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岑樱常常梦到那画像中的女子。
梦里的她比那画像中还要美丽,总是用那双温柔倩盼的眸子慈爱地注视着她,仿佛一位母亲注视着自己的孩子。
她起初以为是谢姑姑,但谢姑姑绝不会用这样慈爱的眼神看她,久而久之,也觉出一点端倪了,会在梦里问她:“你,你是我阿娘吗?”
但每当她问起,梦中的女子便会化作轻烟悄然离去,醒来后只有帷帐上的织金牡丹纹冰冷地悬在眼前,再无梦里的衣香鬓影。
岑樱久久地怅然若失。
这些梦她不敢和丈夫说,也许是冥冥中有所预感,也许仅仅只是畏惧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一日一日地期盼着能在梦里见到那个女子。
“母亲”两个字,开始在她脑海中有了个模糊的形象。
而与此同时,她的肚子也一日比一日地大了,怀孕四个月后,她也可偶尔感知到他的存在。就像有条小鱼在她肚子里吐泡泡,或是打滚儿。
起初她有些紧张,害怕他的存在会给她带来痛苦,但这似乎是个很乖很乖的宝宝,除了让她感知到他的存在和偶尔轻微的疼痛以外,并没有过多地打扰她。久而久之,她倒有些期待起他的动静来,越发地盼着能够早一点和他见面了。
三月之期既过,皇后有孕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毕竟自她有孕后饮食习惯与从前大不一样,宫里那样多张口,瞒是瞒不住的。但以新帝对皇后的看重,也无人敢动歪心思。
皇帝陛下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表现出莫大的宠爱,早早地为他翻看典籍选名字、选封号,常常揽着皇后和她怀中的孩子说话。宫人们都感慨,往常十几年看见他笑的次数也不及皇后有孕后的一天中多。
这种变化不仅是存在于后宫之中,朝堂上,百官们原还人人自危,生怕皇帝陛下哪日看自己不顺眼也被拉去含元殿下打板子,但皇帝陛下却因这个孩子的到来变得前所未有的柔和,不仅宽恕了前回为舒家进言而遭贬斥的罪臣,又下诏曲赦了洛阳、姑臧两地的囚徒、减免税收三成,再在京城南郊修建报恩寺一所,为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也是因此,那些原本对岑樱的册立而耿耿于怀的大臣反而因之扭转了对她的印象——陛下做太子时性情便十分冷淡阴鸷,也许有了妻儿的陪伴,他能做个仁君。
一日,长乐公主来到徽猷殿,拜见兄嫂。
“听说岑……皇嫂怀孕了,长乐特来拜见。”长乐公主战战兢兢地跪伏在殿下。
她和皇兄一直不和,以至于身为天子唯一嫡亲的胞妹直至如今也未晋封长公主。
是去织室看望阿婧的时候,阿婧劝她要和皇兄和睦相处,不能够再像从前一样任性。
再加之舒家的事着实是将她吓到,哪怕只是阖族流放。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 意识到皇权的可怕,能够让一个枝繁叶茂的大族訇然倒塌,根本不是她能够抵抗的。
嬴衍原本不悦,但想起下人所禀的、公主近来也算老实安分的话,勉强给了她几分面子:“好了,人已经见到了,没什么事就回去。”
“那……我可以摸摸她的肚子吗?”长乐公主好奇地看着岑樱微微隆起的小腹,忐忑地说。
嬴衍铁青着脸,不语。长乐赶紧告退:“臣妹一时失言,还请皇兄见谅,臣妹告退……”语罢,飞快地出了殿。
长乐走后,一直没开口的岑樱忍不住嗔他:“你那么凶做什么。”
“你喜欢长乐?”他神情古怪极了。
“没有。”岑樱道,“我只是觉得,公主似乎也不是无可救药,万一她改好了呢。”
她并不喜欢差点害死阿黄的长乐,但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血脉亲缘,再不喜欢也要尝试着接受。
如若长乐依旧有心害她,她会离得远远的,可若长乐真的痛改前非,她也愿为他试着与长乐和平相处。
“她会改?”嬴衍嗤笑一声,眉梢眼尾皆是不屑,“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如今来求朕,晚了。”
不过她最好改。倘若还像从前一样脑子不清楚地跟着老二老三厮混,总有一天,她会把自己折腾到他不得不杀了她的地步。
看在孩子的份上,他其实并不愿妄动杀念。
“他今天有和你说话吗?”嬴衍很快抛下这些,附耳又贴了过去,隔衣听着她肚子里的动静。
殿中的宫人还未退下,岑樱脸上微红,“还有人看着呢,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她总觉得他从她有孕后就变了许多,变得越来越像她想要的那个温柔的夫君。这样的他,既是令她欣喜,又令她担心,担心事与愿违,他会失望。
“这有什么。”嬴衍瞒不在乎,握着她微凉的手轻搓几下:“朕是在和自己的儿子说话。”
“你别这么说……万一是女孩子呢。”
“女儿也可,只要别像长乐那般讨人厌都行。”他道,又笑着看她,“我已想好,若所生为男,就叫他‘握瑾’。若所生为女,就叫她‘怀瑜’。樱樱觉得呢?”
