可以利用这封衣带诏,将朝廷内外的奸人一网打尽。

让月娘去,有他自己的私心。他绝对相信月娘对他的忠诚,但若叱云成起事,叱云这个姓氏便会拖累她一辈子。他是要她亲自和父亲划清界限,将来,才能不连累到她。

——

却说澄华台上、嬴衍接见苏望烟的时候,岑樱恰带着女儿出来踏青。

她坐了这许久的月子,连春光都错过了,直至今日才是第一次踏出徽猷殿的大门。是而颇有兴致,和青芝等沿着九洲池一路说说笑笑,很快便走近了临波阁的地界。

初夏风光宜人,湖畔杨柳依依,桃杏争妍,花圃里牡丹山茶,争奇斗艳。

岑樱掐了朵樱花,逗弄着襁褓间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鱼,小家伙吃吃笑着,挥舞着胖嘟嘟的小手想要去接。滑稽可爱的模样,看得宫人们都笑起来,唯独青芝格外紧张,顺势就将小鱼不安分的小手按了回去:“陛下特意吩咐过,小主子早产虚弱,不能见风的。”

人群里不知是谁道了一句:“哎,说曹操曹操到,陛下不就在那边吗……”

此时众人身在临波阁下,正可隔岸远眺池心上耸立的两座水榭。岑樱闻声看去,亭亭错落的画栋间,丈夫的身影清晰可见。

面前还跪了个女子,京兆苏氏十三娘苏望烟。

原还说说笑笑的宫人一瞬安静了下来,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岑樱。

隔得太远,岑樱并瞧不见二人神情,只能瞧见苏望烟砰砰砰地磕着头,似乎在乞求什么。

过了一会儿,宦官将苏望烟带走,岑樱亦收回了目光,笑着对青芝道:“我们回去吧。”

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她不是他,瞧见她和哪个哥哥说一句话就要醋个没完,何况苏娘子有恩于她,无论如何也不该乱想的。

但回到徽猷殿后,正当她安顿了女儿,动身出去想要翻找那块未绣完的帕子时,竟听见两个嬷嬷凑在角落里议论:“哎,听说了吗?陛下今日接见了那位苏娘子?”

“怎么没听说,老婆子人也在一路看着呢,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的,陛下待她倒是很和善。”

“怎会如此。”婆子啧啧称奇,“陛下不会是想要纳了苏娘子吧。不是说,皇后不能生育了?”

“那也还有小公主呢,你没瞧见陛下多疼爱咱们的小主子吗?”

“再疼爱又怎样,陛下这万里河山终究还是要皇子来继承,你是没瞧见那日小主子出生时陛下那反应……可是老婆子我抱着去给陛下瞧的,瞧得最是清楚了……”

嬷嬷们还在嘴碎,青芝再听不下去,忿忿走出:“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背地里议论主子!”

两人回过身来,瞧见岑樱都是一震,慌忙跪下来求情。岑樱脸上淡淡:“你们议论我不恼,但不该拿小鱼说事。”

“打发她们去织室。”她转身折返,又回了寝间。

织室是宫中罪婢做苦力的地方。嬷嬷们知道皇后长在民间,最是心善,事情传到陛下耳中却未必。此时也悔恨不已,身如斗筛地求起情来。

青芝气得险些气歪了脸,叫来侍卫将两人拖了下去。又把宫人们都召集起来敲打一番,严令不得再犯。

——

婆子们的话,岑樱实则起初并不在意。她早就隐隐料到自己不能生育了,毕竟小鱼已是姑母她们用尽了法子才得保住,再要有孕,自是极难。

她从前那么健壮的一个人,为了生小鱼也吃尽了苦楚。莫说是不能再生,就算能,她也不想再受一回生育之苦了。

但不知怎么的,白日在临波阁下亲眼得见的情形和婆子们的所言所语却一直在脑海中盘旋不去。她知道她们说的是对的,自古继承皇位的都是男子,哪里来的女儿呢?他再爱她,还肯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所以,如果她不能生育,他是一定会再娶的……

一旦想清这一点,岑樱便十分沮丧。将女儿托付了青芝照料,早早地沐浴安歇。

夜里嬴衍从前朝回来时瞧见的便是她侧卧躺着、面朝着床里的情形,似一枝偃卧的花枝。

这情形没有百回也有几十回了,因而起初他并未在意,先去偏殿里瞧了一回女儿,洗漱回来,一边更衣一边和她商量:

“小鱼也已满月了,过几日,我想给她办个满月酒,可能会宴请太上皇和老二老三他们,小鱼娘意下如何呢?”

