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地直白不留情面,令青芝和高阳公主都吓了一跳。岑樱眼里瞬然盈起一层水雾,朱唇轻颤,面色已是苍白如纸。
“你能不能好好把把?”高阳公主忍不住责备她,“不是说太医都说了没事吗?”
“我说的是实话,想听无用的漂亮话,不必找我。”
岑樱心里酸涩得如要死掉,却努力地微笑:“没事的。我知道谢姑姑是为我好……”
话虽如此,越说心头却越难受,大滴大滴的眼泪已如珍珠落了下来,坠在冰清玉润的脸上,终于泣不成声。
屋子里都是岑樱悲戚的哭声,众人闻之,难免心生悲伤。叱云月更是悄悄地背过身去,抬手擦了擦溢出眼眶的泪水。
她从前不喜欢岑樱,认为都是她蛊惑了表哥。可至如今才知道,是谁离不开谁。
身为女子,她也无法赞同他什么事都不说的隐瞒,也许岑樱早一点知晓,就不会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
“云娘,当真没有办法了吗?”高阳公主哽咽着问。
她和谢云因自年轻时就不睦,却也知她在医术上颇有造诣,何况这么多年的勤修苦学。
谢云因沉默。
“其实,也还能感知到一点点胎儿微弱的脉息,也许可以救活,太医们劝你打掉,也是怕伤害母体而已。皇后,你想让她活吗?”
岑樱满含热泪的眼睛登时一亮:“姑姑真的可以救活我的宝宝吗?”
“十之五六吧。”谢云因语调冷淡,“你要愿意,我就可以帮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女人生产是非常危险之事,稍有不慎就会没命。就算你能平安诞下这一胎,也许以后也不能再生育。”
若所生为女,皇帝那边呢?他总要续娶。这就根本不值得。
她厌恶孩子,包括自己的儿子,在她看来,生孩子不过是上天对于男女情.欲的惩罚,只可惜这罪都让女人受了,但也能理解岑樱为什么要想要个孩子。
她是个孤女,身世上的确太可怜了些。并且就算是皇帝,也显而易见地不会给她公道。
“那还是不要了。”高阳公主赶紧道,“樱樱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就算是陛下,也不会同意的。”
叱云月和青芝亦是赞同,岑樱却心生犹豫:“可……”
“我不忍心杀了他……”
她的宝宝还那么小,如果再小一点,小到她没有感知过他的存在也还罢了。可她都已经感觉到他了,要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又怎么能够……
“这不是什么忍心不忍心的事。”高阳公主立刻疾言厉色地劝阻,“女子生育本就是过鬼门关,搞不好你连命都要搭进去!要是有什么闪失,你阿爹和哥哥该会有多伤心?你替他们想过吗?替你的生父生母想过吗?”
听她提起父兄,岑樱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又簌簌落下。
阿爹,哥哥,她多么地想他们,可惜他们却不能陪在她身边了。
她为了他那可笑的爱抛弃了父兄,孤身一人留在这陌生的洛阳。到头来,不过是一场骗局。
他明明早就知道他是她杀父仇人的儿子,却什么也不告诉她,也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爱过她、尊重她,对她就像对只小猫小狗一样,只想着把她拴在身边,却从未想过她的感受……
她的母亲,被他父亲强占,她的父亲,被他父亲做成花肥,连她自己,也被他隐瞒欺骗……如果早知道这些,她一定不会喜欢他……
岑樱心中一酸,眸中水气更添一层。谢云因又开了口:“其实可以一试。”
“孩子还小,才四个月,这几天先用我的药好好养着,如果好转就生,如果救不活就流,也还来得及。”
“但作为交换,我须向这孩子的父亲要一个承诺。”
她的话说得众人都是为之一振,岑樱亦是,又忽然红着眼睛开口:“他不是。”
“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宝宝……”
“随你,反正也不是和你提的。”谢云因并不想和她过多纠结这些细枝末节,“你信我我就去开药,反正,你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不想孩子流掉,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不过你也是真够蠢的。”谢云因又冷笑,训斥起人来一点儿也不留情面,“没事往城楼上凑什么?关心则乱,一句假话而已,叫个宫人去瞧一眼就知道了,用得着你往跟前凑?”
她这话在刻意淡化太上皇所为对岑樱险些流产一事的影响,高阳公主闻言,扭头看了她一眼。
“樱樱知道错了……”岑樱很快认错,脸上亦火辣辣的,“宝宝的事,就依姑姑您的……”
谢云因出去开了药,命人煎好给岑樱服下。随后去找了嬴衍,开门见山地道:“皇后腹中的孩子只有我能救。但作为交换,我要你把嬴伋给我。”
欢喜只是一瞬,嬴衍仔细地确认:“不会伤害母体?”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后又追问:“你到底想做什么?嬴伋不是已经在你手里了吗?”