前时他拟定了百来个名字,还叫来封衡和他一起评定,最后选来选去,还是挑了最初拟的这两个。
村里孩子起名都是越贱越好,等长大了些才会正式取名,岑樱原本觉得这样贵重的名字孩子会承不住,但对上他希翼的视线也不忍扫兴了,只道:“樱樱都听夫君的。”
——
下午,嬴衍去了尚书台与大臣商议政务,薛鸣向徽猷殿递了帖子,求见皇后殿下。
对于这个名字岑樱已有些陌生,似乎是从去年此时,她离开薛家进宫后二人便再未单独往来,此后相见的次数也是寥寥。
岑樱原不想见,但忆起他也曾带着她背着他哥哥偷偷去见她阿父,犹豫再三借口去九洲池走动走动,在丽春台里接见了他。
“薛侍郎是有什么事吗?”她语气疏离。
此时距离他送她入宫也不过一年而已,薛鸣看着她较从前疏冷许多的脸颊,一时微微失落,唤她:“樱樱。”
“二哥还可以这般叫你吗?”
二哥。
这称呼令岑樱想起从凉州相伴走来的一路和在薛家的那段日子,他是除姮姮外唯一对她好的人,她甚至偷偷地想过,如果他真的是她的哥哥就好了……
直至,周哥哥告诉她,那死在薛氏手里的五十多条人命。
岑樱心里颇不是滋味,逃避地移开目光:“薛侍郎有话直说便是。”
她的冷淡令薛鸣一阵失望:“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村子的事了?”
“那件事,我很抱歉。我是真的不知兄长竟会如此狠心……他只叫我带队去拦着陛下而已。”
青年喃喃说着,俊美的脸上犹有愧悔。岑樱眸中一黯,打断他:“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从她从周哥哥的口中得知了村民的死后,就再难像从前一样待他。薛氏兄弟是她的仇人,这一点她从未忘记。
薛鸣苦笑:“是。我只是不想你还记恨着我。”
“我是不知情,可若我知情,也一样会选择为了家族而舍弃那些村民们,也一样会成为兄长的帮凶。我知道,我并不无辜。”
“我今日进宫,就是想和你说清此事。谢谢你还肯见我。”
他说着,行礼告退,又很不舍地唤她一声:“樱樱。”
“你要当心。”
这一句他说得情深意挚,岑樱不解地抬眸,他却已行完了礼节告退,再未回首。
仿佛秋雨嘀嗒在平静的湖面,岑樱看着他离去时稍显落寞的身影,一时若有所思。
夜里嬴衍回来后她便和他提起此事。他脸上并没什么表情:“没什么,放心吧。”
不过是薛家想要兵变而已,他早已料到。
薛家想起事,正巧,他也想薛家起事。
城南大营那二十万大军都由薛家的心腹及亲族统领,总归是要反的,与其提前动手打草惊蛇,不若静待时机一击致命,将动乱控制在皇城甚至宫城之内,减少流血和牺牲。
马上就是冬至了,按例,宫中要举行傩仪。他赌的就是薛氏父子会在这一日动手。
这半年以来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早在城南大营里安插了暗桩,为他盯着薛氏父子的一举一动,甚至是,送到薛姮身边的那几个女侍。
薛崇何日送走薛姮,就何日是他动手的时间。
——
时光飞逝,年节转眼又至。洛阳城里树木凋尽,霰雪飘零,是冬至了。
这一日京中按例会举行盛大的傩仪,驱邪纳福,上至皇家,下至黎庶,热闹的庆典一直从紫微城蔓延至洛阳城的大街小巷。
冬至的前一日,织室给徽猷殿送来了祈福香囊。
织室负责的是整个宫室的丝织制造,但皇后的袍服都是由尚宫局赶制,轮不到织室分担。只是恰逢年节,给各宫都送了一批香囊。结着五彩的络子,里面包着草药,散发着浓郁的药草清香,做工和用料却不算精细。