满月酒是民间的风俗,因小孩子存活不易,平安满月便如度过一劫,自是值得庆祝。

何况这一条小鱼来得十分不易,险些就因她祖父做下的孽而不能出世。如今倒长得十分健壮,正好把他们都叫来瞧瞧,他嬴衍的女儿是何等可爱。

那些想害他和他女儿的人,一个也没如了愿。

岑樱正为那些闲言碎语而烦心,语气也冷冷的:“随陛下吧,我怎样都好。”

“这又是怎么了?”嬴衍微讶,拥住她亲昵地贴在她耳侧。

“整日总这样冷冷的,答应给夫君绣的帕子呢?让为夫瞧瞧,是不是藏这里了。”

他知她有意冷待,遂也有意在她衣襟里翻找着,借机捉弄。

岑樱却一下子恼了:“你爱找谁绣找谁绣,我是专门给你绣帕子的吗?当初是谁嫌弃我绣得丑的?”

她的火气不似假的,嬴衍也只得放开了她,脸色微不自然:“你总提过去的事做什么。”

“我就要提。”她赌气说道,两痕轻薄如玉的肩骨因气极而微颤,“我就是这样一个无知又无理取闹的村女,你受不了就放我走啊,我本来就不想在这里,我要带小鱼走!你不是同意了吗?”

闻及那个“走”字,嬴衍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在帐内昏暗的光影下阴翳如月下水纹。

但他到底留存了一丝理智,直觉今日的她十分反常:“到底怎么了?”

她只是摇头,哽咽喃喃:“我不想在这里……我要离开……”

小娘子若花枝一株摇头泪落的样子可怜可爱,看得他心里又软下来,缓和了语声:“是答应过你,但是小鱼好歹也是我的女儿,你在她还不更事的时候就剥夺她拥有父亲的权力,是否又对她不公平呢?”

“怎么就是你的女儿了,你又不曾怀胎十月,没有吃半分苦。”岑樱不服气地反驳,心内却酸楚一片,“小鱼只是我一个人的女儿,你和别的女人去生儿子好了……我就要带小鱼走……”

嬴衍奇怪地瞥她一眼:“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我几时要和别的女人生孩子了?”

她不语,珠泪破碎,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十分伤心。嬴衍狐疑瞧了她半晌,又很快回过味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屈指在她被眼泪润湿的鼻梁上一刮:“好啊,原来小鱼的娘,是在吃飞醋啊。”

才不是呢。

岑樱不肯承认,微闭了眸,又有珠泪簌簌。

她也知道她或许是无理取闹了些,但她只要一想到那些婆子的话心里就止不住的难受,小鱼再是个女孩也是她眼中无与伦比的瑰宝,凭什么要被她们用“不是皇子”、“不能继承皇位”评价为无用。

谁又稀罕那个皇位呢?她根本就不喜欢这里,是他要强留她,还骗她让她怀了孕……

因为有小鱼,所以她也不想再追究他骗她的事了,可若他敢嫌弃小鱼是个女孩,她一定带着小鱼远远地走掉。

见她伤心,嬴衍也渐渐猜到真正的症结所在,柔和了脸色,低了额温润如玉的下巴轻轻贴着她的额:

“不会有旁人的,更不会和旁人生孩子。我向樱樱保证,这辈子,只要樱樱一个。”

“樱樱肯原谅我、不再离开,就已是我最大的愿望。至于孩子,有小鱼就足慰平生了,为什么要和别人生?”

他语声娓娓,如一只轻柔的手抚平她心里的那些不安。岑樱哽咽道:“那立太子的事怎么办?”

“不是有小鱼吗?”

“你骗人。”岑樱不信,“哪有女人做皇帝?”

嬴衍便凉凉睇她一眼:“你这是以小女子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是天子,小鱼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也不会有别的孩子,不传给她要传给谁?难不成传给别人的儿子?”

他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岑樱倒愣住了,眼泪一时挂在雪白|粉艳的脸颊上。

嬴衍便在她脸上轻捏了一把:“原来某人在胡乱揣测,揣测我会嫌弃小鱼是个女孩儿、所以要和旁人生儿子。”

“可我分明从未这般想,倒是某人笃定了小鱼是个女孩儿所以我会不喜。樱樱说说,这到底是谁的不是?”

岑樱仍不肯信,眼泪啪嗒啪嗒地跟着掉下来:“本来就是,嬷嬷们都说了,那天小鱼出生时你脸上不高兴得很,就因为小鱼是个女孩儿……现在说得好听,我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他便只好将自己当日的担心都告诉她,又抱着她细声宽慰了许久。岑樱才总算信了几分,声音因羞愧变得轻细起来:“那也要她自己愿意才可以……”

“她要是不愿意,你就去和别的女人生吧,然后放我们娘俩离开,我要和爹爹哥哥住一起,谁稀罕你们家的皇位了……”

她虽是这般说,语气倒娇软了许多。嬴衍知她说的是气话,也不生气。

听说妇人生育后情绪不稳,极易郁郁寡欢,有的偏激的,甚至会伤害孩子。她这般,也只是没有安全感罢了。

他侧卧着拥着她,大手安抚地在她臂上轻抚:“樱樱。”

“你不是不信我要立小鱼吗?将来,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