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洛阳草长。在这花树如锦的时节,岑樱送薛姮离开洛阳。
薛姮执意要走,她留不住,只得让白薇多配了几个女侍卫给她,护卫左右。
前时父兄走的那一回她就没能去送他们,这次好友要走,自然是依依不舍,一直将她送到了洛阳东郊。
薛姮十分过意不去:“就送到这里吧。”
“你有了身孕,不宜过多劳累的,让你为我担心已让我十分过意不去,倘若再因我而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你让我如何能安心离开?”
最晚还有两个月,她肚子里的小鱼就要降生了。原本,薛姮也想等到小鱼出生后再走,但薛崇已死,她也没有理由再在这座曾给她带来无尽苦痛与噩梦的城市里待下去。
且陛下身边的梁大监告诉她,已经查到了她的身世。她生母是当初的宫人,已在当年就死去,父亲则是宫中的一名侍卫,后来投军,也死了,家中只剩下外祖。
老人家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太好,怕是熬不过这一阵了。这才决定在此时离开,赶着过去相认。
岑樱依依不舍地攥着她衣袖:“那你要答应我,你要好好的,好好活,不许、不许再做傻事了……”
虽然快要做母亲,她那爱哭的毛病还是没改,双泪颗颗如晶莹的露珠滴落在衣襟上。
薛姮一时也有些伤感,红着眼用力地颔首:“我会的。”
“我这次,本就是去找我的家人。你放心,等我见到了外祖,一定会回来看你和小鱼的……”
“樱樱,你和小鱼,也一定要好好的啊……”
二人执手流着泪又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眼看天色不早,薛姮不得不忍痛和好友告别。
最终,岑樱立于春风中看着马车在杨柳朝烟里远去,郁郁立了良久。
青芝怕她久站劳累,忙上前说:“殿下,我们回去吧。”
自去年八月发现有孕,到如今已快过去七个月了,她的肚子变得很大,圆鼓鼓的,像揣着一个圆圆的球。
嬴衍原本不欲放她出来,这个孩子能存活下来实属不易,他万分紧张,但终究抵不过岑樱一连多日的冷脸,加之太医也说妇人孕后要适当走动生产才会顺利,也就勉强同意。
岑樱失神地点点头,仍红着眼,被青芝扶着向停在长亭边的马车走去。
嬴衍正在马车里批奏章,见她上车,忙起身来扶,随口问:“走了?”
她要来送,他放心不下,便只好跟来。但他同薛姮实在没什么别可道,便只在马车里等妻子。
她没理,郁郁寡欢地坐下,手里还擎着薛姮临去时赠她的一顶虎皮帽,那是给未出世的小鱼的礼物。
他又接过帽子,自顾找话:“这帽子给小鱼戴正好,是薛姮的赠礼吗?”
她还是不肯理他,被他问得烦了,索性把脸转向一边了。
她可还没有忘记,他当日故意放走姮姮,只为借她判定薛崇反叛的事!
不过嬴衍早已习惯,又追过去,笑着问:“樱樱是不是忘了,还有东西没给我?”
许是因为疑惑,这回她终于肯看他:“什么?”
嬴衍便掏出那块绣着罐子和樱花、已被洗得发白的旧帕给她看:“我的帕子,已经旧得不能再用了。”
去年的这时候,她正在替他绣一块新帕子,图案是轻嗅樱花的猞猁。
可惜帕子还没有绣好,她就丢下他和她爹走了,而后这一年间,两个人一直在争吵与和好之中反反复复,直至今天她也没再接着绣下去。
此时听他一说,岑樱倒也记起来此事,低低地道:“你不是嫌弃我的东西吗?”
她也没有忘记,那被他扔掉的槐花糕和被他烧掉的帕子。
嬴衍神情顿僵,擎着那顶虎头帽子竟可以说得上是手足无措。岑樱忽而觉得他有些可怜,心下也觉无趣:“罢了,等小鱼出生后再说吧。”
她默认了小鱼这个由他所取的孩子小名,且言语已有几分松和,嬴衍长松一口气,连说了几个“好”字,喜不自禁。
岑樱却是满腹心事。
爹爹就要回来了,她不想被爹爹看出来她是不开心的。况且太医也说生气对孩子不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也有悔过的迹象,那么,她要原谅他么?
回去的路上却遇见封衡,他单人快马,满面焦急不掩,既与圣驾撞上,又忙下来见礼。
嬴衍推开车窗,言简意赅地丢下两字:“走了。”
车下跪着的封衡霎时脸红如烧。
他便笑了,语声嫌弃:“没出息。”
车马启程,往城中迤迤然驶去。封衡同青梧策马护送在旁。
时值暮春,官道上处处都是出来踏青的车马游人。来时为不扰民,嬴衍命部下将车马伪装成客商的马车,一路行来,倒也不算惹眼。
车内,他一直温声问着她近来是否有何不适,岑樱有些困顿,倚在他怀中偶或答他两声,不咸不淡。
就在嬴衍自己也觉得是否打扰了她休息之际,流风中忽然响起一声箭响,直直向马背上射去。青梧一剑挡下:“不好!有刺客!”