按理说,这等小玩意儿是不会得贵人喜欢的,按例都是打赏了宫人,但岑樱却格外地喜欢,精心挑选了一枚薄荷香气的欲要戴上。
“让奴再验验吧。”青芝赶紧拦下。
自她有孕后,但凡是送进徽猷殿的东西,没有不小心查验的。按理说既能送进来,理应被底下人验过许多遍,但青芝也一样放心不下。
岑樱遂将香囊交给她,转交通药理的宫人小心查验了遍。宫人道:“没什么的,里面是决明子和薄荷,有凝神静气之效。”
原来是薄荷,难怪这般好闻。岑樱嫣然一笑:“这下,青芝姐姐可放心了吧。”
青芝仍有些不放心,但几番查验也没有什么破绽,也疑自己是多心了,将香囊替她佩好:“知道了知道了,也不知我这般疑神疑鬼,是为了谁……”
“我知道,青芝姐姐是为我好。”岑樱打趣她,笑得眼眸弯如新月,“等孩子出生了,认你做干娘如何?”
青芝本是一句玩笑话,闻此倒红了脸:“殿下可别折煞奴婢了。”
夜里嬴衍也闻见了那股薄荷清香,问过之后,仍是不放心地叮嘱:“可要小心些,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
“都让太医瞧过了,没有什么的呀。”岑樱挽住他一只胳膊,“夫君……明日冬至的宴会,我要去吗?”
明日是冬至,按例,帝后将登乾元门接受百官拜见,观赏军队进入紫微城在含元殿广场上献演傩仪。
但她直至这时候也没收到什么指示,便知他是放心不下自己和孩子,不打算叫她去了。
嬴衍的反应不出意料:“不去吧。一切等你生下孩子再说。”
“可太医说,已经四个月了,胎像已然安稳,多走动走动也不是什么坏事……”岑樱央求着,“再说了,我都从来没有为你承担过什么,既然这是我的职责,那我就该去啊……”
她成婚不久就怀了孕,直至现在,每日都是在殿中养胎,从未承担过皇后的责任,便很是羞愧。
再且只是有孕四个月而已,以前在村子里,那些嫂嫂肚子跟两个西瓜一样大了还要下地干活,她这么娇气,大臣们又该因她而对夫君不满了。
“你真的想去?”嬴衍问。
她点头,眼中一片真诚。
“好吧。”嬴衍最终同意了,“不过小心一些,我叫你离开的时候,你就离开。明日也许会有事情发生。”
冬至宴会,她本也该出席,他的皇后,不该只是被娇养在温汤监里的花卉,总要让她慢慢地接手一些事宜。
只是他方才得到消息,薛崇已把薛姮秘密送去了城郊的别庄,显然是要在明日的傩仪上动手。
傩神的祭典本也是他白鹭府负责,再挑选军中孔武有力的勇士,极易生事。
尽管已做好一切部署,只等瓮中捉鳖,事及妻儿,又怎可不悬心。
次日清晨,冬至。
洛阳上空彤云密布,阴风怒号。天空阴翳得好似瓷器破败的灰胎。
乾元门上已经响起了庄严的礼乐声,宴会之后,嬴衍命人将妻子送回徽猷殿,率文武重臣登上高大巍峨的乾元门城楼,等待傩仪庆典的开始。
岑樱原本还想看傩仪。她长在村中,鲜少有机会能看到这样盛大的庆典,也就是早几年还曾随周沐和小萝去县城里瞧瞧,十分心痒。但顾及到肚子里的孩子,也就乖乖地回往徽猷殿。
她腰间还系着那个织室送来的祈福香囊,随她脚步漾开微微的弧度。还没有走出多远,忽而听见几声猫叫,两只狸花猫直直从宫檐上跳下朝岑樱扑来,像是发狂。
岑樱唬了一跳,脚步急停险些仰倒。索性白薇挡在前面,举剑一档便将两只猫儿击了回去。
那两只猫似不死心一样,瞅空又朝岑樱扑来。白薇再一次拦下,回头对青芝喝道:“带殿下从那边走!”