“他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谢云因面上异常冷静,“不过,我可以把他变成任何我想要的样子,只求到时候陛下不要追究。”
这女人真是个疯子。
嬴衍思忖良久,终究也同意下来:“就依姑母所言。”
时至如今,他已对父亲这个罪魁祸首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只是碍于伦理无法杀了他而已。他的死活又与他何干。
他喃喃吩咐:“总之,我只要樱樱没事。别的人,别的事,都不重要。哪怕是孩子,也可以不要。”
——
谢云因在医术上的确有几分造诣,几贴药下去,岑樱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也不再疼了。
而这几日,嬴衍中却是异常忙碌,先是要为薛家在冬至日上造反的事善后,雷霆手段,直接处死了跟随薛崇造反的几名将领曝尸军营,以擒贼擒王的处置方法无疑赢得了十几万军士的叹服,再将原先的各营打乱重排,重新挑选了长官,总算将叛乱这一页平稳翻过。
薛崇仍被关在大理寺之中,等候大理寺一条条地审理他的罪行。同时,嬴衍又下令往西北一带加派人手,全力搜寻定国公和薛鸣,势必要将父子三人一网打尽。
……
处理好一切事宜之后,他才敢进去看岑樱。金光璀璨,他进去的时候冬阳正好,透窗打在少女洁白如玉的脸颊上,清润又剔透。
“我不想看见你。”感知到他的脚步,她头也不回地说。
这才是几人连日以来的第一句话。青芝正在案旁陪着她做针指,闻言,下意识就去看天子的脸色。
嬴衍面上微黯,脚步一转便出去了。
走时带动的珠帘拂落一地细碎珠影,渐渐重归静寂。青芝将纺好的线放在案上,柔声劝她:“其实殿下又何必迁怒陛下呢。他心里的难过并不比您少半分……”
“这几日,他常常很晚才回来,分明已然累得眼睛发红,却还坚持来看您,每一次,都要在您榻边坐一会儿才离开的。”
“陛下是真心对待您的,何况太上皇是太上皇,太上皇后是太上皇后,和陛下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从来也不把他当儿子看,我阿娘还说呢,陛下还很小的时候,就曾被太上皇后扔进池子里,发起高烧来差点烧得没命,只为陷害崔太妃。您说说,世上哪有这样狠心的父母?”
“冤有头债有主,陛下和太上皇是不同的。何况陛下和太上皇从来亲缘淡薄,当年也只是个孩子,是无辜的啊。您就不要因为上一辈的事迁怒他了,郁结在心,对小宝宝也不好呀……”
青芝还在温柔地劝,岑樱一阵沉默。
那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也许是血缘关系使然,即便没有见过,可只要一想到那句“被做成花肥”和前时遗书上的内容,她的心就止不住地抽疼,泪流满面。
高阳姨母告诉她,嘉和十九年中秋,父亲以谋反罪名被杀,次年三月朔日,母亲诞下了她,求外祖母将她和姮姮交换,送出宫掖。次年宣成元年五月,母亲再度诞下一子,亲手杀子后很快抑郁而终……
隔着血海深仇,他叫她如何能装作什么也未发生地面对他?
何况,何况他什么都不告诉她,又哪里是真的将她当做妻子。
岑樱眸子里暗如烛烬,许久才道:“青芝姐姐,你真的觉得,他是喜欢我的吗?”
“我和我父兄多说几句话他就要生气。可到了他这里呢,他什么也不告诉我,连这样的事都可以隐瞒……”
“他对我好,只是像豢养的宠物一样,只想着怎样让他顺心就好,他其实从来也没尊重过我。”
青芝不知要如何劝她,只得作罢。过了一会儿,宫人端了盘糕点进来,带进一阵槐花气息。青芝笑道:“这怎么有槐花的味道?”
槐花开在四五月,眼下这样的时节,还远远未到槐花开放。
宫人答:“是加了槐花蜜。陛下说殿下最喜食槐花糕了,特意吩咐奴们做的。”
岑樱神情微僵,看着那牒子糕点,眼波微黯。
曾经糕点对于她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是个稀罕物,她想着他大家出身,吃不惯她们平日里吃的东西,想尽办法也要讨他欢欣。即使是喜欢,自己也舍不得吃,全给了他和爹爹。
而他却将她的东西扔掉,就算事出有因,她其实也能感觉得到,那时候的他,并没有多喜欢自己的。她喂他的时候也满脸不耐烦……
现在,怎么又成了她最喜槐花糕了呢?
她清波映漾的眼眸里含着一层轻雾,撇过脸不言。青芝原有满腹的话想要劝解,也只得咽下了。
那牒槐花糕就此摆在了案上,再未动过。夜里嬴衍进来,看见那牒几乎未动过的糕点,心里便如被蜂蛰了下,微微的疼。
寝间里岑樱已然睡下,鼎炉里点着安神的香,帷帐静谧地垂下。他轻手轻脚地上了榻去,握住小娘子温热如羊脂玉的一截手腕,轻轻唤道:
“樱樱。”
他知道她没有睡。
作者有话说:
樱樱真的太可怜了,是的,本来是想她流产的呜呜呜。可是我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