侍卫登时警觉起来,循声朝着四面八方看去。周遭过往的游人尖叫着四散奔逃,方才羽箭射出的草丛里又接二连三射出三五只箭来,显然是有人埋伏。
青梧一面以剑格档,见白薇张弓欲射,又急忙喊:“抓活的!”
护卫在后的几名苍龙卫纷纷策马追去,拉车的马儿受了惊吓,惊吁几声高高地扬起马蹄来,马车里的桌案奏折都滚了一地。
岑樱被那股惯性一抛,险些从车座上滑下,幸而嬴衍手疾眼快地将她扶住,沉声安慰:“没事。有青梧他们在,放心。”
她有些被吓到,一手护着肚子,魂不守舍。胸腔里,一颗心仍在七上八下,腹部也有些疼,但尚能忍受。
好在刺客很快被捉住,马车也平稳下来,青梧捉了刺客来面圣,言是从前白鹭卫的人,要为指挥使报仇。
青梧还在等他处置。嬴衍则担心地照看着妻子,并没有多问:“先带回去。”
心内却极是恼怒。
他这次出来,本就是微服出访,并没几人知晓。
可这刺客却能知晓,且能准确地在道旁伏击。他又是白鹭卫从前的人,不是因为薛姮,还能是因为谁?
一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紫微城,嬴衍才将妻子安顿下来,欲去过问刺客之事,青芝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不好了陛下,皇后殿下动了胎气,只怕是要生了……”
嬴衍大惊失色,拂袖往寝间走。还未至门口便闻见妻子痛苦的□□声,急忙喊道:
“快!快去宣太医!”
随着她月份渐大,嬴衍已命人寻来了经验丰富的女医和稳婆,安置在偏殿的一间暖阁里,又命太医监轮流值守十二个时辰全天候待命,就是为了防备不测。
青芝慌中不乱,忙将女医、稳婆等一干人都请了进来,嬴衍被赶了出去,在门外听着妻子痛苦的哭声和稳婆们焦急的催促用力声从日中响到了傍晚,背上冷汗如雨。
高阳公主很快也闻讯入宫,有她坐镇,他心定不少,终于,天色将冥时,屋中响起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知道可以进去了,他推门而入,却因长时间站立而摔在地上,宫人们急忙来扶。
他挥手示意无碍,焦灼追问道:“皇后怎么样了?怎么没有声音了?”
屋内,稳婆才抱了孩子欢欢喜喜地走出来,向他贺喜:“恭喜陛下,母子平安,是位小公主呢。”
是公主?
他愣了一瞬,忧心妻子的安全,只匆匆看了女儿一眼便进去了。
陛下这是不喜?
宫人稳婆的神情顿僵,却也什么都不敢说,急急抱着孩子又跟了进去。
产房内浓重的血腥之气还未散去,高阳公主正陪在岑樱身边,握着她的手絮絮和她说着话,见他来,忙将位置让出。
岑樱躺在床帏里,已耗尽了气力。脸色苍白得几无血色,樱唇白如透明一般,额上冷汗点点如玉,像是一尊碎掉的瓷器。
他心疼地替她把冷汗擦了擦,有泪不轻弹的七尺男儿,竟也红了眼,喃喃唤她一声:
“樱樱……”
岑樱虚弱地对他露出一个笑,连日来的置气,似都在这一笑间烟消云散,问:“听说是个女儿,你看了吗?”
“看了。”他脱口道,“我……很喜欢。谢谢樱樱。”
一时间,方才抱着孩子出去见他的宫人和稳婆忍不住面面相觑。那是喜欢?陛下都快把失望写在脸上了!
岑樱尚不知情,虚弱笑着,疲累地闭上了眼。
他忍不住紧张地要唤她,却被高阳公主笑着阻止:“让樱樱睡一会儿吧,她很累。”
他点点头,双目依旧一错不错地看着熟睡过去的妻子:“我守着她。还劳烦姑母替我照看小鱼。”
高阳公主会心一笑,带了宫人们出去,在外间等候。
寝间内又静悄悄的,嬴衍坐在榻边,握着妻子冰冷的一只手,好似又回到了半年前冬至的那一夜,一个人在她病床前坐了许久。
就在前几天,还是当初那位把出她有孕的张御医按例来请平安脉,随后面色凝重地告诉他,这一胎来之不易,为了保住这个孩子皇后也没少用药,为了大人好,这一胎后,皇后不宜再次生育了。
他原本就没打算让她再遭第二次罪,今日,亲耳听闻了她生产的痛苦后,更是不打算。所以初时得知是个女儿时,他的确是下意识的有些失落。
他有立储的压力,不管他自己怎么想,时人的确是更认同皇子来做继承人一些。如果要立这个女儿,他和她要面临的压力都不小。
不过,他的小鱼来之不易,不管是男是女,都是上天恩赐给他的瑰宝。他拼却全力也要给她最好的,为她铺好那条通往九五至尊的权力之路。
作者有话说:
真的讨厌写生孩子,一笔带过具体过程了……
不过某个闷罐儿,你真的好意思嫌弃封衡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