青芝抬头一望,前方森森的宫檐房梁上俱盘踞着一只只毛色各异的狸猫,看得她头皮一阵发麻。
她不敢再多问什么,扶着岑樱急急折返,旁余宫人断后。岑樱瞠目结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猫?”
那些猫倒像是冲着她来的,也着实奇怪。好在她如今月份不算大,虽然受了惊吓,也不至于动了胎气。
主仆几人很快回到含元殿地界,青芝扶着岑樱在道旁石凳上坐下,安排了宫人回去驾车。
白薇还未回来,主仆几人歇息了一会儿,这时,一名宫人打扮的少女慌慌张张地跑了来:“殿下,殿下不好了!”
“那薛崇根本不是要入城献傩,而是要借机起兵。眼下,他们绑了我们女郎来骗宫门……说,一定要您过去……”竟是本该陪伴在薛姮身边的白蔻。
这个时候,姮姮怎么会出事?
岑樱脑中轰隆直响。
还不及说什么,身侧的青芝已急吼出声:“什么好不好的?你是谁?是谁叫你来传话?究竟是何居心?”
白蔻对天赌咒:“我叫白蔻,殿下认得我的,倘若奴有半句虚言,便叫奴天打雷劈!”
岑樱被她们吵得心烦,又实在心忧好友,遂道:“我去看看。”
她拂开青芝的阻拦,微微加快步子朝城楼去,青芝等人拗不过她,也只好焦急地跟上。
乾元门外,盛大的傩仪队伍已浩浩荡荡地朝宫城行来,扮演傩神的勇士们脚步扬起烟尘,嬴衍及百官在城楼上远远望见,有似腾云驾雾。
那为首之人,身策白马,正是白鹭府的指挥使薛崇。
他不肯下马行礼,停在乾元门城楼的两座阙楼之前,这个距离,就算是城楼上事先埋伏有弓箭手也一样射不到他,但如同盆釜倒扣的双阙与城楼恰恰能将他的声音传至城楼之上。
封衡立在嬴衍身侧,看出事有端倪,厉声喝道:“叛臣薛崇!陛下已识破你的诡计,还不快束手就擒,下马受诛!”
“叛臣?”马背上的薛崇大笑出声,张狂又肆意,“我倒不知,这乾元门上,究竟谁才是叛臣。”
“诸位公卿,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嬴伋嬴衍父子,为父的,当年杀兄弑父,强占皇妹,冤杀大臣,致使河东裴氏几百口人一夕涂地。这做儿子的,如今也幽禁其父,逼杀谏臣,是要步他老子的后尘。这等人面兽心的父子,又有何资格坐在龙椅之上!”
内城楼门里,方欲拾阶而上的岑樱正巧闻见那句隐隐的“杀兄弑父,强占皇妹”,一时愣住。
“他说的什么?”她回头问跟随在后的青芝。
青芝心忧如焚,拽着她胳膊直往下拉:“殿下,咱们就回去吧……要是出了事奴婢可担待不起……”
来都来了,只消看一眼就能确认的事,岑樱犹豫再三,终是拂下她,走上城楼。
叱云月这时也在城楼上,瞧见被宫人簇拥着上来的她,几乎吓得魂飞魄散,怒吼道:“你来做什么!”
城楼上众人纷纷回过头,嬴衍大惊失色,继而脸色铁青:“带皇后下去!”
当着众人的面被这般训斥,岑樱脸上有些挂不住。马背上的薛崇却已瞧见了她,目及少女袍服下微微隆起的腹部,嗤地一声冷笑:
“岑氏,你也来了。”
“你可真是你父母的好女儿啊,父亲被做成花肥,埋在樱花树下,母亲也被强占生子,却能无动于衷,和你杀父仇人的儿子卿卿我我给他生孩子。真不知你父母在天有灵,瞧见你如今这般大着肚子的样子,会是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说: